血色棘茨

　　巨浪般的气旋从远方的光隧中翻滚着、咆哮着迎面袭来，裘利亚根本来不及反应，直接被气浪拔足掀飞了起来！
　　那是一股根本无法抗拒的浩大力量，裘利亚在其中被裹挟着天旋地转不知何谓，只能感觉自己被拉扯着往更深的涡流中拖去，迷乱中，温暖白光的世界在缩小、远去，眼看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
　　......他甚至没有留给她片刻用来悲伤的时间。
　　涡流深处光线无比黯淡，裘利亚分不清是身体还是神识在飞速旋转，她只感到难以忍受的眩晕，根本看不清视野里出现的一切，只是隐约留意到和自己一同旋转的还有无数闪烁着晦暗微光的透明碎片，她看不清那些都代表什么，只是感觉它们如同星光粒子一样似乎在螺旋下坠中互相冲撞、融合，渐渐地，一些碎片越汇越大，一些则越撞越破碎，直至熄灭陨落下去。她时而也会因为惯性与那些片段避无可避地碰撞在一起，但奇怪的是，那些东西就像能毫无阻碍地穿越过她的身体，或者她能穿越过那些东西，总之并不会产生类似实体碰撞相当的作用，但神奇的是在撞击的瞬间，她会立刻升起很强烈的某种感受，撞击不同碎片的具体感受是不一样的，而且是没有缘由的，时而突然伤感，时而又极度愤怒，时而压抑窒息，时而才意识到是麻木......碎片们越长越大，涡流越旋越慢，大的碎片要更明亮一些，裘利亚甚至能隐约看清一些较大的画面，很像早期才有的胶卷底片，半透明的质地，一段一段，上面出现一个个会动的小人仿佛在演绎着一段故事，她能看到，那些似乎都像是来自温斯顿从前的记忆，从他还是个小男孩时的、直到他长大，以及后来的许许多多片段。
　　正在这时，减速的涡流已经几乎停止，而裘利亚面前出现的，已经不能再称之为碎片，而是一张巨大的极其复杂又难以聚焦的图画，裘利亚定睛去看，不对——不是图画......那是——网？
　　裘利亚还来不及弄清楚，她恍然间发现这团似图似网的东西正在全速向她扑来，不等她反应还是挣扎，那种粒子状的能量触角已经好像扎进了她的身体里——它们像是要长进来！
　　裘利亚瞬间觉得自己仿若黏在了无边蛛网上等待被猎食的弱小昆虫，眼睁睁看着蛛网织就、点亮，却动弹不得。
　　还是说，她也是蛛网的一部分？
　　裘利亚想到这里，涡流却完全停了，倏然间，她被一股巨大的热量由内而外地爆开了——对，她感觉自己被源自她内部的一股能量吞噬了。以光的形式，如同火药爆炸一般，将她彻底吸纳进了耀眼的白光之中。接着，她就像是骤然连通了一切！穿越一切！
　　速度极快，但所有细节清晰可辨——她像是在重新穿越温斯顿三百年来漫长的人生。
　　从他不幸地以一只血族的生命来到这世界上开始，幼年的温斯顿甚至还来不摆脱懵懂就莫名其妙地日复一日遭受父亲的厌弃和毒打。父亲讨厌他，讨厌他孱弱的身体和愚笨的头脑，连带母亲也要一并遭受羞辱和折磨，冷言恶语中满是阴毒的诅咒和不堪入耳的谩骂。温斯顿还那么小，苍白瘦弱，一觉还没睡醒就被父亲从床上拎起来往死里揍，因为被打断了腿走路瘸，父亲就用餐盘狠狠砸他的头，餐盘碎落一地，父亲就把他的手踩在那些碎片上蹂躏......他常在回廊上听到父亲和母亲的争吵甚至是殴斗，父亲诟谇人性的龌龊和世道的不公，唾骂婚姻和他的出生，他太小，始终难以清楚地想明白父亲对自己的恨意，但，也无所谓了......自诞生于世以来的将近一个世纪，凌虐从未停止，三千多个日夜，温斯顿咽着喉咙里的血入睡，听着咒骂惊醒，被殴打、被追赶、被扔下楼梯、被捅穿眼睛、被钉进棺材濒死......当同龄的人类孩子在草场和山岗上奔跑玩闹，他却什么都没见过、没听过甚至分不清自己和他人这种许多最基本的生存概念。他不能晒到太阳又说不清楚话，于是被仆从的孩子嘲笑、捉弄和砸石头。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觉得世界很模糊，头脑很昏沉，身体很疼......
　　只有妈妈和外祖父，他们不打自己，有时候还帮他擦伤口，但城堡太大了，他总是找不到他们。温斯顿直到三十岁——大概相当于人类四到五岁——才能非常含混地发出类似叫妈妈的声音，但在这时，母亲的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她不再能够有效地保护温斯顿，甚至发起病来一样会攻击自己的孩子，但幼小的温斯顿身上还存有动物恋母的本能，他被母亲袭击、吸血甚至咬伤，但他从不恨她，只是伤心难过，然后每一次仍会主动献上自己纤弱的脖颈——直到那次母亲疯得醒不过来，几乎将他吸干，外祖父前来阻拦，却不幸被自己的女儿亲口吞吃了......母亲为此被深红处死。亲眼目睹母亲被绞死、外祖父被母亲吃掉的温斯顿彻底疯了，他本就支离破碎的生活全部崩塌，他分不清白昼黑夜、饱腹饥饿、时间空间、实与虚、醒与梦、生与死——精神濒临灭亡，肉身仍日日被父亲虐屠——那就是外形还依旧是个小少年的温斯顿在他一百零八岁的血族成人礼上对这堪比炼狱的世间唯一的记忆。
　　然后，就是饥饿。这一段记忆太混沌了，应该是因为温斯顿之前的经历给他造成了严重的脑损伤，除了绵延不绝的痛苦情绪这段混沌里几乎找不出像样的情节和逻辑，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其实算是减轻了他实际承受的痛苦——他把一大部分自我解离出去了。但是作为肉身凡胎，饥饿仍在纠缠着提醒他，解脱远未得见。尤其是在父亲失踪仆从逃散之后，没了父亲施暴，血族的身体很快自愈，却反之放大了饥饿的剧痛，是的，剧痛。他饿到晕厥，痛得耳鸣骨痒，他知道那是来自灵魂的匮乏饥渴，原始的能量在日益成长的身体中觉醒，可他厌恶这种饥饿。是的，温斯顿在这世上获得的第一次关于自我的认知，是自我厌弃。□□的暴虐和自我的嫌恶将他压抑得扭曲殆尽，他第一次有了想死的念头。这样的念头一旦种下，它就会向下扎根，向上疯长。
　　那之后便是佩里的囚禁和父亲的死讯，温斯顿像牲畜一般被绑缚手脚、麻绳牵颈地与佩里度过了一段他自出生以来最风平浪静的日子，平静令正值思维生长最旺盛年纪的血族少年终于拥有了思考和认识世界的富余空间，他一方面本能地排斥这种伏地乞食丧失尊严的生存，一方面又庆幸甚至感激佩里将他这只嗜血妖魔捆缚鞭笞，矛盾令他难以形成完整的自我体认，只有混乱和死亡在命运的不远处伏击。于是在那个早春的清晨，他终于见到了弃他而去杳无音讯的父亲。那个从小把他往死里打打到大的巨人恶魔躺在冰雪之下面目模糊——他终于不会再爬起来打自己了，因为他死了，彻底地抛弃了自己。目睹一群血族被残忍屠戮的佩里终于也放弃了他，将他丢在尸横遍野的山中自生自灭。温斯顿不怪他，他跪地晕厥，祈赐死亡的到来。
　　但这一切远未结束，□□的消亡并由不得他自己选择，双亲惨死无依无靠的温斯顿在成为所罗门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后不得不变成姑母凯撒夫人在元老院的棋子，而在作为棋子之前却是日夜不怠无穷无尽的服从性测试，连自我了结的自由对他来说都是奢望。随着他所学习的知识和技能越来越庞杂，所见识的人世万物越来越丰盛，温斯顿却陷入了极度的痛苦，正是世界丰盈才使他看清自己的匮乏，正是坚信自己永罪贫瘠才令他万劫不复于自厌自弃的羞愤。他终于尝到了，比□□的残害更可怕的是精神的禁锢，比起求生不得更绝望的是长达半个世纪的求死无门。
　　在死亡解脱之前，战火却已经先一步到来了。命运让他见识了世界的绚丽和生命的蓬勃，然后，在他面前亲手毁了它们——从南军阵营返回白崖的那个晚上，他目睹狂风中的烈火将一切吞噬，鲜血染红大地，哀嚎声划破长空，无数的家园被毁，无数的生命消弭在灰烬中，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如果说协助肯林登总统尽快结束战争是温斯顿此生唯一得以令他魂灵稍有安息之际，那紧接其后的弗莱迪的背叛和狠下杀手终于击溃了他心底里最后一道防线——为什么不把他彻底砍成碎片将他完完全全杀死？为什么他的血族之躯会自顾自地痊愈起来？为什么依然要他留在世上用余生反刍这场背弃？
　　他终于彻头彻尾地被击垮了。那次袭击之后直到佩里去世，他都无法清醒地从床榻上爬起来，仿佛又回到了蒙昧无知的幼年，身体极度虚弱，头脑时刻昏沉，他不明世事，不知晨昏，不晓得天地为何物......他想过死，但他连死的力气都没有，最后，是连想死的力气都离他而去了......
　　伴随着佩里的离世，温斯顿接下去遭遇的是他漫长生命中注定要面对的一场接一场没有穷尽的告别：马厩里的马匹、活泼天真的宠物犬、衰老的管家和仆从，最后甚至是佩里的儿子，第二任佩里，也早早离开了人世......只剩他一个被抛弃在时间之外的怪物。
　　温斯顿无数次尝试死亡，他割断手腕、走进阳光、把利刃插进喉咙、上吊，甚至跳崖，都没有成功，他被佩里发现救下，并靠自体基能恢复心跳和呼吸，如此重复无数遍，除了令佩里和仆从担惊受怕没有一次可以得偿所愿。他累了。
　　他变成了一个无悲无喜言听计从的行尸走肉，他活着，是因为不得不活着，他死了，是因为灵魂已经永恒幻灭。
　　可，什么时候才是结束呢？
　　温斯顿等着，麻木，然后继续等，继续麻木，最后麻木地等一个被时间诅咒的永生。
　　但在结束来临前，命运又残忍地唤醒他，要他极致体验清醒地痛苦，将裘利亚带进他黯淡无光的人生，点亮微茫，再涣然远去，要他贪嗔痴慢求而不得，要他爱憎别离遍失荣乐。十四年，温斯顿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苟且守望，年年岁岁暮暮朝朝沉湎在自卑和耻辱中，将他一生长久深埋的自我厌弃在这一刻推到了顶峰。他难以面对内心深处真实迸发的情感，难以启齿无数深夜梦回脱缰的绮思意淫，他的尊严扫地，体认尽毁，他是阴沟里的老鼠、淤泥中的蚊蝇、腐毙里的蠕虫......可他真的好想再看看她，看一眼，就看一眼......
　　然后在那场大雨中，亲眼看着她走进了别人的伞下......也好。
　　可是为什么她没有获得他想要她获得的幸福？裘利亚结婚、怀孕、丧子、离婚、抑郁......他与她感同身受。
　　到底要他怎样？她才能获得最好的幸福？他愿意付出一切，即便是灵魂，他也无怨无悔。所以当枪声响起，他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不在乎——当他发现怀中的她终于看到了自己，他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完美地结束了，终于都结束了......
　　如果当初能死在救下她的那一刻，该有多好。
　　如果他死了，她就不会知道他瘫痪，没有瘫痪她就不必辛苦来探望他，她不来就不必总是心怀歉疚想着还恩于他，就不必看到他难以抑制的悸动情感，也就没有她后来以身相许的报答，更没有这段错上加错束缚她的婚姻，和可怜的贝丝......贝丝——她本该拥有一个更好的爸爸，一个不是吸血怪物的健康爸爸......
　　——要是他当初死了就好了。他该死的。
　　......该死的。

　　所有，所有这一切都不应该出现，这些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本就不该存在。他本不应该出生、不应该存在于这世间，他早该夭折或是死去，被杀死或是自我了断，所有都指向结束，他该死，所有的事情都昭示着他的死亡和消散，这里没有别的选择，也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他要死——他必须死去。
　　就到这里了，结束吧。

　　裘利亚绝望至极，她完完整整地连通了温斯顿的一切，彻心彻骨地沉浸在他潮水漫灌一般惨烈无解的宿命里，太痛苦了，她被削弱、被打败、被消音、被埋葬，甚至痛苦也已不复存在，这是没有尽头的无望沉沦，是无底的深渊。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除了死，她想不到任何事情，想到的任何事情也都穿越烟尘最终指向死亡、毁灭和消逝。她匮乏、虚弱、麻木、疏离，只想弃全部这些一气而去，再也不回头——
　　她终于理解了他必死的决心。
　　如果人世一遭只是如此压抑凄凉，生有何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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