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信我的遗世倾爱

　　“结伴成组！”凌谕心头一跳，指尖无意识蜷紧。早知这学堂还需与人周旋，她定不会轻易应承。

　　场中早已熟络的众人行动迅速。苏子缺几乎是在夫子没影的瞬间便嗤笑出声，抱臂环视，姿态睥睨：“呵，如此浅显之题，何须结对？无非是平衡之道与灵力流转的配合罢了！”

　　他语速极快，带着急于彰显的锐气，目光有意无意扫过辛木梓。“凡俗蜻蜓断翅自是无法飞，若是我等修士，以灵力灌注单翅，模拟双翼共鸣，御风而行又有何难？”

　　苏子缺这副做派，早令众人不喜。他话音甫落，占据主导的花无枝立刻上前反驳：“断翅求生…风雨欲来…此景倒似绝境。”他顿了顿，指尖妖纹泛起一丝不祥幽芒，“若是我，与其强驭残躯，不如…舍了这躯壳。以秘法将魂灵寄于风中一缕，或附于一滴雨珠，待风雨停歇，再觅新躯。”

　　一旁的陈瑾夜则毫不犹豫走向梅黎，“单翅难飞，乃因失衡。外力可借。风雨虽是危机，亦是助力。”她指尖萦绕起淡青气旋，灵动接话：“若能精微感知风势变化，借狂风席卷之力，以单翅为舵，或能于风眼中寻得一线生机，顺势滑翔至安全之地。此需对天地气机有极精微的掌控。”

　　她在梅黎身边站定，才转向宋湿洲，“木头，来吗？”这二人皆是气质温润的天骄之子，若结伴倒确是一道风景。

　　宋湿洲冷冷一瞥，话也未说便出了学堂。蒲阳王宫最具仙缘的皇子栎阳，立刻如小跟班般随去。

　　凌谕懒得应付，索性趴在桌上，眼也不睁。可恶的千司玦，早知学堂尽是这般无聊，她才不来！

　　或许经历过风雨之人，才更懂得为他人撑伞。辛木梓的目光淡淡扫过这略显难堪的场面，下意识瞥向身侧的卜宛。对方依旧抱着双臂，生人勿近的冷峻模样，并未言语，但眼神深处并无明显抗拒。

　　辛木梓心下稍定，几步走至凌谕桌前，指节轻敲桌面，语气平淡：“若凌学子不嫌弃，可与我们将就。”

　　凌谕这才抬眸，眼中困惑多过感激，微愣，倒也顺着台阶下，“敢问，师兄怎么称呼？”

　　“辛木梓。”名字入耳，凌谕心头骤然一跳，他不是辛盈盈的哥哥嘛！她面上竭力维持平静，心思却不安宁。这般渊源，倒一时分不清他的用意了。

　　辛木梓显然也预料到她的顾虑，不等凌谕反应，便已自然接话，语气波澜不惊：“这位是奕恒阁的卜宛。”他微侧身，示意稍远处一位眉目俊秀的冷面少年。

　　“身后那位，是妖灵界的花无枝。他体内寓居的，是其胞妹花无叶。他们原形是同株双生花。”花无枝感受到目光，朝这边微微颔首，嘴角噙着一抹莫名的笑意。

　　凌谕的目光转向面无表情的卜宛，一丝疲惫的垂下眼睫：真巧，这俩人，她都有过交集。也罢，就这样吧。

　　辛木梓执笔而坐，“涧齐先生之题并无明确问句，可切入方向极多。那么，”他抬首，目光扫过卜宛，“以先生性情，会期待怎样的思路？”

　　凌谕的心思却飘远了。这两人，一个蒲阳，一个织阳，性情更是天差地别，是怎么凑到一块儿的？

　　“……凌学子？”辛木梓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

　　凌谕猛地回神，眼底掠过一丝动容，抿了抿唇：“师兄决定就好。”

　　水边雅筑，竹影婆娑。三人寻了处临水石台。辛木梓与卜宛将蜻蜓置于灵力结界内，凝神观察翅脉结构。

　　凌谕无心参与，视线投向别处。就在这时，一个清冷中带着讥诮的声音，在她灵识中响起：

　　“呵，一群庸才，只知在飞字上打转。涧齐这老家伙，教了这么多年，还是只会用这蜻蜓断翅的老套题目来框人。一方翅羽不能飞，关键在不能？还是在：为何认为不能？”

　　是千司玦！他竟还好意思出声！凌谕心头火起，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在心中暗啐：“你多清高聪明啊！过河拆桥！”

　　千司玦知晓凌谕并不会真的生气，遂一声轻笑带过，继续在她灵识中低语，带着那份戊道学子特有的俯视感：

　　“山外是山，天外有天——破眼界之限；日月更替，五行阴阳——明万物轮转之机。这蜻蜓断翅，风雨将至，表面是求生难题，实则是叩问道心！”

　　“那……答案是什么？”凌谕忍不住在心底追问。虽然气他，但这家伙的见解确实一针见血。

　　千司玦的轻笑带着玩味：“答案？没有标准答案。或者说，每个人的道心，就是他的答案。涧齐要看的是你如何思、如何选、如何用。不过嘛……”

　　他故意顿了顿，却见凌谕一副快睡着的样子，“给点反应啊喂！”

　　“无聊。”凌谕腹诽。

　　千司玦发自内心一声轻笑，一时竟觉得她可爱，“谁说无趣了。这世上事事众多，你总这般抗拒，何以入世啊？”

　　凌谕似有动摇，“既然道之不同，你又为何总执着于我的答案。”

　　千司玦的虚影在她身旁坐下，一手撑腮盯着她：“好奇。”

　　凌谕稍作思量，“不过拟人，于虫而言，被雨水打落，在水中挣扎，便已是此生。你于亭中看着生息渐失，感叹生命自由，感叹自然敬畏，便是赐予它，断翅存在的意义。”

　　千司玦盯她的眼眸晦涩难懂，不过这个答案，果然让人眼前一亮，说不上赞同，只是，确实符合她的淡漠。

　　亭中，新翅翼的雏形在卜宛法器的光影投射下渐渐清晰。

　　辛木梓眼角余光瞥见凌谕正对着池中游弋的红鲤出神，与卜宛交换了一个极快的眼神，随即放轻声音，带着询问看向凌谕：“凌学子，可有何发现？”

　　凌谕肩头微颤，回身时眼底深邃飞快褪去，“……不算。只是，”她目光瞟向蜻蜓，“有些不解，为何这蜻蜓天生便是双翼呢？若只有一翼，岂不省事？”

　　辛木梓与卜宛动作同时一顿。

　　“这恰恰是蜻蜓不同于其他虫鸟的关键！”辛木梓在解释中，眼中骤然迸发出明悟，“两对翅膀协同运作！方能瞬间爆发升力，实现其他生灵难以企及的悬停、逆风飞行！”

　　如此，无需多言，共识瞬成。辛木梓铺开大图，卜宛取出空间推演法器。指尖灵力流转，一件拥有两对可独立操控翼翅的飞行法器雏形飞速成型。

　　普天之下，凡子众多。他们的设计看似比其他同门更为朴实笨拙，却可能是世间最有用之物。如此，如何不算“化为己用，回馈于四方”？

　　辛木梓蘸墨添字：“……故此，吾等观蜻蜓双翼协同之妙，悟其所以能于风雨中安翔。循此理，可革新单翼飞行法器之弊，使其不惧风浪颠簸。更可推而广之，用于长途载运，翻越险山，穿行雪雨，速递重物于千里之外。此即为‘用’。”

　　很快便是交卷之刻，先生看过各组成品，一时间，气氛凝滞，所有学子屏息凝神。

　　然而，等待良久，却只一句：“散课。”

　　“就……如此简短？”苏子缺脱口而出，错愕不甘，“先生不宣示正确之答案？孰优孰劣？”

　　涧齐目光落在他身上，深邃眼眸掠过复杂：“汝等所陈，皆为解答。惟所思之所得，层次有别，视野各异……故，无准确之答案，亦无谁输谁赢。”

　　涧齐稍作停驻，“吾会将本次课题收于夙典阅舍，各组所思所答，可供鉴赏。”

　　说罢，视线飘向远峰久久不回神。

　　他在想些什么呢？

　　凌谕好奇心一起，一丝极淡微光悄然流转，窥见先生的思绪：

　　戊道学院药理考核，学子两两配伍。惊才绝艳的千司玦傲然向商莫晗掷下战书。为“监督”彼此，两人结组。此去南行，时而是对手，时而是同伴。

　　经历了几日奔波，来到夫子所说之地。他们各凭本事，深入探究气候山海成因。最后重归学院，千司玦交出了学子之中唯一能治全愈之药。然而，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千司玦必胜无疑之时，商莫晗却是以药丸之数取胜。

　　千司玦如何能接受，立刻找到夫子理论，结果却是不了了之。

　　“夫子，我能理解，也佩服甚至赞赏商莫晗所做之事。可明明命题已定，为何最佳的不是它所对应的答案，而是…，那万全之策?何况，既是为了各自之成就，为何还要分两人一组。我并非输不起，只是，实在不解。”

　　涧齐每当思起，心中皆是无奈。

　　命题已下，胜负难定。可最胜者，却只是答案的半次品，夫子难言解说，害了一人，终生困于己身。如此，若非数字算法那些冷硬无情的东西，何来最优之解一说。

　　其实，终其一生，千司玦并未对夫子抱有怪罪。甚至因为坚信先生之言，孤身一人，以山海为棺，投身于污秽之力的钻研。

　　然，夫子终是没等到千司玦从山海走出。所以他自始至终觉得，千司玦在怪他。

　　夫子一生，尽是对商莫晗天赋偏爱，却偏偏，亏待了另一个耀眼灵魂。

　　凌谕眸底一丝微不可察怜惜掠过，旋即消散。她原本不过想听听涧齐评点“为首答卷”，却是无意窥见的往事。

　　学子们三两收拾离去。陈瑾夜被同窗簇拥，谈笑间目光扫过怔忪的凌谕，温和唤道：“凌学子，走了。”

　　凌谕仿佛浅梦惊醒，涟漪过后，再无痕迹。抬眼，唇边漾开礼貌疏淡浅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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