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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梦
谢应高中升到了育贤,早在那年文艺晚会,二鱼就看见了他。而二鱼高烧四十度那晚,小乖和谢应曾见过面。
小乖一手撑着身体,奋力翻过围墙,沿着唯一一条通往市区的道路往外走。谢应大晚上的不睡觉,也翻出墙,对着满天地碎落的银光思考着人生。
他望见隔壁的重高,想二鱼那么耀眼的一个人,一定在这里边吧。
下一秒,心里默默想念的人,越过高围墙到了他眼前。
茜茜眼睑通红,脸颊也红,一边泪珠大颗滚落,一边表情警觉地往大道跑,瞧着有些割裂。
谢应被欢喜冲昏头,叫她:“茜茜!”
她这才转过头,无焦的眼神聚集在他脸上,立在原地不动了。
“茜茜……”谢应的笑容落下一点,她的眼神让他感觉很陌生,“你怎么了?”
小乖的眼神在他脸上扫视一圈,伸手抹了泪水:“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谢应朝她走进一步:“你说。”
“带我去医院。”
-
小乖再睁开眼时,世界是白茫茫的一片,她反应片刻,想起了这里是医院。二鱼还没回来。左手一股股液体输进身体的感觉钝钝地传过来,小乖另一只手拨开白被,坐了起来。
“醒了吗?”谢应推门进来,手里端了一纸杯温水。
她低着头,金色长发遮挡住她的脸,并不回应。可能茜茜不舒服,所以心情不太好吧。谢应走到她身边,把纸杯搁在桌上,正要劝她喝点水,却见茜茜突然捞过一旁的书包,从一本满是字迹的笔记本中翻出了一张张纸钞。
谢应懵了:“我、我不用你还。”
茜茜又是那种陌生的面无表情:“你只用说多少钱。”
谢应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摁在一堆钱上的那只手,叹了口气,说:“你给我一百就够。”
小乖取出一张红票,但是并没有直接递过来,而是无声地盯着他。很明显她并不相信。
谢应只好往兜里掏缴费清单。
总236元,一次结清。
小乖小口小口地饮着温水,突然说:“谢谢。”
“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有什么好谢?”谢应拉来一张小木凳,人高马大一人憋憋屈屈地缩在床边,笑着看她,“怎么突然病得这么严重了?快烧到40度,刚降下去一点,等会儿要再量一次体温。”
小乖的视线落在平静的水面,突然笑了:“我可没有认识你很多年。”
“……”谢应茫然地看着她。
“你上次不是问,我是不是‘茜茜’吗?”小乖又啜饮一口,“谢应,你猜对了,我的确不是她。”
谢应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他站起身来,同样变得陌生。
小乖带着病人特有的缓慢说:“或许你了解,‘双重人格’这种病症。”
“……”
“我会给她幸福。”谢应面朝向窗,风砸响玻璃,如有实质地带来一些痛意,“不管她接不接受我。”
叶女士和徐叔叔来过了,满嘴抱怨地掏医药费,谢应下意识地担心起茜茜,但是小乖像一具死尸挺在床上,卖惨卖得很有一手,谢应在一旁围观,从担忧到满脸的佩服。病房里人一多,就鸡飞狗跳,最后护士无法忍受,吼了一句:“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家长才会让孩子遭这种罪!”才终于消停。
小乖闭上眼睛,想二鱼为什么要遭受这种罪呢?想不明白。其实应该是明白的。属于她的花朵,她却把她养成了这样。
父母端了保温盒进来,不住地打量谢应,好像病房里出现一个男娃是很新奇的事:“你是……?”
“啊,啊,”谢应忙站起来,“叔叔阿姨好,我是茜茜的朋友,我叫谢应。”
“男……呃,那个啥朋友还是……”
谢应脸颊爆红!摇头加摆手:“不是不是!只是普通朋友!”
“哦哦。”父母同时松了口气,谢应倒是彻底松不下来了。
小乖一脸事不关己地探头拧开盒盖,看到里面满满当当的豆腐白菜小米粥,默默地又盖上了。
叶女士一边拆盒一边好奇,大女儿还有她不知道的好友?“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夏东小学,当时我们是同桌……”谢应的声音越说越小,他看见叶女士一巴掌把茜茜拍扁了,说你以为你现在这样还能吃得了什么?现在知道挑三拣四了,你有本事别吃那安眠药啊!然后又能转脸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啊啊,我知道你了,当时那个班你是第二名嘛,我还和你妈妈聊过天呢。”
谢应以为茜茜会哭的,但是这个第二人格,连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反而拎起筷子开始挑豆腐里的葱末。他紧紧握着衣摆的手,慢慢地松懈下来。
后面几天,谢应对小乖的态度开始有了些转变。小乖抱着保温盒喝粥的时候,他就蹲在小凳上消灭果篮的苹果:“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在出院之前我能跟她说上话吗?”
“会不会第二天醒来我可以看到她?或者是下完晚自习过来的时候?”
小乖好像把他当空气。
谢应于是托着腮:“你确定那样真的可行吗?”
小乖终于有了反应,只有聊到二鱼她才会有反应,谢应觉得她有点人机。
“我毕竟没有实体,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副人格。”小乖沉默地考虑着,“我需要有很多很多人爱她,帮我保护她。”
“我迟早会离开的。短暂的阵痛,胜过漫长的潮湿。我想她能够承受住这些。”
谢应听她说得有些不忍心,尤其是还顶着茜茜的那张脸:“没有更好的办法?比如说你——”
小乖平淡地打断了他:“下一次。万一没有救回来,应该怎么办?她一直这样的状态,我们一直这样的状态,万一又有了下一次,万一她再次放弃了呢?”
“……”谢应看着她。懵懂的完善的人,不懂她步步为营的谨慎和老成。
小乖叹了口气:“更好的办法或许是有的,但是我没有勇气去赌。”
小乖展露出一种积淀多年的厚重的忧郁,富有攻击性的忧郁,当然不是绿色的忧郁,那种忧郁只要遇到春天就可以康复,也许不用等到春天。她像一粒种子在落地的瞬间永远闭上眼睛,从此它再看不见自己的生、开出的散发出忧郁气味的花朵是如何吸引人,它的生长之旅是一场无法被自己看见的黑暗的梦。
二鱼醒来的时候,教室小白板上的倒计时又少了14天。
她感到许多痛苦,还有羞愧,她和小乖一起去买的安眠药,她保证过会克制自己,但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控制住——她背叛了她们。
小乖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少,一种表面痊愈、内里腐朽的过程。只是记忆真的是很脆弱的东西,记忆从模糊到消散,像是在等待逐渐病入膏肓的过程。
久违的夜晚,她们躺在床上,门外弟弟的吵闹声渐消。
“二鱼。”
“去看医生吧。”
二鱼蜷缩在她身后,把自己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像刚从母亲肚里出生的襁褓。
小乖转过身,面对着她,抚摸她早已泪流满面的脸颊,又说:“二鱼,去看医生吧。”
二鱼有吞药后的副作用,不再能大口喘气,她哽咽着小声说:“可是我会失去你。”
小乖听明白了,那是她在说我爱你。她眼角一弯,泪水就顺着眼眶和睫毛的缝隙横流下来:“可是我爱你,你要给我我爱你的权利。”
二鱼睁着眼睛看她。她的眼睛大大的,却布满了阴霾,眼泪像晨间的溪流从她漂亮的脸颊流淌而过。那么美,那么多愁。她的眼睛是代表希望的泉眼,一波浪冲刷过后,爱意亮亮暖暖的浮现出来。
二鱼又低下头,固执地不再去看她:“生病或者失去你,你应该明白这对我来说是多么简单的一道选择题。”
小乖的表情在黑暗中辨认不清,从窗户那边照来的光点不亮她的脸,夜晚是笼罩雾的另一个世界,她是被雨水打湿的杉木。她沉默了很久,然后用和她一样的哀戚的语气说:“我只想你健康。”
二鱼也明白了,那是她在说我爱你。她伸手抱紧了小乖,小乖的身体冰冰凉凉的,那么酷热的盛夏到那么冰冷的寒冬,又到酷热的盛夏,原来她的身体自始至终都没有暖和一点。二鱼意识到自己好像要失去她了。她不再压抑着哭泣,哭声在寂静的夜里那么响,又那么宁静,那么渺远。
小乖在她手心里塞入了一张纸条,轻声说:“找个时间,去这里看看。”
二鱼没有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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