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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酆都中也有自古以来便被关在这里无法进入轮回之鬼,它们被轮回所弃,或是因某种缘由,灵魂一直无法安息,柳芩元当也在其中,所以他被困在这酆都多年,舜华倒也不觉奇怪。
蛊线穿过了那棵大树,舜华脚步放慢了些,和柳芩元一起穿过浅水,来到了树下。
长明灯将这里照得如白日般明亮,眼中那根蛊线突然变得很淡,仿佛在慢慢消散一般。
舜华下意识伸手向蛊线抓了去,手在穿过蛊线之际,线竟不见了,她诧异道:“怎么回事?”
这时,花树无风自动,沙沙作响,她抬头朝树上看去,却嗅到了一股潮湿清新,却带着一丝又微腥的气息,蹙眉唤了一声: “柳芩元?”
可身后无声应答。
就在舜华转身之后,整个人愣住了,眼前海天一色,浪花拍打着石礁,白鸟于海面上翱翔,时而地飞掠过水面,瞬间带走了刚才在酆都的黑暗与压抑。
原来浅流的清水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大海,跟在身后的柳芩元不见了,她在一片沙滩之上,脚下是细软的砂砾。
“我为什么不能做你的弟子?”
身后又传来了一道剧烈的争执之声,声音洪亮,还透着几分不服气。
舜华醒过神来,再次回头,身边的彼岸花树不见了,变成了一棵白槿,上面开满了雪白的木槿花。
只见不远有一间茅屋,站着十几人,一名少年跋扈地站在静坐在石桌边上的白衣少女跟前,白衣少女身边则站着位青衣白发,束着高马尾的青衣女子,青衣女子扬着手中的拂尘,泼辣道:“人家离夜救了你两次,你个小狼崽子还赖上了不成?她说了不收你就不收你,好说歹说就是不听,胡搅蛮缠什么!”
少年昂头翘着鼻子,不依不饶:“我与她有契约,赖上了又如何?”
舜华低声喃喃道:“这不是......”
少年穿着灰蓝色的布衣,有着一双白绒狼耳,脸上带着漂亮晶莹的红纹,手臂的关节处像是受了伤,动作有些僵硬。
在落入忘心湖幻境中她见过此人,名唤谢淮,而被女子称作‘离夜’的少女,脸上早已稚气全无,眉宇间的冷冽更盛从前,一双眸子乌黑明亮的眸子带着寒上枝头般的清冷。
“好好好,赖上了又如何,我看谢烺真是把你惯坏了,你个小狼崽子也敢在我这儿造次了。”青衣女子有些生气,手中的拂尘眼见得就要往谢淮身上落下。
“稽月仙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家少主受了伤,可受不了您的敲打。”一名白胡子老者拦在了谢淮身前,苦口婆心的劝道,“少主,天下那么多人想当仙人的弟子,哪有那么容易,咱们还是走吧!”
十几个仆从打扮,与谢淮一样长着狼耳的人唯唯诺诺的低着头,在后面大气不敢喘,谢淮站的笔直,不肯挪动半分:“我不管,我就要当她的弟子,打死也不走。”
稽月怒极反笑地持着拂尘:“那今天我就打死你这狼崽子!”
见仙子真的动怒了,仆从们都站不住了,都上去帮忙劝架拉架。
鸡飞狗跳的,只有离夜淡淡地坐在槿树下,把玩着落于桌上的花瓣,没有给谢淮一个眼神。
“很好笑吧?这个孩子从前那么讨厌她,现在非要做她的弟子,死赖在瀛洲滩上不肯离去。”
冷不丁防,身边传来了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正看着闹剧的舜华被惊到了,回头一看,松了一口气,有些埋怨他惊吓自己,道:“傅舟桓,你走路也不出个声儿?我找你找了半天了,沉蝓他们没和你在一起吗?”
“傅舟桓?”男子沉吟了片刻,转而笑道,“你认错人了。”
“认错人?”逆光下,刚才舜华并未看清此人的的眉眼,她退了两步,打量起眼前之人,才发觉不对 。
这次酆都之行,傅舟桓与她都穿着黑衣,眼前之人与他形貌一般无二,但脸上有着不同于傅舟桓的沧桑和成熟,他的五官更凌厉些,约莫二十出头,倒是与噩梦中所见,那个剐着自己皮肉的傅舟桓一般无二,难道是花树那里有什么门道所呈现的幻影?
舜华环顾起了四周,却在望向天际的时候愣了片刻,只见一座巍峨的青山漂浮在这座岛的天际,云雾缭绕中隐隐能看见白鹭绕山齐飞,一泉瀑布从山上泻下,落入了云海之间,她不可思议的脱口而出:“那是佘神?那这里是.......”
男子答道:“这里是瀛洲。”
瀛洲,佘神,她这个月里一直在寻找的地方,也是长老殿里那些人也在苦苦寻找的地方。
舜华心跳瞬间便快了,指着仙山,语气变得急切起来:“我要找的就是佘神!”
男子叹道:“但此处并不是现实里的瀛洲,不过是谢淮记忆里的瀛洲。”
“我还以为我这么快就找到了它。”争执之人并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她早就料想到这里不过是幻境罢了,只不过在刚才突然有了一丝期望,心中那道刚燃起的火种霎时扑灭,舜华失落地望着远方的仙山,“那你知道这场幻境要怎么出去吗?我的同伴还在等我。”
男子道:“这是鬼留在这里的执念,只有等他存放于此的记忆走完后,你才可出去,你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不过须臾罢了,不用急,我知道酆都现在发生的一切,你的同伴目前很安全。”
心头的失落尚未散去,茅屋前的争执声依旧此起彼伏,喧闹让舜华平添了几分烦躁:“何时才能结束?吵了半天了,谢淮就非要做她的弟子吗?”
在湖底时的谢淮明明很怕自己成为离夜的仆从,表现的十分厌恶她。
“大概是因为她救了他两次吧?”男子低声笑了起来,“小姑娘长大了,再次相遇后他来了兴趣呢,曾经立下的那道契约,竟还成了他要挟离夜的筹码。”
无论怎么看,离夜的态度都十分冷硬,两个人的脾气都臭得跟石头一样,舜华不知谢淮是怎么对她兴趣的。
男子低着头,声音听起来很是令人舒心:“我是谢淮留在酆都的一道执念,你叫什么?”
“舜华。”舜华停顿片刻,又道,“或是你可以叫我阿槿,木槿花的槿。”
‘谢淮’问:“舜华?谁取得?”
舜华道:“寂明。”
‘谢淮’沉思起来,似是在想着此人是谁。
“舜华是木槿花,木槿花又叫死人花,朝生暮死,寓意不好,一点也不好听。”他轻声笑了笑,转而道,“阿槿也不好听,离夜刚诞生时,她师父算到了她的命数,给她起的小字也叫阿槿,那时的她不过是一条手掌大的小白蛇呢。”
舜华一时无言,这个名字原有出处,傅舟桓是故意这么叫她的,都说取名要避谶,仙人的师父怎么还迎谶而上?
“佘神山上的木槿花终年盛开,永不败落。阿槿这个名字没有开始过自己的人生,从来不是离夜,给你起这个别名的人,当时是怕你多想吧。”漫山遍野的白色木槿花随风而起,‘谢淮’深吸了一口周遭的花香,“她没过上那样的人生,一生都在做离夜,而你可以,你可以做阿槿,也可以不做阿槿,为自己取任何一个名字,因为你若是自由了,便不会被天地束缚。”
‘谢淮’他轻轻抓住了一片飞起来的白色花瓣,眷恋地摩挲了片刻松开了手,又转而说起了刚才的话儿:“其实也不能说是再见后来了兴趣,这个孩子在狼族第一次见到女孩时心脏就在砰砰跳了呢,不过那时候的他以为是契约的原因。”
他回头朝舜华笑了起来,明明和傅舟桓相差无二的一张脸,他笑得却和傅舟桓不同,眼中无光,像饱经沧桑已经看淡了一切:“你不和我一起坐坐吗?我这道执念等了你好多年了。”
“你等的人不是我。”舜华肯定道,在她看来,坐下了,便是承认了自己是他要等的人,便是离夜,她绝不会成为那个舍身救世的仙人,这一世就算要死,她也要为自己而死。
“你当然不是她,傅舟桓也不会是我,不然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不过只是谢淮的一道残念罢了,今日之后便会消失。”从傅舟桓踏入酆都的那一刻起,‘谢淮’便知他的魂也回来了,舜华不愿意同坐,‘谢淮’也不勉强,转过了头去,低声叹了起来,“前人栽树,后人也未必能乘凉。我这道执念识出了你身上离夜的魂,可你居然来了酆都这种地方,看来这一世两个孩子依然过得很辛苦呢。”
原以为柳芩元所言,那个苦苦守在酆都不愿离去的人是离夜,结果居然会是谢淮。
那少年揪着当年离夜为救他时定下的契约不放,茅屋前的离夜看向少年的目光有着怜悯,也有着不安,轻叹了一声,终于还是松了口:“既然你这般坚持,那便随我上山吧。”
与此同时,脚下的沙滩与砂砾变成山坡与黄土,他们就在山坡上看着那白衣少女和狼族少年的过去。
看着谢淮死缠烂打地如愿上了佘神,入了仙府,成了离夜的弟子,看他在佘神山上过了一个又一个春与冬。
离夜一共有五个弟子,两女三男,都是她收留在山上,且身负仙命之人。
其中有两张脸舜华还算熟悉,是沉蝓和江乏,另外两位,一个是一脸浩然正气,总是穿着一袭碧水长衫,善炼药制毒的温柔大师姐阮音,另一个则叫朱忱。
谢淮在山上不曾被离夜亲手教导,而是将他交给了阮音和江乏,而沉蝓天天在山上打鸟摸鱼,朱忱则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离夜经常外出,一出山又就是好几月,每次不过停留三四日便再次离开。
每当在离夜回来后,谢淮只会在暗处偷偷看她,看她煮茶,看她练剑,听她授业。
少女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每次谢淮上前搭话,离夜都会借故离去,谢淮不明白为何,为何她会其他弟子解疑闲聊,却独独不同他多说一句话。
谢淮慢慢明白了,强行成为了佘神的弟子又如何,离夜根本不理会他,现在的他不再厌恶那在心口处那道契约,因为他已经知道,若不是他找来,离夜真的穷其一生都不会唤他,如今倒是他想用契约绑着离夜。
终有一天,在离夜的漠视下,谢淮的情绪爆发了,他去离夜的房里质问对方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不待见自己,离夜只是冷冷地告诉他,她本就不愿收他为徒。
谢淮的脾性与棱角一点点被磨平,他开始不再出现在离夜的眼前,有甚至想回狼族了。
可日子一天天都过去,谢淮却始终没跟家里传信,不知道还在期盼着什么。
直至一天夜里,谢淮背着箩筐,上山替阮音采药,恰好在山腰遇见了负伤而归,陷入了昏迷的离夜。
月华倾泻而下,落在少女素白的衣袂上,可却看起来是那么的纯洁无暇,竟让他看痴了去。
最后谢淮将离夜背回了回去,请了阮音来照看。
第二日离夜便托阮音送给了谢淮一册古籍,和一把长剑,他将二者视若珍宝般地揣在了怀中,开始没日没夜地跟着古籍上的内容在崖上练功。
从此以后,离夜对谢淮的态度也好转了许多,可在同他说话时,眼中却藏着一丝悲悯和忧愁。
这道忧心的目光令谢淮有些不安,他曾问果离夜为何总是这么看他,离夜却只是轻声说,你要勤于修行,早日得道成仙。
“离夜为什么对他是那样的态度?”舜华不解,离夜既然救了谢淮又许他上山,为何在之前那般无情,却又在一夜之间转变。
“因为她知道谢淮迟早会死,但改变不了谢淮的命数,他的命数是注定的。”‘谢淮’看着那抹白洁的身影,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悲伤,“离夜是个救济天下芸芸众生的仙人,当年年纪尚小,沒算到谢淮的命数已尽,去狼族救了他一命,不小心介入了他的因果,她现在是在为当年的因负责。”
“狼族的寿命有五百年,谢淮得仙人庇佑,在山上住着也可无虞,离夜知道世事瞬息万变,佘神或许也护不了谢淮一辈子,那段时间她回佘神待了许久才离开,见他学的勤垦,便想带他修行,万一修为高了便能破了命数,逆天改命呢?”
舜华道:“但她其实不必负责吧?命数都是早在出生时便已定下的,就算谢淮死了,与她何干?”
‘谢淮’怅然而叹:“是啊,她还是心太软了呢。”
忽而,天色暗了下来,飘下了洁白之物。
下雪了,这里的雪花和现实里的一样冰冷,崖上的少年身量长了几分,那张脸在瞬息间变成了和傅舟桓一模一样,他跪在了地上,苍白无措的脸上满是泪痕,温热的泪在半空中结成了冰晶,落下后与覆于地面的雪相融。
离夜突然现身,站在崖的山石之上俯看着少年。
“即日起,你被逐出师门。”
悬崖上的那抹身影,与舜华在佛陀寺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洁白而冷清,声音中却带着些许的疲惫。
幻境中风云忽变,一阵狂风呼啸而过,不知从何处吹起了一阵黄土砂砾,迷了眼睛,令舜华不由地将手挡在了眼前。
在风沙平息后,舜华放下手来,只见少年被逐出师门后并未离去,而是留在了瀛洲,一步一叩地登着长长的阶梯。
“被抛弃了呢,藏在心底几百年的爱慕被离夜发现了,只能从凡人的求仙之路上山了。”‘谢淮’笑的苦涩,“瀛洲有登仙阶,那条长长的仙阶便是问心路,凡人若是登上了问心阶,爬到了最高顶,便到了佘神。”
“他在走那条长阶时,也在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是真的心悦她吗?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心意的呢?”
看着那满身是伤,衣服破败不堪的少年,舜华问:“那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嗯……或许是因为他离家出走,被人追猎,离夜又一次救下了他,并悉心照料了他吧。”忆起往事,‘谢淮’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了,“又或许,就是从离夜负伤而归的那晚,见到了这世上最纯净之人。”
“不,也不是。”刚说完,‘谢淮’垂下了眸子,“世上没有人是纯洁无暇的,作为弟子的他曾见过离夜的阴暗面,所以才会更爱她吧。”
这场幻境里舜华并未看到离夜的阴暗面,不过是从谢淮的视角,看到了如碎片般断断续续的记忆。
若为自由死,一切皆可抛,舜华心底里对情爱是不屑一顾的,因为于现在的她而言,还有比感情更重要的东西。
“狼族若是认定了一个人,一生都不会变呢,所以是第一眼就沦陷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谢淮’抬起头来,指着自己的脸,“兽在成仙化人时有一次改变容貌的机会,你看我这张脸,是在谢淮成仙化形后所变呢。”
“他在化形时,这张脸在他的脑海中勾勒了许久,心中存了实在不行,大不了就学狐狸精勾引离夜的念头。”‘谢淮’笑了起来,笑容中带着狡黠,“都说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但有色总比没有好。”
终于,少年到了山顶,但他见到的不是离夜,而是沉蝓和江乏。
少年失落地跪在石头上,沉蝓拍着他的肩,安慰他,江乏则是抱着双臂倚靠在树上,看似毫不关心,眼底却有一丝动容。
“她走了,去了佛陀寺,去履行她的使命了。”就算这里不过是过去的记忆,早已不复当年了,‘谢淮’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带着愠色,骂道,“应长生那个狗东西,自己害怕的事,让别人去做。”
“离夜承诺过,来生不负他。”‘谢淮’看着终于登上山峰,却抱头痛哭的少年,怜悯着过去的自己,“这道执念在这里这么久了,不过是想要一个答案。”
“在酆都苦守多年,等来的魂却没了记忆,他是和离夜一起转世的,却在轮回之路上陪她迷失了许久。”谢淮的这道执念静静地看着舜华,“你会爱上傅舟桓吗?会心悦他吗?哪怕是一点。”
“啊?”他如此直白的发问,舜华有些窘迫,双手情不自禁地微微动了动,“我不知道。”
“也是,你们相处的时日应该还不长。”‘谢淮’抬起头,忍俊不禁地指着她的心脏处,“不过你的心脏现在跳地很快哦~”
舜华反驳:“任何女子回答你这种问题心跳都会变快。”
‘谢淮’断然道:“那不会,离夜在这种问题上会否认得十分果断呢。”
舜华再次反驳:“仙人心如磐石,自然不同。”
“哪有什么心如磐石,她被迫挑起了天下众生的担子,到底也不过是小姑娘。”‘谢淮’坏笑起来,带着几分痞气,站起身来,将那张俊俏的脸凑到了她眼前,“其实也有心动吧?还真是每一世都那么嘴硬呢。”
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庞,舜华忽地想起了在佛陀寺时,与傅舟桓在菩提树下的那一晚,她下意识地不敢看他的脸。
那样的好样貌,多少还是有点心动吧,舜华不由道:“好吧,我其实也是个肤浅的人。”
“肤浅好啊。”‘谢淮’大笑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有些许自嘲道,“若是这副皮囊能让你有片刻的心动,便有了它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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