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少年

　　元旦假期三天，前两天两个人都是在家里过的，事实上连微信都发得很少。
　　陆时一为了不让自己食言，多晚都会抽空去杨铭的窗下找他，第一天的时候杨铭不让他进来，但他说自己是偷溜出来的，不好呆太久，俩人面对面在窗口发了挺久的微信，走的时候倒是陆时一舍不得，杨铭甩手就让他赶紧回吧，陆时一不愿意走，杨铭心里也闹心，反正也不进屋，他索性就把窗户关了，看都不给人看一眼。

　　没等陆时一给他打电话，杨铭倒先给他打了个过去。
　　“你赶紧回去吧。”
　　“你没生气吧？关什么窗啊，我还能爬窗上来么。”
　　“怕你非法逗留，赶紧滚。”
　　“啧，你这么一说我更不敢走了。”
　　“你……”杨铭憋了一口气，还是说了出来，“天气冷，你回去还要一会儿呢，回吧，明天再见。”
　　听见杨铭总算放软了口气，陆时一才安心了下来，又试探着问，“那我走了啊？”
　　“走吧。”
　　“你记得做作业。”
　　这句话出来，杨铭倒忍不住了，笑了一声，“哎你管得真宽啊。”
　　“我就是，”陆时一有些语塞，“想跟你再多说两句。”
　　“你少啰嗦两句吧。”
　　“真走了？”
　　“走吧。”

　　杨铭也不是不愿意和陆时一多说，此时正好新年第一天，杨启刚和余敏都在家，余敏已经显怀了，成了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杨启刚难得把主位都让给她坐，说是做长条侧边不舒服，还窄，余敏就和他说不讲究这个，夫妻俩你来我往的，杨铭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这两天阿姨也忙，说在外乡打工的儿子回来了，往往在上午做好了一天的饭，就着急忙慌地回去，杨铭刚想开口说要不他们就吃外卖吧，余敏就把话头截了下来。
　　“不好意思，麻烦辛苦两天，我有孕在身也不好烧菜，吃外卖也有些不放心。”

　　他觉得余敏怎么突然矫情起来了，以前和阿姨好商好量的时候好像不见了，再打量余敏，倒多出了一副富贵态来，像个真正家里的女主人。

　　杨启刚在新年里，更多的时候是给客户们打电话，有的时候在楼下客厅，有的时候在南边的花园里，有的时候在他的书房茶室，杨铭在楼下的时候，一直能听到杨启刚和各个人的寒暄，他从来没觉得家里这么吵闹过。

　　唯一一次驻足下来听的，应该是给夏宁打的电话，杨铭恰好想去冰箱里拿一瓶饮料，正好听到他爸喊夏主任，就没着急上楼，倒坐在餐桌上，把电话听了个透。

　　“夏主任，新年好啊！啊呀，新的一年还是要仰仗您们多多关照了。”
　　“一定合规，肯定合规，我们都按流程走，我就是来给您打个招呼。”
　　“小铭？小铭在家，写作业画画啊。真不客气，同学关系好住个几天千万别放心上。”说到这里，杨启刚还抬头对杨铭眨了个眼睛，好像他自己的作为真的帮了他爸什么大忙一样。
　　“是是，好，有空也让时一多来玩啊。”
　　“好嘞，工作的事节后再说，节后再说，夏主任再见。”

　　挂了电话后，杨启刚看见在餐桌边上喝水的杨铭，对着他招了招手，杨铭就起了身坐到了单人沙发这里，他性子冷，他爸心里也清楚，也没想着等他开口先说点什么。

　　“夏主任好像很喜欢你。”
　　不得不说，杨启刚开口的这句话就让杨铭有些反感。
　　“爸，对我来说她只是陆时一的妈妈。”
　　“嗯，知道，我就是……叫惯了，没来得及改口。”
　　杨铭皱了下眉，喝了一口水。

　　“学习怎么样了？能知道自己的名次吗？”
　　“等期末考了就知道了。”
　　杨启刚叹了口气，“你爸之前就没学习的条件，才在底层干了这么多年，还是得上点心，啊？”
　　“知道了爸。”

　　杨启刚抬头看了看，一楼里没有余敏的身影，才凑过去清了清嗓子，“最近和你妈联系过了吗，她过得怎么样？”
　　他爸已经很久没谈起过他妈了，杨铭也不太愿意他谈起沈云年，“没怎么联系。”
　　“联系一下，过年过节的，还是要跟你妈问个好，她现在一个人——”
　　“爸，”杨铭打断了他，“我妈一个人过得挺好的。”
　　“行，行啊，”杨启刚叹了口气，冷笑了一下，“以前跟个大公主似的觉得过得不好，现在一个人了，反而过得好了。”
　　“爸，没什么事的话我先上去了。”杨铭实在是不愿意和他爸多说他妈的事。

　　回到了自己房间里，杨铭下意识地打开了沈云年的对话框，并没有给他的留言，连新年快乐都没有，看到这里，他心里就有些烦躁，甚至脑海里显现出余敏大肚子的样子，他无法确认，如果余敏的孩子出生，自己在这个家里还能呆多久，甚至想快一点、快一点高考，然后搬离这里，独自开启生活，或许那个时候，还能和陆时一在一起。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看到来电是沈云年的时候，杨铭的嘴角还是扬了起来，好像这个电话在证明，自己也是有妈疼爱的宝贝一样，但接起来的声音却还是有些冷。

　　“喂，妈。”
　　“新年快乐呀小铭！”沈云年带着笑向杨铭祝贺着。
　　“新年快乐，妈。”
　　“妈妈这几天，”沈云年的声音有点喘，好像很辛苦的样子，“在、在山上采风，太冷啦，手机一直冻着打不开，要不就是没信号，就没赶在昨天晚上给你说新年快乐。”
　　“你去哪了？”杨铭皱着眉，“天这么冷，怎么还往外跑呢。”
　　“嘿嘿，来□□山啦，看看雪。”
　　“就你一个人吗？”
　　“小铭呀，”沈云年带了些撒娇，“不要担心妈妈啦，妈妈是跟团来的，哈哈哈，虽然是老年团，但爷爷奶奶们身体真好呢，腿脚我都有些跟不上。”
　　“你注意安全啊，什么时候回来啊？”
　　“估计、估计还要几天，哎，他们真的走得好快。”
　　“……我爸今天还说你是个公主呢。”
　　“切，”沈云年的语气里露着不屑，“不要管他，你妈现在争取当个全能女超人。”
　　“别女超人了，什么时候回来，”杨铭嘟囔了着，“你说让我去你家我还没去呢。”
　　“大概七八号吧，哈哈好，等我回去了收拾下你就来哦，说好啦，对了对了，带上你那几个同学，尤其是那个小胖子。”
　　杨铭没忍住开了句她妈的玩笑，“你不会看好了龚元元了吧。”
　　“说什么呢，学坏了。那不跟你说了啊，妈妈知道你不缺钱花，刚刚在你手机上发了个漂亮的东西，就当做新年礼物吧！回来约，挂了啊。”

　　这通电话把杨铭心里头的烦躁基本扫荡完了，兴致勃勃地切回了对话框，他看到了沈云年给他拍了个照片，是云海和日出。

　　天还是蒙蒙亮的样子，看照片里的光景，应该是在山顶上，脚下是成片成片的云海，如果不谨慎辨认的话，真的会有一脚踩下去的冲动。太阳还没升起来，只是在远处的角落那里有一些暖黄色的光，光在雾气的晕染下，变得十分柔软，像是长了毛一样。看来是今天早上刚拍的，下面还有沈云年留给他的一句话。

　　——祝我的宝贝儿子新年快乐，妈妈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想你、爱你！

　　读完这一句话，杨铭甚至觉得眼眶有些发热有些酸，他的母亲在过去的日子对他总是疏离的，甚至有一些冷淡，那时候杨铭不懂为什么，甚至怀疑沈云年并不喜欢他，可转到临青中学的这段时间来，沈云年所有的表现都散发着努力当一个好妈妈的光辉，或许她的母爱还有一些稚嫩，可对杨铭来说，是一剂良药。

　　杨铭立刻回复了一句平日里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
　　WithTheWind：新年快乐，我也爱你，妈妈。

　　他深深叹了口气，回到了书桌前心情都好了起来，从书包里拿出试卷开始做题。那些过分虐的理化他也已经不必要再看了，陆时一帮他从自己的纠结里解救了出来，他本身对文字就比较敏感，无论是做中文阅读还是英语阅读，甚至是历史材料，都会身临其境的感觉，这让他对做题并不是很抗拒，时间就在他的笔尖与试卷的摩擦下渐渐流逝。

　　直到又到了晚上，他抬起头来看到天黑了，才觉得今天有些空虚。今天陆时一没有来找他，甚至连一条微信都没有，被杨启刚喊下去吃饭的时候，他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想着，其实就算是每天见面这样小小的约定，要完成起来，也不简单吧，没有必要太过苛责。

　　可当他走到餐厅的时候，人就傻了。

　　“Hi，杨铭，新年快乐啊！”陆时一笑嘻嘻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三盒礼品，两盒明显是给孕妇的，还有一盒白茶，应该是给杨启刚的。

　　“小铭，快来招待一下。”杨启刚对他招手。
　　杨铭走过去的时候还有些不解，甚至从陆时一手里接过去东西的时候，他的小指轻轻刮了自己一下都没注意。

　　“你怎么来了？”
　　“我妈说还是要好好谢谢杨叔叔和余阿姨，之前不知道余阿姨怀孕，还劳烦她坐这么久的车和杨叔叔一起去接我爸妈，一定让我来蹬门拜谢一下。”陆时一嘴里说着正经的话，眼睛里已经透出来了些狡黠。
　　“……哦。”

　　“时一来了啊，”余敏正好从楼下下来，一手扶着把手，另一只手覆在肚子上，一步步走得很慢，“吃饭了吗？”
　　“没有呢，余阿姨，刚刚杨叔叔留我吃饭，正好我爸妈回航天院了，我就不客气了。”
　　“别客气，快坐，”看到陆时一拎过来这么些礼物，余敏又说道，“你看看，刚说别客气，还拿礼物来，下次来可不许带东西了。”
　　“好的余阿姨。下次我保证不带了。”

　　杨铭把这些东西都拎去书房，陆时一见余敏的身子也不方便，自顾自地打开了冰箱，“余阿姨，菜都在冰箱里吗，我是不是热一热就行？”
　　“哎哎，是的，不好意思啊，劳烦你了。”
　　“我是来蹭饭的，出点力应该的。”

　　陆时一熟练地从冰箱里拿出菜，又挨个放到了蒸烤一体机里，定了时之后就开始摆弄起碗筷来，连杨启刚过来了都不知道，回过头的时候，看到杨启刚一脸的笑意。
　　“不好意思啊时一，让你忙活了，”杨启刚说，“家里的这些东西我也不会弄，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上手了。”
　　陆时一听了心里一惊，但没有多解释什么，想着自己好歹在这里住了一个月，会弄这些东西也正常，就速速把心放下了，“我家也有个差不多这样的，使用起来方法都差不多，哈哈顺带做的也就是。”
　　“之前和小铭一起住的时候，他多承蒙你照顾了。”
　　“没有没有，”陆时一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是杨铭照顾我多一些。”
　　“我这个儿子啊，我知道，”杨启刚叹了一口又慢慢说着，“他和他妈太像了，不太会照顾人，也不太会顾别人的情绪，如果有哪里让你不高兴了，还请你多担待。”
　　“杨叔叔，没有的事，杨铭挺好的，真的很照顾我。”
　　杨启刚点了点头，对着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一顿饭下来，杨启刚给余敏夹菜的时候，还不忘叮嘱陆时一给自己夹菜，杨铭一直没什么表情，直到陆时一的腿伸了过来，他明显地感觉到陆时一轻轻踩了踩自己的脚背，也因为大家都穿着棉拖的关系，这个脚感显得十分轻柔，杨铭面不改色地吃着饭，心里却好像有着一颗颗小珍珠砸进银盘里的声音发了出来，一点点雀跃了起来。

　　由于没在杨铭家里借宿了，陆时一也不好再提上楼和杨铭独处的要求，何况两个男孩子要求独处，任谁都会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俩人就坐在了沙发上，谁都没说话。

　　杨启刚和余敏还坐在餐桌边，杨启刚在等余敏喝完最后一口汤。

　　最先坐不住的倒是杨铭，他像过去一样，自然地走进了厨房，拿出了两个苹果洗了洗，又拿厨房纸擦干，走到沙发边给了陆时一一个，自己嘴里也叼了一个。两个人像有默契一般都啃着苹果，弄出脆生生的响声出来。

　　“陈斯嘉说明天林历回来。”陆时一漏了一句话。
　　“哦？”杨铭有些惊讶，的确有些时间没见林历了，“要一起见个面吗？”
　　“嗯，我来也是正好来问问你，明天有没有空？”陆时一的眼睛往杨启刚那瞥了一下。
　　“我明天没什么安排，作业也写得差不多了。”
　　“那明天具体去哪里，到时候群里再说吧。”
　　“行。”
　　陆时一深深看了杨铭一眼，“那我先走了。”
　　杨铭看着他点了点头。

　　陆时一站起来和杨启刚和余敏道别，杨铭控制住了自己的眼睛不看向陆时一，而是紧紧地锁住面前的两个苹果核。

　　“小铭，你去送送时一吧。”
　　“不用了杨叔叔，外面冷。”
　　“送送，啊，听话。”杨启刚倒是坚持了起来。
　　“知道了。”杨铭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也站起了身，到玄关这里换鞋。

　　挨个出了门后，杨铭就感觉到陆时一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似乎还想把自己往墙上推，他赶紧隐晦地指了指墙角，有个摄像头，陆时一才作罢。

　　从杨铭家的别墅走到门口，其实花不了太多时间，这段路两人中间隔了一段距离，不进也不远，只是出了门口，陆时一并没有往车站的方向走，而是反方向拐进了另一条小路里。

　　刚刚转过去，他就牵起了杨铭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脸上，一没人，就露出了自己原来的一些些痞气。
　　“可想死我了。”
　　杨铭抽回了手，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你是真来送礼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妈关照的。”
　　“没别的想法？”杨铭看着陆时一，嘴角向上挑了挑。
　　“我刚刚那句话白说了。”
　　“什么？”
　　“想死我了。”

　　拐过去的这条路是一条断头路，墙的那边还是正在建的工地，这条路上的树杂乱无章，连路灯都有些晦暗。

　　四目相对的时候，少年彼此的眼睛里还盛不住如深海一般的情谊，轻易地就流动了出来，像是从瞳仁里伸出的流光触角，轻轻触碰的一瞬间，就有一些发烫，烫得卷了起来，烫得——只有用冬夜里的亲吻来慢慢平息。

　　“陆时一，我要天天见到你。”
　　“会的。”
　　“你要天天来见我。”
　　“好。”

　　“我妈妈今天给我打电话了，我很高兴。”
　　“是么，小沈阿姨好像也越来越会疼爱宝贝儿子了。”
　　“你来了……我很意外，但也很高兴。”
　　“我知道，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明天的事情是真的么？”
　　“林历么？”
　　杨铭点了点头。
　　“是真的。”
　　“我以为是你故意把我约出去的借口。”
　　“喔——”陆时一捏了捏杨铭的鼻子，“一肚子坏水啊，这招我学会了。”

　　“我也很想你。”
　　“我知道。”

　　他们在暗角里，诉说着互相的、仅是一日未见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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