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

　　一九九六年八月的暑假。池岁星不是没见过猫，以前在景星乡，家里有只猫狗的不在少数，到了湾东后，学校、小区、路边也偶尔能遇到一两只，只是小孩从没自己养过猫，更没养过什么小动物，于是这次对他来说，十分新奇。
　　爷爷虽然还坐在轮椅上，还是让婆婆把他推到后院，趁下午时间锯锯砍砍，给小猫搭了个窝出来。
　　晚上小孩在被窝里还在跟毛文博说悄悄话。婆婆爷爷回来后，他们睡在另一个房间，与俩小孩房间相隔一墙。老房子的隔音几乎没有，两边房间有些声响便很容易能听见。老人又睡得早，连带着小孩也得乖乖早睡，夏天热，连盖着被子说话自然行不通，小孩只好用手捂着嘴，对着毛文博耳朵，说些话，方便睡觉。
　　八月将尽，收完农田里的苞谷花生，又能种新一轮作物，之前池建国说要在老家住到开学，好像也没有那么久，一二十天便匆匆而过。
　　自从有了小猫之后，池岁星写作业都勤快许多，想着什么时候能写完，把小猫带回家。他也常去找海螺玩，他们家收完玉米后便闲下来，爷爷婆婆们种的东西很多，挑了个晴朗天打谷子。
　　那是个类似马车的东西，爷爷从别家借来的，一头是个大车轮，另一头是个正方形的口子，旁边是另一个口。
　　“你别站那儿。”爷爷还坐在轮椅上，“等会打出来豁人。”
　　池岁星还以为那口子是塞谷子进去的，结果这么一说，好像那口子是出口，毛文博也没见过这东西，跟小孩一起跑到爷爷旁边，站在车轮旁边。池岁星这才注意到这边还有个把手，爷爷说等会他们来转把手，婆婆把谷子倒进去。
　　“这叫谷车。”爷爷说道，“等会儿你看。”
　　池岁星从未见过这新奇的东西，他觉得城里的游乐场、摩天飞船或是建在图书馆上的UFO，都没眼前的木质机械来的精良。
　　婆婆跟文丽萍已经把家里放着的谷粒都搬到谷车旁边，谷车的口子对着坝子外。今天阴着，偶尔吹起微风，山头绿树成荫。小孩握着把手，婆婆把谷粒舀进谷车，池岁星卖力地摇着，谷车里轰隆作响，谷粒上的糠秕便从出口飞出去，打好的谷粒落在早已放在另一出口的背篓里。那一颗颗谷粒饱满金黄，仿佛带着太阳的余温和泥土的厚重，池岁星不禁把手伸去，谷粒划过手掌，像是雨滴，却比雨滴暖和。
　　海广田似乎只在村里待了一天，池岁星见到老人的第二天，再去海螺家时，便又只剩他一个人。
　　海罗这些天刚好干完活，补补暑假作业，或者带着池岁星跟毛文博在村里到处转悠。
　　“你打弹珠很厉害吗。”海罗问道。
　　池岁星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海螺便在与村里其他几个小孩打弹珠玩。
　　“还可以。”他谦虚说道。
　　“我给你做个弹弓。”海罗说，“我们打鸟去玩。”
　　“我有个。”池岁星说道。以前在景星乡，小孩自己做了一个，只是搬到湾东后，这个弹弓不知道有没有一起拿过来，或是遗留在景星乡，也或者在湾东家里，某个放置杂物的箱子里。
　　“在家吗。”海罗问。
　　“不知道。”池岁星摇摇头，“不见了。”
　　“那再做一个。”
　　三人满山坡找树枝，海罗原本的弹弓有些旧了，也打算新做一个，都做了，那干脆也给毛文博做一个，虽然他说自己一个都打不中。
　　山坡上都是些枯树灌木，并不适合做弹弓，这些死木没有弹性，轻轻一掰便会折落。海罗拿着镰刀，背着背篓，顺带上坡割些猪草回去喂猪，活木都在坡顶上，爬上爬下，纵使今天阴着，三人也是出了一身汗。
　　池岁星一想到回去又只能在坝子上洗澡，越想越生气，等回去了要让爷爷帮忙在坝子上搭个小帐篷，他在帐篷里洗。
　　跟着海螺爬坡，让池岁星找到些在景星乡爬果园的感觉，脚下稀疏的黄土似乎一踩就会散落，四周只有些刚出头的草根用以拉拽。
　　“这是什么。”池岁星望着生长在脚边的野菜。
　　海罗走在前边，回头撇了一眼，“折耳根。”
　　池岁星一脸嫌弃，以前在景星乡时，特别在春天，筒子楼便有许多人一起去周家坝挖来吃，文丽萍有时也去，当天晚餐便会凉拌折耳根来吃。小孩吃不来，这野菜一股鱼腥味，像是家里门框上贴着的鱼尾，还未干透时散发的，又或是池建国钓鱼回来，那鱼在桶里不小心翻了肚皮却没人发现，三四天后开盖，闷出来的气味。
　　“现在都老了。”海罗补充道，“春天的好吃。”
　　池岁星摇摇头，“都不好吃。”
　　海罗身上的背篓装了一小半，他平常不在这片坡上割草，这边阴着，草长得少，要是在另一个向阳的坡上，猪草已经装满框了。他们总算来到一片树林中，海罗现在后悔自己拿的不是砍刀而是镰刀了。
　　树枝繁茂生长，池岁星与海螺在枝桠上爬上爬下，想找到一段合适的，大小粗细适中，形状完美的来做弹弓。毛文博不会爬树，其实会一点，只是不敢像他们那样爬太高，只好站在树下，抱着一截树枝像是自己在爬树一样，显得自己没有那么落伍。
　　海罗总算砍下来几根树枝，后续还要剥皮浸湿晒干烤硬，一系列对于小孩来说复杂的工序，才能成为海罗口中的弹弓。对比起来，池岁星觉得自己那个做得太差，就是随便在树下捡了根掉下来的木棍，缠上皮筋儿，便做成了。
　　暑假作业还有很多，窗外的铁栏杆做成简易的防盗窗，池岁星叼着衣领，把下半张脸遮住，小孩望着床边，山坡上的野草被傍晚的山风吹弯腰，好像风此刻也有形状。他写完作业，爷爷在坝子外削竹子，再用竹棍搭起一个小帐篷，盖上些破布。
　　小孩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他的“浴室”，只允许毛文博一个人进来。晚上开着门框外上的灯，专门用来夜晚照坝子的，只是电灯瓦数不高，只能照到门前一小块区域。不过这对于小孩洗澡来说也足够。
　　光线透过布间的缝隙，爷爷在手电筒上栓了细绳，在小帐篷上把电筒挂着，像是吊灯。池岁星跟毛文博都在里头，前者露出半截脑袋，看着在坝子上乘凉的婆婆爷爷。
　　“不许进来。”小孩说道。
　　“好好。”爷爷应和点头。
　　夏天在坝子洗澡本应吹着晚风，可能刚烧开的水有些烫，得掺点凉水，又或者小孩刚在坝子上疯跑，抓了几只萤火虫，正是热的时候，这会儿一瓢冷水浇下来，清凉解暑。只是现在小孩在小篷里，不太透风，池岁星在坝子上被蚊香熏着，池建国刚提着烧开的开水，往水盆里倒，现在他跟毛文博也只好看着水盆发呆。
　　衣服都脱了，也懒得再穿上出帐篷吹吹风，只能在里边闷着。
　　池岁星觉得这个澡还不如不洗，洗完后身上还没擦干，在帐篷里又闷出一身汗，他开始羡慕小猫，成天在猫窝里睡觉，不用上学干活也有饭吃。
　　坝子上的大人还在聊天，看着像是刚从蒸笼里出来的小孩：“明天要不要去赶场。”
　　“去。”池岁星说，反正早上没事干都要在屋里写作业，不如去赶集玩。
　　文丽萍马上又接上了：“去的话要帮忙搬东西哦。”
　　池岁星立马就不想去了，可说出去等话他又不好意思收回来。
　　于是他找了个借口：“我明天去找海螺玩。”
　　“明天海螺跟我们去赶场。”文丽萍说。
　　“他怎么也去。”小孩叹了口气。
　　“他们也要去买东西。”文丽萍笑着，“去不去嘛。”
　　“去。”小孩只好答应。
　　从帐篷里出来，那一瞬间是很凉快的，迎面而来的凉风，推攘坝子上的椅凳，卷起一旁燃烧的蚊香，飘起的一缕缕白烟似乎都是夏天的味道。坝子外的树，竹林、榕树、黄斛，知了在长鸣。
　　今天在坡上走了许久，暑假在湾东时，小孩在家下午有空还会睡会儿午觉，到陶源老家，上午早起，下午玩乐，在坝子外坐久了，池岁星在椅子上眯着。等他反应过来，脚边的蚊香烧完，妈妈和婆婆爷爷们坐的凳子已经搬进了屋里，屋外的灯泡为了省电已经关掉，夏夜里，唯有天上星辰，还有陪在他旁边的毛文博，熠熠生辉。
　　池岁星手肘顶着椅子扶手，手掌拖着下巴，“几点了。”小孩打着哈欠，困倦问道。
　　“才十点多。”毛文博说。
　　在文丽萍眼里，在湾东时，小孩这个点早就上床睡觉了，实际上两人在床上打着手电筒看书或是悄悄聊天，对他们来说，这个点还早。
　　“去睡觉吗。”毛文博问，“我怕把你抱床上去你醒了，就没抱。”
　　“还不想睡。”小孩摇摇头。
　　“我去点盘蚊香，这盘快烧完了。”毛文博说道。他走进屋，坝子上只剩下池岁星一个人，他抬头看着满天星河，仿佛在围着他转圈，天上的星星闪烁，全世界只为他一人。
　　毛文博拿着蚊香，放在小孩身边。
　　“你椅子呢。”池岁星说。
　　“我以为等会要睡觉了，先搬进去了。”
　　“我想看会儿星星。”小孩说道。
　　“你起来，我抱着你坐。”
　　池岁星站起身，毛文博坐在他坐的椅子上，拍拍腿，小孩坐上去。
　　刚洗完澡，身上还有些香皂的味道。
　　毛文博揉着小孩脑袋，轻轻捏着耳朵，“刚刚是不是忘记洗耳朵了。”
　　池岁星没什么印象，轻轻嗯了一声。
　　刚才睡醒，加上晚风，吹得小孩还有些发凉，现在毛文博搂着他，又觉得有些热，只是这热与夏天的炎热不一样，它舒适柔和，仿佛很容易陷进去。多年以后池岁星回忆起来，发现它更应该用温暖来形容。
　　不知道抱了多久，池岁星仰头看着天空，都觉得脖子有点酸。
　　“我脚麻了。”毛文博说。
　　“我换一面。”池岁星说，本来他背对着毛文博，坐在他大腿上，现在转个身，跟毛文博面对面，便坐在他膝盖上沿。
　　“早点睡吧。”毛文博抱着小孩屁股，站起身想就这样把他抱到床上，“明天还要去赶集。”
　　结果发现它好像有点抱不动了，之前抱着池岁星的时候，他都会用双脚夹着自己腰，今天估计累了，加上有些困意，池岁星不再固定，于是便往下滑。毛文博为了不摔倒，中心只好往下放，于是池岁星坐在毛文博两脚上，两人好像在地面蠕动滑行，慢慢挪到屋里床边。
　　“睡觉。”毛文博用力举起小孩，把他放在床上。
　　池岁星好像挺喜欢这种方式，等毛文博上床后仍把他压着。夜长梦短，不知几时入眠。
　　去赶场要起得很早，早上六点钟的第一班车，才能在菜市场和肉铺上抢到新鲜的菜、肉，随后再去买些生活用品。早上这趟车好像专门为赶集的人运营，车上许多老人，挑着扁担背篓，装着新鲜蔬菜，售票员站在门口，每过一段路司机便停车，售票员喊道：两块钱两块钱，赶场的买菜的搞快点。
　　池岁星今天起得很早，被文丽萍叫起来的，跟毛文博吃过饭后，便与婆婆一起在路边等车。海罗来的不慌不急，等到早班车来，池岁星也没再微微蹲一下方便“逃票”，以前小孩身高只比儿童票高一点儿，稍微蹲一蹲，售票员觉得身高不够，还能免费坐车，现在高了些，虽然没到全票的身高，但也得买儿童票了。
　　车上的座位已满，车内的过道上放着箩筐背篼，几乎要把整个空间占完。池岁星艰难扶着旁边的座椅把手，另一只手拉着毛文博，车里人多，婆婆跟海罗不知道被挤到了哪去。车里还有人带着鸡鸭，有些小的也有老的，都是拿去市场上卖。
　　好在现在是夏天，车窗都开着，池岁星闻见禽类的骚味，捂着鼻子，等车开后流动的风把过道里的鸡鸭味吹散。
　　“你是哪家的小孩。”售票员问道，“买票没有。”
　　“买了。”池岁星理所当然以为婆婆已经买了票。
　　等坐了一路到石角镇上的农贸市场，婆婆才说没买票，售票员在问这是谁家小孩的时候，婆婆就听到了。
　　“那怎么不买票。”池岁星问道。
　　“买票咋子，你说买票了我就不买了撒，还节约一块钱。”
　　小孩突然面红耳赤起来，觉得自己逃票坐车。他望着那已经驶入车站里的班车，一种愧疚感油然而生。
　　婆婆没注意到，还在小孩旁边说，“等会进去莫走丢了，跟到起。”
　　“要买些撒子。”小孩跟在身后问。
　　“我们今天回去煮火锅吃。”婆婆说。
　　于是池岁星又把刚才逃票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去，紧紧跟在婆婆身边，买好的肉、菜全都交由小孩搬运，就连海罗也一起帮忙拿着。等东西买得差不多了，婆婆把海罗手上的东西提过来，“我们先回去了，中午记得过来吃饭。”
　　“要得。”海罗点点头。
　　“他去干什么。”池岁星问道。
　　“去给他爷爷买药。”
　　“什么药。”
　　“贴的膏药。”
　　池岁星远远望着海罗远去的背影，他并不高，岁数比池岁星大，身高却差不多，去年见他时，池岁星还没他高呢。大概是自小在田间干活，皮肤黝黑，头发短短一层像是贴在头上，十分难看，在城里要是谁剪这种发型定会被同学取个光头的绰号。
　　农贸市场的人群太多，海罗不一会儿便被往来的行人淹没，池岁星跟婆婆一路走出农贸市场，准备等车回去了。
　　“哎呀。”婆婆这才想起，“你们先回去，我去供销社买点种子。”
　　“什么种子。”小孩追问道。
　　“西瓜种子。”婆婆笑着，摸着小孩脑袋，“明年星星再来，吃婆婆爷爷种的西瓜好不好。”
　　“好！”小孩一脸高兴。只是原本三个人拿的行李变成两个人，池岁星和毛文博两手都提得满满当当，上了班车，池岁星拿出四块钱，对着售票员说道：“嬢嬢，我和哥哥的车票。”
　　售票员看了眼小孩的身高，还没过一米四的全票线，“小弟娃，三块钱就够了。”
　　“我要买全票。”
　　在小孩的坚持下，售票员还是收了四块钱，小孩才如释重负，提着东西找了个位置坐下。虽是夏天，这才八九点钟，太阳出来，却不炎热。额间吹来凉风，小孩的头发稍长，把发尖儿吹动。他突然想起昨天看见的星空和夜晚坝子上的凉风，仿佛觉得那风便是星光的具体形象，把自己包围、锦簇。
　　毛文博见小孩发呆，问道：“想什么呢。”毛文博头发也长了，比池岁星还要长些，平时一跑起来或是被风吹着，头发飘扬起来。
　　池岁星回头看去，毛文博发型几乎被吹乱，头发在后边乱飞，他不禁笑出来，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想中午怎么吃火锅。”
　　他又马上换了话题：“哥哥你晕不晕车。”
　　“有点。”
　　“那你靠着我睡。”池岁星凑了过去。
　　“好。”虽然毛文博一点也不想睡，还是靠在小孩肩上。
　　不远处的暖阳照在眼皮上，透过眼眸，毛文博看见小孩嘴角扬起。池岁星像是毛文博哄他睡觉一般哄着毛文博，一只手挽着胳膊，另一只手搂着他，不知道是池岁星依着毛文博，还是毛文博靠着池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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