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烛无华，银台有熹

　　“我说，你是被讹钱了还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谢明瑛捧着冷元子，靠在广秀云阁靠窗的角落里。

　　对面坐着翻账本的谢平镜。

　　或许是迫于林晏的压力，谢平镜“威逼利诱”地来劝过她。

　　谢明瑛答应了，他又不信。

　　安国公在驿馆安安分分地待了半个月，今天是他离京的日子。

　　凉州的快马昨日就入了京，向圣上呈了查出来的奏报，随行回来的钦差在当地调查了三日，最终从临近的雍州找到了遗失的部分军马。

　　马臀下打了不明显的烙印，但是行军的人只看马匹的体态便能瞧出是服役的马，只有普通百姓辨不出。找到时，这些马已被当地的百姓用作沉沙河边私运货物的良马，加上边境本就贫苦，人自己都吃不饱，更别说饲养马，那些马死的死，没死的也瘦得皮包骨。

　　沉沙河两岸交界以西就是当年西陵关一役后周梁退还的雍城，隔岸是惨遭屠戮的乌城，如今统一归雍州管辖。由于隔着一条汹涌的大河，对于雍城实则鞭长莫及，这八年来，始终权责不清，这一点，武帝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

　　边境的贫苦百姓本就苟延残喘，一无所有，罚无可罚，矛头自然还是指向身为镇西军之首的安国公。

　　是以奏报呈上来，安国公脱了叛卖军马的嫌疑，武帝仍治了他一个治军不善的罪，摘了当初授兵符时一同加授的勇武将军衔，让他自行回去重理一份军制来，最后特说了，年底将小世子一同带来见见。

　　一道谕旨下来，罚的不仅是安国公，同时也给了四方武将守备一个警示。

　　龙颜震怒，朝野噤声。

　　安国公就这么夹着尾巴回了凉州。

　　日上三竿，这会怕是出了上京的地界了。

　　清然过来，也没防备着她，附在谢平镜耳边递了个话。

　　谢平镜“啪”的一声，合上账本，说：“我也很好奇，你干嘛对这事这么上心？”

　　谢明瑛咽下一粒元子。

　　林晏竟然没告诉他。

　　她转了下眼，道：“你是我四叔啊，我帮他就是帮你。”

　　谢平镜白了她一眼，把账本递还给了清然，接着说：“若你是念着当年同那孩子不过两三载的情谊，四叔劝你莫要太过念情。”

　　被猜中心思的感觉十分不好，谢明瑛心中急转直下，怼他：“看出来了，四叔就是不念情，也有陪伴十数年的人心甘情愿等着。”

　　这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下意识地看了眼旁边的清然。

　　谢平镜也没再接话。

　　想解释的话咬在嘴里，一时踟躇起来：“我不是说......”

　　清然掩唇笑道：“你们叔侄俩说话吧，我去准备些吃食。”说着，往后厨去了。

　　谢明瑛也待不下了，她早听见清然过来说的，安国公已出了上京地界。

　　她可以自由行动了。

　　“我去找清音。”

　　人走后，谢平镜端茶一饮而尽，又独自坐了坐，才起身去找清然。

　　这么多年的情谊，原是不用解释，但是他盘算的事，如今总算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了，那么解释也许还是有用的吧。

　　广秀云阁的后厨不大，清然从蒸笼里端出新制的糕点来，吩咐帮厨的丫头端去堂上。

　　丫头转身便顿住了。

　　清然余光一扫，也没说话。

　　“送去二楼给小五他们吧。”谢平镜吩咐了一声，丫头如释重负地跑出去了。

　　后厨只剩下他们二人。

　　“四爷怎么不去听曲儿？”

　　谢平镜搓了搓手，头一次在她面前有些不安，定下神后，说：“小五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是在怪我。”

　　清然抽出手帕来擦了擦手，依旧笑着：“怎么会，她说的也没错，我确实是心甘情愿。”

　　“若你......”

　　她忽然将手帕一扬，扔进了泔水里，绣着兰花的雪白帕子立即被油腻泡染。

　　她的笑不及眼底：“你在扬州救我的时候不就说好了吗，你保我们姐弟安虞一生，我便随你入上京，任你差遣。若我还在扬州，最后也不过是个日夜供人取乐的玩意儿，还不如来上京做你一人的玩意儿。”

　　谢平镜看中的是她的聪明和多情，聪明的人情念太深便是桎梏，不用他栓绳，自己就画地为牢了，何况，她还有个骨肉相连的弟弟。

　　不过，谢平镜自己也忘了当初是怎么承诺的，他甚至习惯地认为她只能依附自己。

　　意识到自己这种习惯时，他觉得可怕得心中直发寒。

　　他望进她那双秋水脉脉的漂亮眼睛里，渐渐收回了方才的一点恻隐之心。

　　放浪地大笑一声，谢平镜伸手将她拽进怀里，在耳边轻声道：“你说要是没有你，我可再找谁去呢？”

　　清然骨头软了，柳腰被大手揽住，下巴被轻易捏在他手里。

　　她拨着指尖点在他的胸口：“怎么会，我说过只做你一人的玩意儿，除非我死了。”

　　话说得轻佻又露骨，外面掀了帘子进来拿东西的后厨师傅手一抖，看清里头是谁后，连连躬身道歉，转眼跑没影了。

　　谢平镜背对着门帘，脸上只剩玩味。

　　*

　　翌日便是中元，谢明瑛跟着去家中的小祠堂上香，和刘氏闲话了几句。

　　太常寺在太庙设了祭礼，谢明琢没多留便去了，谢明玦则陪着谢平钧回了屋子。

　　谢明瑛话完，也去推谢明琅回凌朝阁。

　　他最近的精神一直不大好，谢明瑛私底下问檀钺，他是不是又犯犟了，檀钺只敢抿着嘴冲她摇头，她便懂了。

　　她也明白，他既然不想让人知道，便是自己有主意，这时候再劝也是徒劳。

　　“你是又憋着什么事要说吧？”谢明琅面上还是和煦的。

　　谢明瑛回神，推他进屋子。

　　有了上一回的事，她也不瞒他：“我今日要出一趟城。”

　　果然，谢明琅收起了笑：“做什么去？”

　　谢明瑛诚实地答：“我也不知道。”

　　谢明琅垂眸一想，用肯定的语气问：“和林晏？”

　　“嗯。”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猜到的，但是谢明瑛为了让他放心，已决定了和盘托出：“上回我就是去查安国公遇上他的，他不让我查，这回，他答应了会解释清楚。”

　　“解释为什么要去城外？”怎么想，都很难说通。

　　谢明瑛却有些奇怪：“三哥不是一向敬服他，相信他的吗？”

　　谢明琅突然不知道怎么接话，他少年在沙场，身残后常年幽居府中，从未考虑过男女之事，现在面对自己的妹妹，仍想不到什么措词。

　　咀嚼了半天，才说了一句：“你是女子......”怎么能和外男单独出去，这话到了嘴边却异常烫嘴。

　　如果是谢平镜在这里，该是能想好怎么说的吧？

　　谢明瑛知道他不高兴，说：“正是怕你担心才决定告诉你，不过我上回都能好好地回来，这次定不会有什么事。”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秘密，正因为谢明琅不是谢明琢，什么事都往心里藏，也不是谢明玦，说话做事循规蹈矩。他善于分享，又乐见谢明瑛做自己喜欢的事，所以才是她有了心事第一个想要倾诉的人。

　　他几乎不会阻拦她，有时候谢明琅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纵容了。

　　他做了最后的挣扎：“你带檀钺去。”

　　谢明瑛摇头：“不是不相信檀钺，只是事关旧案，只怕林晏临时反悔。”

　　谢明琅长舒一口气，无奈道：“我替你留门。”

　　*

　　其实谢明瑛也不知道，那日他说要出城是什么时辰，从哪个门出。她掐着差不多的时辰，便坐在了广秀云阁。

　　自打有了虚衔，林晏在宫里的时间便长了，有时午后，有时临近日落时分才能从长宜街瞧见他的身影。

　　还居改建的忠德侯府在城东，离着他们谢府不过一道弯的距离，是高祖皇帝赐给当时的宣德侯林成济的，想着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住在一块也热闹，结果后来林成济去镇西，那宅子也没住上几年就空置了，侯府常年无人居住，大修起来很是麻烦，是以林晏仍住在涌泉巷。

　　谢明瑛等的有些不耐，别了清音转去了隔壁的莲珍坊。

　　莲珍坊掌柜一如既往地势利，亲自来给她选玩意儿，谢明瑛嫌他聒噪，他讪讪地就走了。

　　她大约知道林晏的字画摆在什么位置，如今他复了爵位，有了官衔，字画便更好卖了，该挪到一楼正堂最显眼的位置来才对，左右看了一圈，却没看见一幅。

　　郑晁就是在她拧着眉头张望时进来的。

　　“谢小姐在找什么？”他拜礼。

　　谢明瑛也不意外，说：“今朝的新贵，听坊间传闻说他字画作得好，便来瞧瞧。”

　　如今朝里的新贵是谁，郑晁即便最近不常去思知堂也很难不知道。

　　他说道：“林少傅如今事多，怕再难有时间作画。即便有沧海遗珠，怕是这里的老板也早收起来待价而沽了，不会放置于明处，白白叫人看去。”

　　谢明瑛扭头：“不愧是玉石大户，郑学士很是精通商贾之道。”

　　她这话本是凭心而说，听在郑晁耳中却有他意，毕竟前几日她还在为他家世从商而犯难，但他没有表现出异样。

　　遵从本心罢了，还是杜老说的对，他家世怎样都是清清白白，无可厚非，不必自己计较。

　　谢明瑛还想问他那日之后，有没有再去见杜照。这时，门口用来避晒的竹帘一挑，踏进来的人影立即遮住了涌入的赤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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