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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煮
赵慧莲没有提过搬居中临的事,甚至钟望星拿到了手机,也没再收到她一条信息,一个电话。
钟望星每月的生活费汇款,成了她们仅有的联系。
春三月,异木棉的果实外壳已纷纷脱落,内里棉絮绽开,彼时街道边上数见不鲜的,是坠满棉花云朵的青枝绿叶。
钟望星的病情有所好转,曲医生适当放宽了管控,准许他在楼下溜达溜达。
即便院区没有种植异木棉,钟望星注定有缘无分,但他也知足了。
当然,要是没有店里那些烦心事就更好了。
“钟招牌,你快看。”
视频通讯里的那头,谭瑶的摄像头将店内地面的惨状拍了个遍:“我今天一来就是这样了,净水器漏水漏了一地,要把我们店都淹了。”
住院楼区花园里,钟望星坐在长椅上,瞅了几眼屏幕里的一大摊水,就把手机让给了吵着要看的许愿,说:“我知道了,师傅到了就交给师傅修,你别往里走了,这么多水,容易脚滑。”
“不会的,我稳着呢。”谭瑶开始举着镜头原路返回:“钟招牌你啥时候能回来呀?前段时间我姐招了个兼职,一股好重的男大味,帅得要命,你再不回来,地位不保啊。”
许愿称许地点了点头:“我见过,是蛮帅的。”
在钟望星的眉头皱起来前,虚晃一枪的许愿猛拐话头:“但比你,还是差了一大截。”
再捎带了一个挑眉,看得谭瑶抓心挠肝:“妈呀真是够了,我求求你们把我当个外人吧。”
钟望星失笑着掐了掐许愿那张故作油腻的脸,跟谭瑶说:“别信他的,浮夸。”
看在钟望星分明受用却不好意思表现出来的份上,许愿也乐得矫情:“说我?你想想怎么哄吧。”
“这就叫说你了呀。”
这行动受限条件也受限的情况下,再结合许愿今天又忘了吃早餐,钟望星还能怎么哄:“那买吃的行吗?关东煮?”
许愿就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可以。”
钟望星很享受于能为许愿做点什么,起身道:“我很快回来。”
他走出去还没多远时,能听到电话里的谭瑶哎呦呦地说着摇头晃尾的许愿:“嘚瑟了嘚瑟了。”
住院区里开着一家便利店,关东煮特有的香气四溢。
钟望星选了几样许愿爱吃的,结果卡在了付款这关。
他的手机还在许愿手里通着视频。
也是住院太久,没了随身带手机出门的习惯,他兜里又没现钱。
收银员手拿扫码枪静候着他,眼神了然。
他本想着回许愿那取的,排在他后面的那位男人却站上前来,把自己手中的洗漱用品放在台上,指了指钟望星那碗冒着热气的关东煮说:“算一起吧。”
收银员二话不说,利落地扫起了商品条码。
帮钟望星买单的男人点开付款码,中间还分出两眼打量了一下钟望星外套里的病号服:“你是这里的病人吧,我也有家人在这住院,我先帮你垫了,到时候回去了你再转给我,省得跑。”
他解释了自己的好心行为,却没得到钟望星的回应。
抬眼去看,钟望星正呆愣愣地盯着自己。
那眼神,实在称不上无事。
男人只感莫名其妙:“你要是介意就……”
“谢谢。”钟望星收回了有些失礼的眼神:“我回去就还你。”
“……哦。”
出了便利店同行了一段后,钟望星总算与他搭了话:“好久不见了,秦岁。”
钟望星学生时代的记忆早就走色严重了,这么多年过去,还留存在印象里的人少之又少。
秦岁。钟望星说不出为什么,他早已忘了这个人长什么样,可当这个人就站在他面前,那副容貌,那个声音,他确定,这就是秦岁。
没太变样,就少了那副几乎是焊在脸上的眼镜。
秦岁很是讶异,停止迈步:“你认识我?”
再次想起年少的自己,钟望星微笑道:“高中时,我伤害过你的好意,还欠你一句对不起。”
只是他怎么也没料到,重遇秦岁,也还是源起于这个人的好意。
好一会的安静,秦岁终于把眼前人和他回忆里的人叠合在了一起,迷茫的眼眸愈益豁然:“钟望星?”
见钟望星笑意更深了,秦岁就知自己没说错,久别重逢地笑道:“我去你真是钟望星啊,不早说,我都没认出来你。”
钟望星谐戏道:“我变化有这么大吗?”
“有点。”秦岁认真端详着钟望星的眼睛:“老了不少,也帅了不少。”
什么不搭边的评价。钟望星说:“你也差不多,不近视了?”
“做了手术,就摆脱眼镜了。”秦岁问:“你怎么住院了?没事吧?”
“没事,小问题。”
他们边走边叙旧,秦岁很擅长找话茬,聊了慕川,聊了许多有的没的,仿佛他们从未有过不和。
而在秦岁心底,他与钟望星也早在时间的流转中和解过了。
“你说你,心思还这么重,一见面就跟我说对不起。谁没个年轻气盛的时候,这么点事你记这么久,很累的……”
秦岁开导钟望星到一半突然停了,问他:“等等,你不会是因为这件破事才不去同学聚会的吧?”
钟望星:“……”
还真让秦岁说中了。
“服了我真是。”秦岁解开手机:“快快快,加我微信,拉你进群。以后有聚会识相点,主动来啊,别逼我邀请你。”
确认钟望星成功进入了群聊,秦岁说:“行了,这事就过去了,少一点耿耿于怀,以后常联系。”
看着秦岁与自己崭新的聊天界面,钟望星内心变得很轻盈,笑道:“嗯,常联系。”
其实,他们都不能肯定这句常联系会不会成为虚有其表的场面话,微信的聊天记录会不会永远只停留在转账与收款的界面,便利店里的偶遇会不会是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面。
但起码,钟望星与自己的耿耿于怀,至此冰释前嫌。
他们在花园和住院楼的岔路分开,太晚发现钟望星手机没带的许愿吃着热腾腾的关东煮,问钟望星是怎么付的钱,钟望星只说,是以前的同班同学代付的。
那天,许愿能微妙的察觉到,钟望星心情很好。
在医院关到了四月初,就连许愿的生日钟望星也是在病房陪他过的。
带着一手臂的针孔,钟望星回到了真正的生活,休息了两天,他正式开始上班,进展不佳。
他做了太多次电休克,明明该倒背如流牢记于心的饮品配方竟也会忘到脑后,总是记得一段,忘记一段。
残片似的,怎么也拼凑不起来。
回了家,会有许愿和老黄一起安慰他。
诸如此种心境下,钟望星就极易担心自己复发,还向许愿采纳过要不要买智能手表的意见。
智能手表能实时检测心率,钟望星想买个安心。
许愿和曲医生都建议他不要买,一旦戴上,那就不是安心了,而是一条无时无刻都不能对自己放下的警戒线了。
顺其自然,才是预防复发的强有力药方。
许愿叫他不要把自己逼得太急,刚出院应该多过渡几天。
于是就带他翘了班,牵着今日还没溜的老黄去散步。
太阳半落不落的下午,他们逛到了一个不常来的环湖公园,园区外还零零散散的一些小摊小贩。
一方小小的糯米糕摊位前,许愿被众多口味吸引得眼花缭乱,旁边的钟望星等了他足足两分钟了也不见催促,还和他聊着别的事:“听余子絮说,你最近想考驾照?”
“昂,已经在看驾校了。”许愿分心问他:“你吃吗?”
见钟望星摇头拒绝,许愿便自己挑了一块买单:“余子絮原来考的那家离芳华城有点远了,不大方便,我想找一家能坚持开到我拿完驾照再倒闭的。”
钟望星笑他:“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不太多。”
但还是要考。经过上一次舔着脸求余子絮代驾一事,许愿已经深刻体悟到了有驾照的好处。
至于车,攒一攒钱就总会有的。
跟吃棒冰似的捏着糯米糕的棍,许愿向钟望星打听道:“你家那边有靠谱的驾校吗?”
“这我还真没注意过,回头我去看看吧。”
“好。”
许愿咬了口糯米糕,边走边吃中习惯性地紧了紧手中老黄的牵引绳。
这一动作,让他的心也随着咯噔一下。
牵引绳的那头怎么变轻了?
猛然向下回头,老黄不见了。
许愿迅即拉住钟望星的手臂,抓停了他:“哥,狗没了!”
他们这一路过来,都是拖着根空空如也的绳子在走。
钟望星也是始料未及:“之前不是还在吗?”
许愿检查了一下牵引绳:“绳没坏,是不是我出门前没扣紧,松了?”
“先不追究这个。”钟望星说:“分头找找吧。它记得回家的路,就算找不到,也不见得会丢。”
农村不比城市,这里的安全隐患更复杂。许愿还是很担忧,与钟望星分了两个方向,各自搜索。
循着有人夜跑的湖边绿道,钟望星在公园深处找到了失踪的土狗。
正讨嫌地围着一条有主人的博美殷勤地嗅来嗅去,举止轻浮。
翻译成人类行为,它在撩妹。
“老黄!”
钟望星看了,气不打一处来,快步流星地走过去制止它,并跟那只被骚扰的博美的主人表达了歉意。
趁给老黄重新套上牵引绳的时间,钟望星将它口头教育了一顿。
他给许愿打了电话,告诉他狗找着了。
就差下湖捞狗的许愿听了这消息也宽下心来,疲惫又带点阴沉沉的口吻说:“哥,你开免提,我有话跟老黄说。”
钟望星腹黑地笑了笑,弯腰挈紧牵引绳,让老黄进退无据,点开免提道:“你说。”
几秒钟暴风雨前的宁静后,许愿咆哮道:“你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老黄吓得当即就叫出了声,一个劲想往钟望星怀里拱。
钟望星不仅没再娇纵它,还强迫它直面许愿的怒火:“许蔚然跟你什么关系你这么效仿他?我也就是还打不到你,等见了面的,我非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棍棒底下出孝子。”
许愿的气场彻底把老黄震慑得趴伏在地,耳朵低低耷拉着,表情别提有多怂了。
钟望星摸了摸它,问许愿:“那我们就在分开的地方见?”
“可以。我还要再去买根糯米糕,为了找这逆子,之前那根我都没吃几口。”
“别气,我给你买。”
和许愿约定完汇合地点,钟望星简单安慰了两句老黄,就牵着它返回了。
途径建在沙地里的儿童游乐区。
途径刻着公园名字的景观巨石。
途径跨湖的……桥?
钟望星定住了脚步。
奇怪,他来时有走过桥吗?
是从上面走过来的?还是只是路过?
他恍然环视起不该陌生的四周。
目光所及的人们皆心有方向,他……忘记了回去的路。
这就是他如今的记性,像一张想盛起水的布,湿透的重量证明他曾经盛起过。
可究竟,盛起过什么呢?
老黄在他脚边徘徊了几个来回,自己走上了桥。
向前的小小力道拽回了钟望星的神志,他将老黄拉了回来:“乖,先别乱走。”
他联系了许愿,人已经在目的地等着他了:“喂,哥,我到了,你还要多久?”
“快了。”钟望星信口胡诌:“你现在在哪条路上?”
他跟着导航过去。
许愿举目四望了一圈,照着路牌上的字念:“文和北路啊,怎么了?”
“没怎么,待会见。”
“话没说清楚不准挂。”
他说不准挂,电话果然就还通着,却少了对方的回音。许愿又问了一遍:“你问我位置是要干嘛?”
此时的桥底流水像一场经久不灭的噩梦,钟望星遵循着潜意识远离了。
他站在格不相入的市声边,遏抑着无助:“许愿,我想不起回去的路了。”
是本能作了怪,许愿转头就迈入了园区,语气仍然保持着轻快:“迷路了呀,开位置共享,我去接你。”
钟望星与他连上共享:“不用接,我离你应该不是很远。”
“那也站着别动。”
手机上,许愿能看到自己在朝有钟望星的地方奔赴而去:“迷路就迷路了,散步本来就没有固定的终点,风景才是最重要的。今天我们不逛其他的了,就逛这个公园。”
他渐渐加快步伐,“等我啊,我来陪你迷路。”
钟望星说:“可你来了,就不算迷路了。”
过了一会,不知是不是他心静下来了,他听到风中有渺茫的歌声,混着单一的乐器声,不见其人。
“许愿,我这里好像有人在唱歌,等你来了,要一起去听吗?”
“好啊。”
相会后,他们顺着声音找到了演唱的人。
青葱草坡下的空地,有个一头白发的女生背对泛着光的湖水,坐在连接着设备的电子琴前,为自己的歌声并不孤独的伴着奏。
草坡上有很多席地而坐的人,许愿和钟望星也加入其中,老黄温驯地坐在他俩中间,共同聆听女孩翻唱着一首独属于自己的Chandelier。
虽然缓慢,仍不缺划破黑夜的力量。
他们将错就错选择的路,在此刻成为了缺席或许就会有憾的风景。
所以,那又怎么能算将错就错呢。
听女生的忠实听众讲,女生是位白化病患者,平时唱蔡健雅的歌比较多。
许愿不太了解,只是直觉钟望星很喜欢女孩唱的这首英文歌。
他和钟望星约定,以后有空,就要常来。
钟望星点头说好,那是许愿最信得过的许诺
因为之后回到家,他无意间看起时间才发现,四月,已经在不知多少个日升月落后,来到了终章。
云过天空,而钟望星,还在。
许愿还是在钟望星屋外的秋千吊椅上添了几个软乎乎的抱枕。
摆了两个多月了,他没躺几回不说,洗的人还都是钟望星。
又是拆下枕套在洗衣机里滚了几遍,钟望星提着桶出来,走去屋后晾衣的空地。
门口吊椅上盘坐的许愿见状也踩起拖鞋,抱着半边盆一般的冰镇西瓜跟上了钟望星。
“哥辛苦了。”他献着殷勤,挖了一块西瓜说:“哥吃西瓜吗?”
钟望星来到一排空的晒衣架前,扭头很是自然地吃掉许愿喂过来的西瓜,入嘴一阵冰凉的清甜:“是不是冰过头了?”
他和许愿的口味存在差异,他觉着凉,许愿却觉着刚刚好:“有吗?我还想再冰一会的。”
“可以了,少吃点冰的。”
“下次。”许愿转身又舀了一勺大的塞嘴里。
这栋楼的年轻人有时会到天台来烧烤,留了几把凳子排放在钟望星家外的墙边。
许愿退到一张板凳上坐着,双膝上搁着西瓜,像一个看钟望星做家务的观众:“等会你去店里,我跟你一起出门呗。”
钟望星抖开抱枕枕套说:“今天没你的班吧?”
“没啊,我回一趟家。”许愿说:“余子絮租到房了,今天要搬,我去帮一手,顺便炫耀一下我快他三天拿到的驾照。”
他的考证之路很顺利,没想象中的艰难。
证件下来的第一时间钟望星就被许愿炫耀过了,遐想无限又很没抱负的说着要成为他的专属司机,尽量不让他晕车难受。
“难怪余子絮说你有时候挺讨嫌的。”钟望星问:“但他不是才提租房没几天吗?这么快就有看中的了?”
“这个啊……”许愿闲出一只手,在手机里上滑着翻了翻:“等会啊。”
“在这呢。”
他找到的是几条来自余子絮的语音。调大音量,他依次放给了钟望星听——
“朋友,郑重地通知你,房子的事我解决啦!”
“哎呀,怎么说呢?我现在就感觉吧,我头上顶着的这盏灯它终于要灭了,夹在你和钟望星之间发光发亮这么久,我都要碎了。”
“总之,这偌大的屋就留着你俩玩吧,随便怎么造,都不会再有一个可怜的我,三更半夜的还得提醒你们要纯爱一点。”
播放完毕,许愿一脸风平浪静道:“大致就是这样。”
钟望星:“……”
稍显尴尬地晾完手中最后一个枕套,他问:“我要不要去跟他道个歉?”
“惯得他。”许愿毫无愧疚道:“我还没嫌他晃眼呢,给他搬东西就不错了。”
钟望星笑了笑没再说话,收拾完后走近许愿,和他一起坐在屋檐的阴影下,“许小愿,下周末你有空吗?”
那天,是钟招娣又一年的忌日。
牢记这个日子的,不止钟望星一人。
许愿侧目看着他说:“我还以为你这次也不想带我呢。”
钟望星抬手擦了擦他嘴角的西瓜汁:“我要是真一个人回去了,你会怎么办?”
“一个人你去呗。”许愿不屑一顾道:“驾照在手,你看我追不追你就完了。”
插翅难飞的钟望星笑道:“好猖狂啊你。”
许愿坦荡地接受着他的捏脸。
钟望星还是释怀不下山骨村的一切。
只是近期,经过了这彻底与家乡隔离的几个月,他愈发觉得,自己也无须释怀。
他在那出生,在那长大,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那不过是他无法选择的过去。
在那段过去里,永存着真实的爱过他的人,已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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