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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男护工猜得大错不错,十二月二十八号凌晨,在昏迷中挺了近七十个小时的801十四床被医护人员宣告死亡。
期间溥跃吃睡都在病房里,寿衣则是赏佩佩在二十五号老人第一次休克后,照着老爷子的身材在寿材店内提前选好的,买来后就一直搁在她休息间的换衣柜里。
赏佩佩这三天下班后都会陪着溥跃待到半夜才回家,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又会提前起床迎着天上还没落下的月亮上班。
今天也是,早上六点十三分,十四床彻底停止心跳时赏佩佩已经换上了护士服,丧葬服务人员接到电话后还要半小时才能赶来。
男护工摘了溥凤岗的氧气面罩,赏佩佩来不及观察溥跃是否流露悲伤,第一时间跑到护工休息室,拎出了那一包寿衣。
回到病房后,她神情麻木,迅速招呼着特护和溥跃,将老人需要下葬的衣服换上。
蓝色的病号服被扒下来,露出还在温热的体魄。
溥跃整个人垂首站在床边,还处于大脑空白的冲击中,赏佩佩见到他还在发愣,只能亲自上手,咬牙抓住他的手按住溥凤岗的下巴,用力吩咐他:“溥跃,按住了,尸体会很快变僵,叔叔的嘴巴还张着。”
男护工和赏佩佩一点就透,他们见多了死去的患者,所以就更精通丧葬流程的顺序。
溥跃不懂这其中的细节,懵懵懂懂,但他们太轻车熟路。
大多数医院急诊的病人在死前都会被患者家属要求拉回家中等死,人未亡,寿衣提前穿在身上,人一走,遗容相对安详。
但在疗养院接受了生前最后一次抢救的病人,因为在死前还插着呼吸机并且遭受了电击,身体大多呈现出不自然的生理状态,死后如果不立刻换上寿衣摆正身体,等到尸身彻底僵硬后,丧葬人员可不管是否能保持尸体的完整。
穿衣人只管硬性完成工作内容。
进入吊唁厅的冰棺之前,他们只快速做自己的流程,甚至还有为了穿寿衣装棺材而把尸体击打骨折的情况。
可赏佩佩决计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溥跃父亲的身上。
不到三分钟,赏佩佩满头大汗地帮溥凤岗换上了丝绸寿衣,男护工刚才为溥凤岗套上了新的纸尿裤,打开了病房内的所有门窗通风。
溥跃的手还搁在溥凤岗的下巴上用力收紧,他弯腰看着赏佩佩同样站在床边,用双手抓着父亲的脚踝,向下摆在一起,心中涌动着一阵滚烫,也大概明白了她在替自己做什么。
纸尿裤是用来装人死后流出污秽的,而赏佩佩在尽自己所能,帮他把父亲送走得更顺利些。
赏佩佩为溥凤岗挑选的寿衣是蓝底黄门襟的,浓郁的宝蓝色绸缎上,绣着五福捧寿的金线。款式宽松合体,是溥凤岗从来没尝试过的中国风。
他生前没有穿过一次唐装,死后却穿上了正统的寿衣。
窗外天色还未亮,黎明前总是黑得不见五指,白炽灯反射在柔软的缎面上,凝聚了不少以假乱真的光点。
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两只灰扑扑的蛾子,被这些光晕迷惑了,专注地在溥凤岗寿衣上乐此不疲地上下飞舞。
赏佩佩和溥跃眼眶都是炙热的,同时望着这两只飞虫没有讲话,不过十来分钟,两个人手下的温度逐渐变冷,待溥凤岗彻底合上嘴巴,伸直双腿时,窗外的日头升起来了。
那两只飞蛾也在天亮前邹然消失了,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一般。
按照东城当地的丧葬流程,人死后在殡仪馆停尸三天。
因为溥家人丁稀疏,没有兄弟叔伯,需要溥跃一个人在灵堂为他爹守上整整三天。
石头作为溥跃回到东城后接触最多的小兄弟,得知消息的当天,就替他接手操办了一切需要来回奔波的琐事,买棺,选墓,再加上办理死亡证明和丧葬手续,面面俱到。
第一天夜里,赏佩佩白天工作时一直心神恍惚,下了班就来到殡仪馆帮着溥跃守灵。
诺大的殡仪馆分东西两排,十二间吊唁厅内除了门上的编号不同外,都拥有程序化的摆设和雷同的软装,空气中全是淼淼苦涩的檀香和纸张化成灰的烟熏。
赏佩佩在东侧七号厅找到了溥跃时,他正跪在香炉前点香,整三天,三炷香不灭,每间隔二十分钟就要换一次香炉,守灵的家属几乎没办法睡觉。
原本溥跃就不胖,体型偏健康和精壮,可这几天经历了父亲的昏迷与死亡,他虽然不哭不闹,但眼见着人像是脱了一层皮,麻布孝衣下的身上连一丝脂肪都没了,只剩下硬邦邦的肌肉。
鸦色的胡茬遍布半张脸,就连他的眼眶都凹陷得如干枯的湖,他脸色绷着,始终是青白的,亮眼的五官显得尤为孱弱和病态。
石头的父母白天来过,刚他又带着下班后的小晨前来吊唁,两人带了整整两大饭盒的水饺和酱菜,摆在旁厅的塑料饭桌上,水饺是石头的妈妈特意包的,不知道溥跃有什么忌口,就包了肉三鲜和素三鲜两种,四样看家的秘制酱菜则是小晨从家里的腌菜缸里偷的。
连石头想尝一口泡菜萝卜,她都没舍得给。
可这些溥跃一口都没吃,他说不饿。
石头本来要陪着他师傅一起守灵,溥跃感谢他跟自己师徒一场,帮忙了许多,叫他不用麻烦,石头却坚持留下,目的是想让溥跃夜深人静时有个说话的人,把哀悼的情绪往外发泄发泄,别老憋在心里。
这会儿小情侣俩人一看到赏佩佩来了,想着有赏佩佩陪着,溥跃心里头可能更舒服,终于松嘴说要走,临走前,石头还特意跑回来躲着溥跃跟赏佩佩说,让她帮忙劝劝,让他师傅多少吃点。
今早溥叔走得急,石头消息通知得也迟,明天锡矿厂得到消息来为溥凤岗吊唁的人会越来越多,他陪着鞠躬下跪上香还礼,身体再好,不吃饭始终怕是体力不支。
这才是第二天,第三天出殡流程还会更繁杂。
赏佩佩来时也拎着吃的,甜粥和咸粥,他们都心知肚明,在这种时候,外人能替溥跃做的,除了照顾好他的吃喝外也没有更多能做的了。
痛失亲人的潦倒,是他们再怎么有心,也分担不了的。
吊唁厅二十米见方,空旷的墙壁四周摆着十来个白色的花圈,上头的挽联除了挂了赏佩佩,石头和小晨的名字,再就是无名的,是石头买来为溥跃充场面的。
今夜殡仪馆内有三户都在办丧事,但入夜后,也就只有溥凤岗这一处,因为人少,而显得分外凄凉,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陪着溥跃吃过饭,两人跪在灵堂外烧了些纸,赏佩佩叫溥跃先睡一会儿,等到她支撑不住了,再叫他起来换自己。
溥跃没有拒绝赏佩佩叫他吃饭,也没有拒绝她留下来陪自己,其实从溥凤岗昏迷后,他就一直很听赏佩佩的话,这种听话,像是机械性地回应,有种无所顾忌的信任在里头。
就好像,世界上与他最亲密的人,就只剩下赏佩佩一个了。
他依恋着她,也依靠着她,很离不开她。
线香在空中蜿蜒成盘旋的网,赏佩佩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目光所及之处有冰棺旁大片的装饰用花,花是人造的,香炉是共用的,而溥跃在靠近她一侧的海绵垫上,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身后门外有不停嘶吼的风声,大约点了十来次香,也就睡了两个小时,溥跃突然惊醒着坐了起来,他胳膊胡乱地摸索,先是迷茫地环顾四周,待看清周围的物件后,动作停了,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赏佩佩放下打火机跪坐在他身边,伸手帮他按了按太阳穴。
声音轻如柳絮:“做噩梦了?”
溥跃瘦瘠的手背上布满青筋,他摸上额角,抓住赏佩佩的手掌挡住自己的脸,随后侧身枕在了赏佩佩的腿上,像孩子一样把面孔埋在她的怀里。
呼吸了半晌,溥跃咧开嘴,声音嘶哑:“没有,就是梦到我爸昏迷了,咱们在车上,我笑着说他到底是吃不上我给他订的蛋糕了。”
何其讽刺,溥凤岗的最后一个生日,是他出殡下葬的日子。
梦里溥跃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好像为溥凤岗抓住了一线生机,他不停安慰自己醒来就好了,醒来这一切逝去都会有所不同,可是挣扎着从沉湎中醒来时,他赫然发现,他没有做梦。
他这几天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真相永远比梦境要残忍,他已经和他的父亲永绝于世。
他做过了道别,该无憾的,可是为什么还会压抑不住地难过。
曾经在外漂泊数年的溥跃是离家千里的游子,再怎么桀骜乖张,在东城的家里,永远还有一个不那么着调的爹。可现在,他彻底失去了父母,也失去了作为人子的身份。
诺大的世界里,再没有一个同他血脉相连的人,他的根被斩断了,他真正成为了在外流浪无家之人。
赏佩佩没说话,这几天里她在溥跃身边也很少讲话。
一来是内心仓皇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二来生理上,喉咙好像被扎线带拉紧了,发不出声,她只能用肢体动作告诉他,自己在他身边。
线香燃烧的顶端有三个红点,不知道盯了多久,她的怀里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雨水是微凉的,伴随着压抑的哽咽,将她的手掌和手腕浸得濡湿一片。
赏佩佩没有低头,她望着门外漆黑影动的树枝,学着溥跃安慰她的方式,一下下摇晃着这场绝望的瓢泼大雨。
风挂得好孤独,雨下得好寂寞。
溥跃大概也觉得这场冬日里下起的雨太冷了吧,所以他的身体才会像筛子一样抖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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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第 6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