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意难忘

作者:暗月凝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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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迭(5)


      月出东山,仲夏的晚风拂过树叶,行驶在荒野官道间,远远可闻狗吠声。

      唐曼与表兄袁遐不眠不休,星夜兼程,仅仅两日便从清河赶回平舆。因随行只跟着崔家几个护卫,轻装简从,倒也不曾节外生枝,只是一路果然见到不少负笈担囊,携家带口的行人车架,看样子,都是从平舆方向来的,行色匆匆与他们交错而过。

      越是临近平舆,兄妹二人心中也越焦灼。

      唐曼这边,一是担心母亲病情,舅父袁匡生死未卜,袁家局势千钧一发,围绕着可能的嗣位之争,高赫因姐弟虎视眈眈,母亲困于危机四伏的府中,现下是否还平安?

      再想到自己原本已和尹子度说好定亲的,家中却突然出了这样的大事,实在是五内俱焚。既害怕,又悲伤,若此去遭逢意外,此生恐怕便与他缘尽了。

      人浮于世,说来说去,不过应了身不由己四个字。

      放在太平时节,她和尹将军所要克服的似乎只有世俗的观念,但方今乱世,除了跨过家世、身份的鸿沟,更不知哪时哪刻就被命运捉弄,天人永隔。

      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抛弃流言蜚语,鼓起勇气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却不料世事捉弄,哪是谁一厢情愿就能左右。

      唐曼一时忧愁,一时悲痛,还要在兄长面前强装镇定,一路上躲在车里偷偷哭了好几次。

      而袁遐所想的,则更为隐秘些——在清河时,他便已经知道了与妹妹相好的这个尹子度,竟然就是冀州牧梁骘。

      袁遐左右借兵不成,决定放手一搏,以妹妹为诱饵,送入平舆城中做人质,以此胁迫梁骘发兵汝南,替自己解嫡母高氏之困局。

      如果妹妹倒霉,折在了高赫因手中,或是他高估了梁骘对妹妹的感情,梁骘袖手旁观,任凭她香消玉殒,那么大不了自己继续隐姓埋名流亡,伺机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若是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梁使君果真冲冠一怒为红颜,算自己这把赌赢了,那么,收获的可就不止小小一个汝南了。

      梁骘那样顾惜妹妹,就算恼怒,事成之后,也断不会取自己的性命。

      袁遐十分笃定,妹妹是一定会为自己求情的。

      唐曼太单纯,太善良了,现在因为母亲生病,表哥又成了她唯一可以依靠的族亲,更是对他言听计从,无有不依。

      此实一石二鸟之计,并且是主动送上门来的,袁遐几乎都想不到一个他趁势不借刀杀人的理由。

      他的父亲袁匡,因为和前任汝南太守有粮草之争,便胆敢杀其而自领,父亲宠爱幼子,偏心继妻,长子去世后,或许还存着越过自己,直接向朝廷上表袁安继任太守,嗣武城侯的念头。

      如今,连高赫因高冉姐弟这种夷狄之地的落魄世族,居然也敢借着袁家的光肖想汝南。

      这他妈丧心病狂的世道,人人蠢蠢欲动,各个狼子野心。

      谁都能当,凭什么他袁遐不能当?

      谁都能争一争,没有丝毫礼仪规则可言,像他大哥一样的好人不长命,只有心狠手辣才能走的远。

      凭什么他要遵守规则?

      城中局势未明,二人便决定在城外客舍歇过一宿,明日再入城。

      当夜,驿舍内同住的另有一行三四人,皆平巾帻,做士子装扮,举止言谈颇为文雅。

      为避事端,袁遐本不欲与人多攀谈,舍人无意多了句嘴,他才知那伙人是从平舆城中出来的,因天色已晚不便继续赶路,才于此处落脚。

      他心念一动,将唐曼安顿妥当,便自去见礼。

      屋外茂密老树下,几人围坐于一方矮案前,边谈话边饮浆水。

      浆水多用粟米、黍米等谷物发酵制成,味道微酸,北方的炎炎夏日,一碗下肚最解暑不过。

      袁遐上前,十分恭谨地作揖:“几位可是方自城中而出?”

      几人见他虽衣着朴素,面容风尘仆仆,但有礼有节,便放下手中陶碗,回礼道:“正是。”

      袁遐便道:“鄙人清河贩缯客,家中行贾为业,今携小妹取道昆阳,欲投从舅于平舆。一路上却见不少客商百姓向南奔,色若惊麋,步同蹈火。”

      他稍稍停顿,眉心隆成川字,似乎十分困惑不安:“某观往来商旅惶遽若此,竟若丧家之犬,想来汝南袁氏据平舆五十载,历来太平,何至于此啊?”

      袁遐悄悄观察着坐中众人的神色。

      几人听到他要进平舆投奔亲族,果然都互相瞥了瞥,欲言又止。

      袁遐再施一礼,明知故问道:“敢问诸位,可是城中有何不妥?”他睁大眼,嗓门低而紧:“难不成,是那黄巾余孽复炽?”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伸头环视了一圈,拈着胡须道:“尊驾若是将往平舆城中,老身多嘴劝一句,此非明路,君还是令择大道的好。”

      随行者大惊:“阿翁!慎言!”

      “敢请教老人家,此话何意?”

      袁遐拿起长柄勺,恭恭敬敬地给老人家面前的耳杯添满。

      几人又是叹息,却始终讳莫如深,什么都没有透露。

      谁料袁遐一揖到地,再抬头时,竟然含了几分哽咽:“请诸位为在下指点迷津,救在下与小妹一命吧!”

      一人忙上前搀扶:“兄何必如此,快,快快请起!”便叹了口气,无奈道:“也罢,此处不是说话所在,进去屋中再谈吧。”

      ……

      临水自照,对月长吁。

      橘黄色的烛火透过窗纱,只留下朦胧暧昧的影子,窗后隐约有两个男人相对交谈,其中一个显得格外激动,霍地拍案而起,“哐当”一声,什么器物就应声落地。

      唐曼心中倏地紧缩,心口就像漏了个大窟窿。

      虽是六月夏日,却呼啦啦钻凉风,耳后也泛起汗浸浸的颤栗。

      水道中漂浮着一些绿色的藻,水波倒映出年轻女郎姣好的面庞,如春夜寂静盛开的挂露的芙蓉,却双眉深蹙,面带凝重。

      窗后,属于哥哥的那个影子已经平静下来,坐回案前,偏头沉默着,不再有零碎的话语顺着夜风飘来。

      只是哪怕隔着一层窗纱,她也能看出,哥哥此刻是在举着袖子擦泪。

      她垂下眼,手中槐树枝轻轻拨弄了两下,井水便漾开阵阵涟漪。

      过了片刻,门从里面“吱呀”打开了。

      唐曼见袁遐出来,脚步还有些虚浮,急忙三两步赶了上去:“阿兄?”

      袁遐眼眶微红,指着她道:“这便是舍妹了。”

      那人道:“啊,女郎有礼。”

      唐曼隔着蔽面还了个礼。

      “时候不早,在下翌日也当速启程,足下亦早寢安歇吧,我们就此别过,万望兄多多珍重。”

      袁遐徐退两步,拱手作揖道:“多谢尊驾。”

      那人一走远,唐曼就摇摇袁遐的胳膊,急切问道:“可是家中有了消息?”

      月色柔柔铺满后院,袁遐已是泪流满面。

      唐曼怔怔:“阿兄,你哭了。”

      她将自己的绢帕递给袁遐,声音不自觉颤抖。

      片刻之间,心中闪过无数令人肝肠寸断的坏消息,不安与恐惧完全挟持了灵魂。

      “阿兄……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我很怕……你不要吓我……”

      此刻,袁遐也没有功夫安慰妹妹了。

      短短几步路,他走得踉踉跄跄,被妹妹搀扶着,才勉强寻到水井沿坐下。

      唐曼哭着问:“阿兄,可是母亲有了消息?”

      袁遐几乎是瘫软着歪倒了,多亏唐曼从背后撑着,才不至于掉进井里。

      “那几人从前俱是汝南长史府中门客,听他们说,目下太守大人病重,高夫人把持袁氏内外大事,王伷前日刚办完侄女的丧事,昨日便被罢免废黜官职了。”

      唐曼不由一惊:“王大人的侄女……那不正是表嫂吗?!”

      袁遐脑中混混沌沌,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眼神中一片空洞,手脚似乎已经不受控制了——妻子去世了,他没有料到,高赫因手段居然真的阴狠至此,如果那天他没有逃出来,或许这次死的人,便就不是妻子,而是自己了……

      汝南,又该何去何从呢?

      袁遐悲从中来,满园草木生机似乎转瞬凋零,留恋之事都成了过往飞烟,一个一个陆续死去,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记忆。

      “人生譬如这叶上之露,待太阳升起,便要消失了。”

      他闭上眼,大颗大颗泪珠滚落下来,他莫不痛苦地哀叹,甚至来不及擦拭,那些泪都滚落在泥土中,洇湿成黯淡的花瓣。

      “看来家中局势已然风声鹤唳,你阿嫂之死,其中也未必没有蹊跷。王伷乃父亲心腹,高氏竟然如此肆无忌惮,狂妄至此,连父亲颜面都不顾及,这样急不可耐地就处置了。”

      他别过脸,不敢细看妹妹深静清澈如湖的眸子:“一旦回家,或许便有性命之忧,你还要去吗?”

      四周陷入寂静。

      静了好一阵,一个略微嘶哑的声音轻轻说:“就算袁府是龙潭虎穴,我也要为了母亲闯一闯,我不能留母亲一个人独守困厄。”

      袁遐涕泗横流,连自己都说不准眼泪里有多少真情,多少假意。

      一个一个,都这样死了……

      “是我害了你!我不该告诉你!”

      他恸哭着大喊,身体向一边倒去,被一双手支撑了起来。

      唐曼将哥哥身体扶正,紧挨着他坐下,从衣襟中摸出一片迷迭草叶——绿莹莹的,叶子前端有细小的分叉,那是尹子度离开清河前别在她耳边的小草。

      三天过去,迷迭香气仍存,清芬如松,世情却已天翻地覆。

      她的心酸酸涨涨,就像被谁反复揉捏,她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的无助而悲伤。

      当初的誓言有多坚定,如今想来便多么幼稚。

      或许,这……便是老天对自己的惩罚吧?

      唐曼用力闭上眼,睫毛微颤,过了很久,才终于慢慢睁开。

      放佛下定决心,唐曼抽出贴身藏的那柄匕首,割下自己鬓边一缕头发,和那迷迭叶一同放进小锦袋里递给哥哥。

      “阿兄,此去生死难料,若我、我没能回来,还请你将此物带去邺城,交给尹将军,请你告诉他……是我一意孤行,是我辜负他在先,与旁人无关……”

      说好不再哭的,可是想着想着,渐渐眼里又蓄了泪水。

      思绪放佛跟着迷迭清香,飞到这片叶子的主人那里——在沉寂落寞的一切中,只有他鲜活清晰,青年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鼻子高挺,唇色浅淡如桃花,唇边带着小小的笑涡,那双眼安静又专注,是她平生所见最漂亮的一双。

      就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非常、非常爱他。

      讨厌的、可恶的、狡猾的尹子度,蛮不讲理地偷走了她的心。

      无论如何,这辈子是忘不掉了。

      尹子度如果和别人成婚,她应该会祝福,她可能做不到大方坦然,这两天午夜梦回,她甚至想过要不要等自己死掉了在地下偷偷诅咒他,诅咒他永远忘不了她,诅咒他永远不会再爱别人了。

      可是辗转反侧一整夜,只是舍不得。

      她当然希望他一生平安快乐,况且,这样还会牵连另一个无辜的女人。

      她做不出这种事。

      没有了她,尹子度还会遇见其他心爱的人。

      所有眼泪朝着心脏倒流,唐曼一字一顿,走向那个藏在心底的噩梦般的结局,将它粉饰得近乎某种祝福。

      “望他早日释怀,再遇良人……”

      邺城初见尹子度,也是去年的大约这个时节。

      明明只过去了一年,却像一生那样漫长。

      ……

      次日,袁遐将妹妹送到平舆城外,立在山坡上目送车架进城。

      芦苇萋萋,城门悬挂的旗帜还书着硕大的“袁”字,旗帜随风卷动。

      “大人。”随行侍从不知何时,如鬼魅幽灵出现在他身侧:“邺城来报,冀州牧梁骘已将坐起叛乱的书佐官诛灭,所有与此事牵连的官员全部处死,族人一并下狱。”

      “好!”袁遐一拍鞍鞯,似是极受鼓舞:“清河可有消息?”

      “崔夫人已经尽力劝服袁女郎了,可是没有看住那个叫宜君的婢女,她拿着唐夫人的手信,径直启程去了邺城,算算日子,如今也快到了。”

      袁遐眯了眯眼,一改昨日悲戚忧愁之态,语气果决,双眸中有精光闪烁:“羊入虎口,木已成舟,她愿意去就去吧。”

      “大人英明,一路疾行,就是想赶在她前面,幸好唐夫人路上不曾反悔。”

      顺着袁遐的目光看去——唐曼所乘的车驾已经完全看不到了,消失在坚固雄伟的城墙后。

      侍从又去瞧他眼色:“大人,我们眼下要起行向邺城否?”

      袁遐看着手掌心躺着的那枚藕色锦袋,慢慢合拢手掌,眉宇间有些阴沉:“还不是时候。”

      ***

      从前在平舆时,唐曼与母亲大多居住在城郊的袁氏庄园。地方豪强多筑坞自守,庄园也并非为单独建筑,而是由百十座功能各异、错落有致的建筑组成,主要以农业生产为核心,田连阡陌,还带有水利设施及冶铁纺织作坊。

      袁氏庄园就是被一圈高大的坞堡包围的,如平舆主城一般,设有高墙、箭楼、壕沟等防御工事,形成区别于官府的一个独立据点。

      而太守府则位于平舆城内,是汝南太守袁匡平日办公寝居所在。两处隔了一些距离,不便每日来回。

      唐曼跟随卫兵进入太守府,这些卫兵从她进城查问符节时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了,与其说是护送,更像押运,看她的眼神,夹杂着警惕,以及些许诡异而不易察觉的同情。

      府中一切如常,只是非常安静。

      虽然是白天,但天色充满不详的气息,似乎快要下暴雨,树影婆娑,蝉儿鸣唱,除了自然声响之外,一派静谧、惶恐、神秘的气氛。

      唐曼穿过昏黑的回廊,心里不由自主有些忐忑,手心后背都沁出冷汗。

      回廊尽头,站在那里面无表情迎接她的,是高赫因的乳母穆氏。

      廊下有零星几个仆人奴婢,垂手肃立,没有一丝响声和活力,蜡人一般伫立在落地灯台边,只有从尚在转动的眼珠才能看出,这些人没有死。

      穆氏对她行礼:“唐夫人。”

      唐曼不等她继续说什么,便焦急询问:“方才路上听说,母亲也从郊外庄园搬进了太守府,太守衙署乃舅父办公之所在,母亲生病,住在此处恐非宜,她现在在何处?我自去与她当面说明。”她忧心母亲是感染了瘟疫,但来者不善,面对着舅母手下的奴婢,不便明说,只好冠冕堂皇的从旁打听。

      “袁夫人病重,眼下在府中别苑静养,夫人您今日远途疲惫,探望的事还是明日再说吧。”

      穆氏的神色难以捉摸,若隐若现的笑弧与她乳汁哺育出来的女人有着相似的凉薄:“至于袁夫人住进太守府,是袁大人的意思,其中原因老奴也就不甚清楚了,夫人也不必再问。”

      唐曼一颗心更重的往下沉了沉。

      但无论如何,袁匡毕竟才是一家之主,孝悌之礼还是要遵守的。

      她便退而求其次,试探着问:“那么……可否请您带我见过舅父?”

      穆氏缓缓迈下阶梯:“没有高夫人的允许,谁都不允许打扰袁大人养病。”

      “这是什么道理!”

      唐曼好像被雷击了一样,朝她追过去,结果刚一迈步,立刻被周围出现的一圈寒光拦住。

      几个环绕着拔出环首刀的兵士比之前押她回府那批个头更高些,也更凶猛,高鼻深目,臂缚赤帻,披着软甲,长相与中原殊为不同,神色如鹰隼般锐利。

      一路看似安静,实际府中各处,山石后、花木后、廊柱后,都立着这群兵士,如同天罗地网。

      拔刀并不只是恐吓,刀刃一翻,唐曼只感觉手臂刺痛,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赫然浮现,剧痛阻拦了她的步伐,直接将她逼退回了房中。

      ——环首刀为单刃,只是用刀背划过,其锋利已经足够割开皮肉。

      穆氏隔着满庭的兵甲,朝她极小声却威严地道:“现下太守大人病情危急,袁夫人亦病重,非常之时,我家夫人能容许您回来,已是格外优容。请您勿要莽撞,否则……”

      她扬了扬眉,唐曼扶着门框,腿都微微有些打抖。

      穆氏再颔首:“夫人早些休息,明日若我家夫人有空,老仆自当再来传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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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迷迭(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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