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傅云疏听后良久未语，他俯身在重离腮上轻轻吻了一下，收起琴，转身道：“好好活着。”

　　枫叶缭乱，满目血红。傅云疏没有停留太久，很快飞离了忘尘山。

　　重离在亭外站了许久，直到有人走到他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揉了揉眼睛道：“青竹？”

　　“重离，是我。”一个轻缓如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重离疑惑看去，只见说话的人一袭青衣出尘，浅蓝桃花眸中水光潋滟，额前生出的两只玉色的龙角十分显眼。重离愣了愣，方反应过来原是妖神境的那只龙妖清澜。

　　“你怎么在这里？”重离大为意外，仔细想想，除了从前发生的那点乌龙暧昧以外，他和清澜仿佛不算得上是十分相熟。

　　而且，清澜和那个人实在太过相像，看到他，便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已回到云霄之上的那个人。

　　清澜似乎在打量他，眼神脚一直飘到脸，与他目光相对的瞬间，清澜移开了目光，半是调侃半是感叹道：“原来妖界流传的所谓鬼王是真的，竟然会是你。”

　　重离反问道：“你怎知是我？”

　　“实不相瞒，从前去西天听经的路上，我偶然听到你同友人说，你并非仙族。”清澜道，“于是我便来碰碰运气，却不想真是你，阿离小仙君。”

　　重离干笑两声：“还唤我仙君，开什么玩笑。”

　　清澜掩唇轻笑：“世事无常，如今该唤你一声首君大人了，是不是？”

　　“不必，唤名字即可。”重离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他不是仙界派遣而来的人，也没有官衔，“你找我有事？”

　　“鬼界易主，消息满天乱飞，妖界也是说什么的都有。不过，大多还是在瞧仙界的笑话，毕竟在云疏仙尊眼皮子底下生事还成功了的人，近千年来你是头一个。”

　　“怎么，你来观瞻我这朵奇葩么？”重离双臂环抱着笑道。

　　“怎会，你取代阎罗成一界之主，妖界自然是十分关心的，我当然要来拜访。”

　　重离从前虽不谙世事，但到底也不是傻子，他记得傅云疏曾说过清澜是妖君手下的人，便问道：“可是妖君有事？”

　　“不愧是鬼界新主，正是。”清澜抬手拂去肩上落下的残枫，“此处风大，不知鬼界可有安静些的地方，也好说话。”

　　重离不知饕餮找自己能有什么事，方才清澜说话间，重离着意留意了一下，他看起来虽镇定自若，但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过自己的眼睛一眼，恐怕以清澜的修为，也还是怕的。

　　“随我来吧。”重离转身下山，两人一同往曾经的阎罗殿走去。

　　阎罗殿中阴官一如既往地办差，重离进来后也无一人说话，肃穆寂静地像结了三尺寒冰。走进无人的内殿，清澜疑惑道：“他们为何都不讲话，我记得阴官都不是哑巴。”

　　“人多，太吵，还是闭嘴的好。”

　　重离的语气云淡风轻，清澜却更是诧异：“这些阴官跟随阎罗仙君近千年，就算不是五体投地，也该有几分衷心，他们为何……”

　　“为何如此听我的话？”重离斟了一壶血枫茶放在清澜面前，“想问这个？”

　　“嗯。”清澜点点头，“古往今来，权势易得，人心难求。云疏仙尊也是在仙界殚精竭虑千年才得如今仙族爱戴，你这才短短几日，怎就如此驾轻就熟？”

　　重离嘴角微微一扬，偏头往外喊了一声：“来人。”

　　掌管生死簿的判官匆匆出现，低眉耷拉眼道：“公子有何吩咐？”

　　“公子？”清澜疑惑地插了一句话，“这称呼未免太草率了些。”

　　“我不喜欢他们喊我旁的什么。”重离撑着腮，笑盈盈地瞧着判官，“判官大人，我这位朋友十分好奇，你曾跟随阎罗多年，就这么倒戈于我，你就没有不服吗？”

　　“属下不敢。”判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清澜发现重离并没说什么，这判官就已经莫名其妙抖成筛糠了。

　　重离仿佛已经见怪不怪，脸上依旧是带着软绵绵的微笑，却把一旁的清澜看得后背一阵发凉。

　　虽然还是一样的容貌，却是已经寻不到从前的半点影子了。

　　“你瞧，他们都是这样。”重离挥退判官，饮了一口茶，“在绝对的控制面前，人心就是浮云。”

　　“控制？”

　　“对。”重离毫不掩饰，“鬼界数万鬼众，人心再向往之也总有意见不合者。但若逃不出我的控制，就算有满肚子意见，也只能憋着。”

　　清澜的认知似受到了很大冲击，半晌才问道：“鬼界这么多人，你都能控制得了？”

　　“差不多吧。”重离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能不受我所控的，至今还没发现。”

　　清澜刚想说话，刚离开不久的判官又突然跑了回来，跪倒在重离面前：“公子，黄泉路上有鬼众遭袭，请您过去瞧瞧。”

　　“遭袭？”重离皱了皱眉，“遭什么人袭？”

　　“仿佛是仙族。”

　　重离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清澜叹道：“仙族排外，这点妖界已经见识过了，如今你让仙界吃瘪，少不得有吃饱了撑的人跑来挑衅了。”

　　重离不语，随判官走了出去。方到黄泉路，便看见彼岸花海被踩踏地一塌糊涂，有刀剑碰撞之声从花海深处传来，在等阳间之人的魂魄四散奔逃。有不少倒霉者被刺穿元神，当即魂飞魄散，连个影子都不曾剩下。

　　凡人死后为鬼，鬼若魂飞魄散，便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底的消失，不会再有一丝复活的可能。

　　“断人轮回之路，真是恶毒。”重离冷笑道。

　　清澜见状叹了口气：“种族之隔，总是少不得互相仇视，乃至刀剑相向，无论谁主沉浮，都无法改变。”

　　重离不再言语，身影化作一道黑雾，骤然冲向花海深处。一声刺耳尖叫过后，花海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没过多久，重离拨开覆着小腿的花枝走了回来，用手背擦去了溅在唇角的血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面无表情道：“你要跟我讲什么事来着？”

　　清澜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见，但不难想象那片漆黑之中发生了什么：“这么快？”

　　“不自量力。”重离不屑，即使没有深刻在骨头里的鬼煞之力，收拾扑通人也不过是抬抬手的事。

　　毕竟他的仙法，来自于傅云疏。

　　清澜定了定神，道：“你杀了仙族，一定会有麻烦的。”

　　“有就有呗。”重离低头看见洇开一片深红的袖口，直接断下来扔在了一旁，“他们打不过我。”

　　“但若长久骚扰，你恐怕吃不消。再者云疏仙尊亲自出手，你也独木难支。”

　　重离抬眼：“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清澜道：“阿离，你不觉得仙界的手伸得太长了吗？妖界在其打压之下，数千年不得自由，鬼界更是由一个仙族接管，没有自己的首君。这世上哪有六界，分明只有仙界和仙界的属地，你既为鬼界新主，可甘心永远活在他人阴影之下？”

　　说了这么多，可算绕到了正题上，重离都有点替他累得慌，伸了个懒腰道：“妖君不甘心，所以也觉得我不该甘心。想借我之手，摆脱仙界压制，是么？”

　　清澜没想到他说得如此直白，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没有借口掩饰，便点点头：“正是如此，你能力非凡，倘若与妖君联手，定会战无不胜。”

　　重离耸耸肩：“打打杀杀甚没意思，我暂且无心于此。”

　　“你无心，却不代表旁人无心。仙界最难容挑战其权威之人，下场如何你难道会不知？”清澜道，“从前的魔界就是如此，天魔赤莲是，就连寒笙魔尊也是。寒笙魔尊无心恋战，他又做错了什么，不过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提到寒笙的名字，重离的眼神一点点寒彻下来，眉梢唇角再也找不到一丝笑意。

　　清澜紧接道：“我不知你和云疏仙尊曾经关系有多要好，但你既然叛出仙界，他对你赶尽杀绝，不过是时间问题。”

　　清澜的语气不疾不徐，但字字都像一双强劲的手，慢慢掐紧重离的喉咙，直到无法喘息。

　　实在是有太多人告诉他，“傅云疏迟早会杀了你”，就连傅云疏自己，也这么说。

　　重离沉默良久，忽然笑道：“清澜啊，你这个妖君的说客当的真是兢兢业业，让我…没办法反驳。”

　　“实话自然无法反驳。”清澜道，“我知道，让你立刻答复也是强人所难，我会在妖神境等你消息。”

　　“好。”重离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让我…想想。”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来很久之前与傅云疏去过仙鬼天堑处的一座刑场，亲眼看着做错事的仙君被震碎了全身骨头。当时自己还天真地问过他，如果以后犯了错，会不会也遭此刑罚。

　　傅云疏说，违反律法者必受刑，你也不是例外。

　　在傅云疏心里，所有的儿女情长都不是最重要的，在天下和重离之间，他选择前者。即使会犹豫，也不会改变选择的结果。

　　你看，让傅云疏记挂了千年的寒笙都是死在他的剑下，而重离你只是个复仇的工具，又凭什么有所例外呢。

　　重离知道，他和傅云疏之间有太多太多矛盾，本以为纯粹的情感中穿插着欺骗和利用，本以为可以长长久久却还是仙鬼殊途，各种因由，已经是剪不断理还乱。

　　真的是很让人痛苦。

　　“阿离。”清澜抚着他的肩，把他从纠结的沉思中拉了回来，“你脸色很不好，怎么了吗？”

　　重离眼神闪烁了两下，摇了摇头：“没事，只是有些累了，想回去睡觉。”

　　“等一等。”清澜叫住他，右手在半空一旋，一枝清透粉嫩的桃花枝出现在掌心。清澜拉起重离的手，把桃花放了上去，笑道：“这个送你。”

　　重离拿着花枝哭笑不得：“每一次见面你都要送我一枝花吗，又不是姑娘。”

　　“我没送过姑娘花。”清澜笑道，“说句实话，你虽然变了很多，但在我心里一直是桃花的颜色，鲜艳，可爱。”

　　“呃。”重离没找到词儿，拿着花不知如何是好。

　　清澜又道：“收下吧，这是妖界的百露桃，只在冬季开，插在床头可以让你睡得好些。”

　　“如此，多谢了。”重离摇了摇手上的花，冲他认真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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