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咎由自取
清风吹皱一池春水,扰不乱,离人泪。
小七趴在床头,一脸委屈。
黎乔受不了他这幅期期艾艾的神情,坐起身道:“怎么了?今日不是要出去玩么?”
小七试探着拉住他的手腕:“公子受了伤,小七哪也不去。都怪我,昨夜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睡得那么死,连公子摔了也不知道。”
他不自然地揉了揉脖子,黎乔瞅了瞅那一片青紫,这小傻子,是被人打晕了。
“去拿药酒来。”
上完药,小七眼泪汪汪地哽咽:“公子,你真是世上最好的大好人,你高兴些,伤口也能好得快点儿。”
想起黎乔手腕上蹭破的那一片皮肉,小七的心都揪作了一团。
他这番表忠心的话听得黎乔忍不住笑意,又从那赤诚的眼中看出一两分熟悉来。
许多年前,也有个孩子,这样凝望过他,从未说过什么感人肺腑的话,眼里却永远涌动着信任和依恋,仿佛他就是他的全世界。
黎乔轻抚手腕,云风已经给他上了最好的伤药,但丝丝缕缕的痛感还是不断传来,扰人心神,就像那个小白眼狼一样,不断叫嚣着自己的存在。
说不生气是假的。
但时间带给他的不止财富,更有阅历和不惊波澜的一颗心。上辈子遇到这种事他可能会想和对方同归于尽,可如今阅尽千帆,黎乔却能以更加超脱的角度去审视目前发生的事情。
这样一来,很多蛛丝马迹都显得可疑了起来。
比如,慕容晗明口中所牵扯到的皇帝、安远侯和赵王。前两个还有迹可循,但赵王慕容瑜?黎乔和他并无太多私交,慕容晗明为何好端端会提到他?
再比如,他们曾经相伴数年,无论是上一世的大将军还是这一世的靖北王,都是性情冷酷,不近人情之人。若他真的无法原谅当年的事情,还在记恨自己,只会明面上报复,而非如此虚与委蛇。
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黎乔隐隐觉得,哪里是有些问题的。
他将云风叫进来,问道:“之前太医院的脉案,查得如何?”
云风显出几分为难:“公子,有人动了手脚,我们的人没有查到。”
按照大楚祖制,太医出诊必然会留下记录,若是寻常病症,并不难查,可如今有人销毁了慕容晗明的脉案,却显得有些欲盖弥彰了。
黎乔皱了皱眉:“如今太医院院首还是王邈?”
云风思索片刻答道:“王大人已经归隐,如今的院首是胡正卿胡大人。”
“哦?”黎乔眉头轻挑:“竟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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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刚过,翠羽伺候着皇后小憩了片刻,娘娘近日胃口不好,人也清减了不少,她有些发愁。
皇后睡得不踏实,听见殿外响动就起了身,原是一个小宫女赶着来回话。翠羽心里暗骂,嘴上却无话可说,毕竟这事是杨瑶吩咐过的,只得让人进了内殿。
皇后今年才二十四岁,出落得端庄大方,只是此刻眉间却有一丝怒气。
“你说,凤仪宫拿着皇上的令牌去请太医院院首入宫诊治?”
小宫女哆嗦了一下,回道:“回娘娘的话,确实如此。”
翠羽看杨瑶的脸色越发不好,忙道:“娘娘,恐怕是那位的伤比较棘手,所以才……”
皇后冷笑了一声:“你没听见么?手蹭破点皮罢了,竟然要劳动太医院院首,还祭出皇上的令牌,他这是在向谁示威呢?”
翠羽使了个眼色,小宫女忙悄悄退到了门外。
凤仪宫是太后的地盘,虽然她现在不在宫里,但皇后的人也插不上手,这个小宫女是殿外洒扫的,连黎乔的脸都没看清过,靖北王来去无踪,她对昨夜的事情自然也是全然不知。不过今日黎乔派人去请太医的事情丝毫未遮掩,凤仪宫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她也就忙着赶来报信。
凤仪宫这位入宫已经有数日了,外人打听不到什么,但杨瑶却是把牙都要咬碎了。
“娘娘,您也不要想太多。那位入宫,皇上只告诉了您一个人,皇上是珍重娘娘的……”翠羽劝慰道。
杨瑶咬了咬牙,眼圈红了:“皇上告诉本宫,是为了让本宫好好照料他,皇上糊涂啊,莫非他还真的想把人留在宫里不成?”
本以为这个祸害下落不明,后宫就有好日子过,谁料皇帝见一个娶一个,全部搁置在后宫不闻不问,好似收藏了一排珍贵的花瓶。
如今过了三年,这人明目张胆地进了宫,莫非这只是暗度陈仓、以退为进之计?
杨瑶越想越委屈,忍不住落了几滴泪。
翠羽忙再劝:“娘娘可莫要说气话,皇上一次也没有去过凤仪宫,未必是娘娘想得那样,娘娘万不可自乱阵脚……娘娘母仪天下,虚怀若谷,何必与一个无名无分的男子计较?退一万步……即便皇上要如何,也不会动摇娘娘分毫啊……如今宫里有比我们更急的人,那薛妃不是仗着自己的家世屡次对娘娘不敬么,她的眼里能容得下这么大粒沙?到时他们斗得两败俱伤,娘娘便可坐享其成。”
劝了半晌,杨瑶才收敛情绪,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是本宫着急了,去,安排人把消息传给薛妃。”
翠羽又安慰了许久,杨瑶勉强吃了点东西,精神还是恹恹的。
这也难怪她着急,帝后大婚多年,皇后无所出,国丈年事已高,杨家看似风光,实则外强中干,比不得那些手握重权的豪门氏族,因此薛妃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给了不少气受。若是薛氏抢先生下皇子,那杨瑶这个皇后还能当多久,都是未知之数。
种种忧思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对上慕容恪时,越发谨小慎微、束手束脚,全无夫妻之间的亲昵,慕容恪更是不可能主动关心她,两人的关系说好听了是不咸不淡,说难听了其实就是同床异梦。
黎乔丝毫不知自己的一番作为引出许多风波,他自幼在宫里行走,行事难免少了顾忌,虽说现在也有别的法子,但既然慕容恪给了这个便宜,他又着急,便顾不得许多了。
这会儿,他正在与胡正卿叙旧。两人算是老相识了,胡正卿师从太医王邈,在未入宫之前一直是京中有名的医师,当年他和慕容晗明身上的噬骨之毒,就是胡正卿帮忙诊断的。
“黎二公子好大的阵仗,我还当是哪位太妃得了重症,没想到得遇故人,真是意外之喜。”胡正卿笑道。
黎乔也笑:“还没祝贺胡大人高升。”
“哪里哪里。”
两人寒暄完,终于谈到正事。
黎乔踌躇了一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胡大人,我想看靖北王近年来的脉案,不知是否能行个方便?”
胡正卿似乎毫不意外,只是看了他半晌,徐徐道:“黎二公子,你有兼济天下之才,治世救民之心,何必偏偏于此事如此执拗?”
黎乔微笑:“胡大人高看了,我所作所为,只为求个心安罢了。”
胡正卿的家乡在绵州,三年前绵州大水,是多宝斋领了皇命,率领绵州商号筹措粮食药材赈灾。因为应对及时,上下一心,这场水灾后绵州复原极快,而黎乔正是当时绵州的主事人。除了赏识之恩,朋友之义,如今还多了救人之情,这个忙,胡正卿无论如何是要帮的。
胡正卿斟酌了一会,终于道:“此处说话可还方便?”
黎乔点头:“胡大人放心。”
胡正卿压低了声音,在他身旁耳语了一阵,看黎乔愣住,也不多言,便坐下喝茶,等他平复心情。
他知道自己所言对黎乔的触动太大,任谁知道了这些事,恐怕心中都不会太好受。
三年前凝香殿大火之后,靖北王慕容晗明被送进了太医院。宫中要求封锁消息,王邈和胡正卿师徒两人不得不将人送出了宫,藏在京城一座园子里医治。烧伤、走火入魔、剧毒攻心……慕容晗明当时几乎已是必死之人。
但幸运的是,宫里的天材地宝流水一般送来,吊住了这年轻人的一条命,让他能等到江湖第一神医入京诊治。而这位神医,偏偏又正好是王邈之徒,胡正卿的师兄——游贤。
游贤医术早就青出于蓝,更兼他走遍天下,见过更多疑难杂症,施手之下竟然真的将人救了回来,只是这其中换皮摧心之痛,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只是等人清醒之后,前尘往事便如黄粱一梦再不可寻——靖北王失去了过去几年的记忆,甚至不知自己为何会伤成这样。或许是其中的经历过于惨痛,引起了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又或许是毒物伤及神经,心魔扰乱记忆,总之,慕容晗明是真的忘了。他只是每日拿着那枚从火场中带出来的蛇鳞指环,不知在想些什么。
再后来,便是端王继位,蛮族入侵。慕容晗明身上的毒虽被压制,但却无法解除,他不得不接受皇帝的要求,奔赴北疆主持战局。
胡正卿早就认出赫赫有名的靖北王就是当年黎府那个过分漂亮的孩子,莫说这幅得天独厚的相貌,便是他为他诊治多次,便没有认错的道理。他知道黎乔对这人是用了真心,却也为这其中的皇室密辛胆颤心惊。
天潢贵胄,一朝沦落为尘泥。再飞上枝头,却又遭如此苦痛。
在慕容晗明治病的这大半年时间里,陪在他身边的只有寥寥几个守卫,没有任何外人来看过他,皇帝更是在他伤刚刚好时便来差遣,恨不得将“物尽其用”几个字刻在圣旨上。
胡正卿也有些唏嘘……他的心,毕竟还不如王邈和游贤如此冷硬,为此师傅和师兄整日教训他,却也无可奈何。
看到黎乔三魂不见七魄的样子,胡正卿叹了口气:“往事已矣,二公子不必伤怀,我师兄的医术天下无双,定能……定能寻到法子治好王爷身上的毒。”
黎乔低低嗤笑,声似滚过火炭:“原来是这样……可笑我竟被瞒着,一无所知。”
他心中痛极,恨极,但却不知该恨谁怨谁。
说到底,慕容晗明所遭受的一切,罪魁祸首不就是他自己?
他从前不肯相信对方的一腔深情,遇上事只知退让妥协隐瞒。他总以为来得及,说得清,却不知命运交错,失之毫厘便是谬以千里。他怀着戒心,算天算地算计一切,却在这个人的真心中一败涂地。
如今他信了,悔了,悟了,可笑的是,对方却已经忘记了一切……
一切苦厄,都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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