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作者:夏后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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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回 空常平虚领赈济恩责死绥遥知征战苦



      却说易朝后,宋故官可凭前朝告敕,赴省验资换授。这傅国煾也是久在地方者,入元即除江阴州。从前江阴富庶,长官如云,自正二品以上到同级奉待有差,深谙交往承迎之道,就不曾见过这样人。且吕师夔旧统江淮军,也在江淮各州郡传了话,若来了许连帅,此人难惹。断断不可轻忽,更万休教他看了破绽弊病,否则必惹大灾。本就要趁按察使来前,了断几幢大案,先申上去;谁知神三鬼四,见太岁星当头照将下。此时再换声气就觉不及,只得打躬作揖,口里赔罪。
      许飞不耐烦道:“且休噜苏。你先断了案再说。”傅国煾赔笑道:“办案不急。卑职粗疏,其实未审长官玉趾降临。不知连帅猥尊下榻何方?即刻派人收拾下处——”许飞断喝一声:“少瞎七搭八的白趣!今日不断清了此案,我先劾你一本!” 傅国煾唯唯连声。官贰识趣,早下去叫澄县军差将案犯解上来,一溜跪了满庭,赃仗悉具。
      傅国煾略问几句,厘清头绪,见得富商无罪,当庭开了锁,放归宁家。只是积案了一两年,财赃多已不全。命抄一干正犯家财赔补,具结了案。许飞坐一旁看那些案犯破裤烂衫,鹑衣百结,谅无钱粮入官;再看一众强盗鸠形鹄面,迥非穷凶极恶之状,瑟瑟缩缩,跪在那里,心下反生恻然。
      傅国煾见许飞面上有不忍之意,便不批决杖,只命下狱。许飞道:“崔掾是我指使的,可以不必再怪责他,有事合来问我。”傅国煾正不知崔彧怎与他做就一路,闻言只可答“不敢。”又小心问说:“连帅看这案可……”一语未完,忽听许飞身后之人厉声道:“你敢待如此这般,混过这案去么?”
      此言一出,不但傅国煾吓了一大跳,连许飞都吃一吓:难得宋复也能疾言厉色。因心说:“莫非还有隐情?”听宋复问:“你须不问他每是何来历,何故沦堕到此?还是你要强作不晓得,澄县几处旱涝连年,今春所种稻根都烂在地里,眼看颗粒无收,澄县贫人都掘土来吃了?”傅国煾一时无言。许飞惊道:“这都不见报,却是怎说?”
      宋复向他道:“自古从饥荒上头,生出歹人来。江阴这地界上能起盗贼,我就疑心。果然到了澄县,饿殍昇出、扛挽相属,城中市不见粮米;皆仗盗匪从各地劫钱粮去到黑市里转卖,大家糊口。澄县人为这点口粮来路,无人举发他,也不过大家求一活命罢了。”说到这,那些强盗都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可怜:
      长年勤稼犹无命,到处生民逼作贼。
      许飞怒向傅国煾道:“这样灾情,你怎敢过时不申?”想此人治下连年水涝害稼,都隐瞒不报,反向上要剿匪的钱粮。比起申灾蠲税处考绩必下,自然是剿匪治盗的功高。自己来南,第一要去者就是此辈,不意刷卷首处就碰上;又看那些强盗都捶胸顿足,伏在脚下哭告:为求活命、只得为此等话。许飞问澄县灾情到底何如,都哭说:“夏粮一县无剩,连着日日饿死人皆有数十百以上,都作一堆掩埋了。”
      傅国煾也无词说,只说:“这些人口音不是本地,必是外来的北人无疑。不干江阴本州之事,求长官详察。”许飞愈怒,喝道:“休放屁!什么北人、南人,不都是皇元的人?到了你的地界,你一个父母官不体恤,谁去体恤?”
      傅国煾分争道:“长官请详察:这些江北游民,素性丧惰,不知生产。这几年借灾乱纷纷来了此处,专事掳掠,搅得地方不安。至于澄县水涝为灾,卑职也几番欲上奏请赈。争奈去岁江阴降作了常州路属州,万事受他每辖制,逼勒太过。卑职何尝不曾请粮赈济?每每讯报上奏,只是滞留,仍三日两头,急符屡降,调发军户、钱粮无虚日。他每不来盘剥也难,哪里指望得赈粮?幸得连帅到,卑职才得申白苦楚,求连帅千万明鉴下察。”
      许飞虽厌极他拿乔作调一派官腔,昨日与崔彧说话,也知道江阴府这两年日子难过。哼了声道:“依你怎生?”傅国煾忙说:“求连帅代为告禀,仍还江阴作直隶州,则诸事必能妥当。”
      许飞喝道:“休说!你那点子算盘我也知道,通共一个芝麻好似大官,耗子尾上脓血,何必时时挂了嘴边,丢现世眼!”喝得傅国煾连连躬身不敢多言。许飞转身向一众州官吏道:“哪个见管常平仓?”有人便唱个喏。许飞道:“即刻写官牍,取钥匙,开常平仓。”
      两句语气寻常,众人却似当头响了个炸雷。原来一向路府州县所征钱粮,皆存于直隶州仓廪中,后解去行省,直隶州尚不能支用一分。而常平仓等各处粮仓称路府州之命脉,除非皇帝亲笔旨意照会,谁敢擅开,则是不想活了?
      傅国煾这才明白吕师夔嘱托。原先只说许飞此人,不过性格乖张孤戾耳,自谓见过多少官长,尚还易与;谁知此人行事怪诞如此,竟连自己的性命身家也不管顾;先忙着就劝不可。许飞打断道:“利害我都理会的,一应在我身上。你办事就是。”命速具官牍,掌案吏只得备下了。几个见管粮仓的捱到案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下笔署名。许飞知景,笑道:“这是大罪,横竖不该教你每担承。只我署牍罢。”
      便走到案前,众吏忙走开了。宋复见他略无难色,揩一揩笔便要写去,在后叹说:“再无别法了?”许飞笑了一声,道:“与其来日任呼逊等污谄,倒不如这般,还得自主。”早将姓名端正写毕,推与下吏,笑说:“我一条命能换一县安生,有什么不值处?”又道:“我等速去开仓,发官军关防,不可迟误了。”
      说着,急急走出大堂。傅国煾早已呆了,见状忙领众人出往常平仓来。展眼将到仓前,仍劝着许飞罢休。许飞只命开仓。傅国煾拦在前头,长揖道:“不是卑职拦碍,此事关系连帅的一世前程。卑职宁肯受责,岂敢将治下事带累连帅呢。”许飞斥道:“多迟一刻,便多一个人饿死。这干系你则担得起?再休延捱!”且命看守仓库之人速速开仓。
      傅国煾见拦不住,拜倒在地道:“许连帅恕罪!常平仓其实无粮了!许飞吃了一惊,怒道:“什么话?”傅国煾不则声。那看仓老吏禀道:“从前朝理宗年间,常平仓便已逐渐荒废了。这几十年,记录皆伪,不过偶尔进些轧稻退壳,作作样子。入了新朝,更是粒米不曾进过。小的守仓几十年,句句是实。”傅国煾道:“不但江阴,现在江南大半地界常平仓都是空仓,俱是前宋遗孽。”
      许飞焦燥道:“皇元这都更易了五六年,还翻前宋烂帐!敢是朝廷年年下诏兴修仓库,叫官府买粮以备饥馑,都见不着的?”那仓库吏道:“虽有御旨,那能件件照办?圣旨里都止是尧舜言语,清平世界。若然下了诏,事便得行,则也无饥馁冻饿了。年年不过奉了旨,面上过去罢休。长官来使也无擅开仓的,谁来管这。小的并不敢胡说。”
      许飞怔怔无言。傅国煾满口只斥那仓吏不敬。许飞不信,到底取了钥匙开仓来看,迎面一股霉晦气扑来,里面果然只有些陈年杂米散乱堆积着,朽不能食。许飞苦思一时,急得满头汗出,喉间甜腥涌溢,不能支持。宋复看出端倪,早已走上前扶住。
      傅国煾早就听说许飞有暗疾,忙道:“赈灾是大事,一时一刻也难周处。连帅劳碌一天,且请休息,卑职等自当尽心。恐驿馆不洁,卑职就在州衙安排,请连帅下榻。”许飞半倚在宋复身上,犹睁目向傅国煾道:“我来此处,是借注按察司使,刷卷勘狱,纠劾人员。汝不必呼以宣慰司职,与汝不相干。”
      原来行省执政呼曰“方伯”,宣慰司长官呼曰“连帅”;又长官例应呼以最高职,宣慰司使职比按察司高半品,故傅国煾一口一个连帅;此时听他这般说,只得连声称是,改口称臬宪。
      宋复且温言道:“不必。长官就在城外寺中安歇,甚是清省。”傅国煾详情他是按察司的察判,忙笑道:“今日长官降临突然,不知从官还有几位,下官也好预备供给。”宋复道:“我止是个家人,并非朝官。长官要微服间访,亦未带多人出来。”
      傅国煾暗思:便是五品官出行,也有三个从官的份例,也常违制多带。他一个大员只带一个随从,为人之怪特,实属罕异。因禀说:“恐执事一人不能周全,卑职属下还有几个知事者。长官不弃嫌,叫他每服侍几日起居,也是他每造化。”许飞冷笑道:“我要那些人跟随则甚?却不是教‘官不威牙爪威’!”傅国煾不敢答话。
      宋复暗暗看崔彧,见他与众人离得都远,恰似鹤立鸡群。点头说:“止文卿随来罢。其余不必。”傅国煾甚跼蹐,也只得应承。许飞实已撑不住,心知今天完不的事。头已昏沉,步已虚浮,凭宋复扶他上马,同乘回寺院。僧人早已腾出一间院落,洒扫甚洁,房中设下纱橱,衾枕全换了新的。
      许飞即倒在纱橱里。因应许了宋复不服阳丹,只得强挨着;又止不住关心。说不得捺此玄花,且听外面宋复问崔彧:“江阴便有旱涝不定,此处自有陂泽涵容,停蓄水潦;今年五月虽有几场大雨,应止薄收,何至成灾?”
      崔彧叹道:“哪里尽是天灾!五年来,自江北避赋役、来江南就食之流民,已有十五万户。这些人不情愿再南走了,都留在淮右,求有时返乡;淮右生齿骤然大增,本有隐患。至于本地百姓,乐岁固终身苦:而豪户濒湖围田久矣,隔绝水出之地,不与百姓约水灌溉;兼频年战争,土地荒瘠者多,日益艰难。澄县地势最低,当震泽之位。陂泽现都淤泥填塞了,无以容蓄。偶逢雨大,必泛滥百姓田土,早已成了民患;此辈豪户复在河港要害之处立私圩,壅遏水流,更大坏邻圩百姓田。
      本来此地百姓也不独靠粮糊口,一般的去水里采取荷蒲菱艾、鱼虾螺鲜;江北游客无田土,也多有学此营生者。谁知去年税课提举司立起,将这几项纳进课利;提举司官员都与豪富有力之家私下约定,只消薄输课利入官,便得占固专据,致贫窭顿失营生。细民若非供纳厚利于豪户,则无由青放渔采;豪户得利,则径与官员私下里分了。故百姓别无治生,除非风调雨顺年,米价反折,总是不易。而江北流亡人口,又是第一难办。大司农司劝农使来,只得照管农时,劝农桑,无家失业者却也理会不得。从前扬州行省的崔公,叫先买贫人散户货物,估值稍高;近年大户都学乖了,反预先搜购来,却充说贫人货,利息仍被大户攥住。幸得臬宪到,望奏达天听,善为安置。”
      宋复听了,日前任仁发所语又多一层印证,沉吟不言。许飞缓过来些,坐起来道:“先不急说治本,且说治标。赈灾是急事,不要延挨了。”因问崔彧:“还有多少公帑,暂支公帑买粮他州,或借粮他州,如何?”
      崔彧叹道:“本州实则议过买粮的事。然则支钱早尽,并无多余公帑,不得支借。”许飞详情:按旧例经用官给缗钱,三可支一。此情急时,总再支多不妨;崔彧这样说话,是江阴府公帑大略已空,甚或已借支到下年去了:更疑傅国煾私动官帑,追问何故。
      崔彧叹道:“入新朝三年来,被中书省理算了两回,江淮诸路州郡县谁也不曾逃过。现又值钩考,公帑都尽了。长官亲见,本州还等治盗费用下来添补。况太湖水泄,各处多少都遭了灾。诸州郡未纳夏税前,也都会称无粮——此是各人地界,指望不得。”
      许飞方才罢了。听公事都不成,也只好作私计。因道:“则从本地富户征粮罢。这里大户是那几家?”崔彧道:“阿合马之子忽卒原据此处——当时江阴未降等,尚是重地。如今已乔迁了。”许飞摇头说:“不问这些人。”崔彧道:“还有王英孙王员外在,是本处南人第一大户。”
      许飞如得至宝,喜道:“原来他在此处。我听说他是个好士夫,虽不承奉我朝,一样百姓的事,他必肯替出钱粮。”宋复冷冷说:“什么士大夫,乡愿而已。”许飞甚觉惊诧,问说:“当日杨髡发宋陵寝,闻说安厝骸骨多得王英孙助力。谅他是个忠良君子,肯接济人,如何说是乡愿?”
      宋复道:“面上的事谁不会做。此人趁国亡时黔首流离,各地占了大片官田,又拢住流亡百姓弃田。原户若回时,不入官籍,堕为其佃户;七八年里靠此发家,在江浙一带呼风唤雨。虽名为不仕新朝,他又哪里看着那一分薪俸。岂非兼夷齐、陶朱于一人?”许飞还不信,道:“我听多人说过他好话。”
      宋复道:“他得田既多,旧年里让出一分做了路学学田。廪食既仰之,旧学学生都依附他。今年他又主持月泉吟社,多少士人指月泉扬名,谁去揭他的底里。”崔彧一直不言语,此时道:“宋兄见得正是了。卑职本也说王氏是好人。前者说水利,占据陂泽,多有王氏新买的田土。卑职看不过,曾私下去说。谁知总不得见王氏真人,他家人也只口里周旋,并不与传。本州靠他输课利,却从不往缠他。”
      许飞方待说话,又大咳起来,唇角又泛了红。宋复忙笑道:“好好的说闲话,何苦废神想它?你要寻捐粮的,我替你指一条路:太仓朱清、张瑄,那是两个财主。彼方兴起来,急欲建功,必定肯襄助的。”
      许飞叹说:“只有如此了。然而他一向营商旅,不在粮上用心,不知能措办多少出。这几日的粮,且尽教王英孙与其余大户出了。”崔彧道:“他须不肯出。”许飞道:“咱每自然不去他对口。文卿回府去,告诉傅国煾,叫他去料理。”
      宋复笑起来,道:“你真识人。”许飞哂道:“所谓物尽其用。傅国煾虽无格,在江阴视篆已久,这些周旋必定高明。况且王英孙要高标‘不食周粟’,总也得赔些本钱。我也不指望多少,明日修表,先请复江阴为直隶州罢。”
      因叫宋复:“你且替我修书,去寻朱张。就说宣慰司许飞请筹粮,或暂借他款买粮也罢。朱张旧在宣慰司管军,我虽与他无交,或能得他青目,相与周旋也好。”因嘱宋复:“行事说话小心些,休教彼看了唐突。”宋复会意,笑说:“放心。”自去了。
      许飞松一口气,因问崔彧:“江阴这边那里是勾栏作场?可有妓女聚处?”崔彧一惊,暗思:不料这长官,赈灾的事还未毕,先顾取乐;也不是什么体公为民的人。因推不知。许飞道:“凡有妓女处皆告诉我;我明日去走走,访一个故人。”
      崔彧只得随口说了几处游赏地。天色已晚,也就告辞出去了,回告傅国煾如此如此。傅国煾果为难道:“王员外一向不兴周济布施佛事,怎好叫他破家?”崔彧道:“许臬宪说:‘随本州设法。赈灾的事再拖一日不办,本州上下再不必念及升迁,他且还要参劾哩。’” 傅国煾只得忍气安排不题。
      次日许飞却按崔彧所说的地方,打马一一的巡游起来。一早一午,不曾住了脚。江阴城中围了半扇塘湖,湖前有亭,且在亭中系马歇足。忽有人走来笑道:“你到底寻我来了。”
      许飞回头看时,那女娘绿帕盖头,穿着天青衫子,秋茶褐布裙,一点瑞云贴额。不是别个,正是玲珑。许飞道:“我乃来撞运,不意你真在此。”玲珑笑道:“你还说哩。本来好好到了杭州,你反呼喇巴被人拐去了福建;害得我都盘缠尽了。”
      许飞也不答话,端详他道:“你穿成这样,我险些认不得你了。从前不见穿得朴素。趁今儿承应公事,怎不妆扮富贵?”玲珑笑道:“没钱。”许飞摇头失笑道:“你耐得住贫,却也希奇!”玲珑笑说:“从前靠着大官人栽培,一时有钱,便受用一时;如今独自冲州撞府,缺吃少花的,荆钗布裙又有何怪?”
      许飞笑道:“你倒是个洒脱人。我来不为别的,请致意你那大官人:支给江阴州粮米一万石,良种若干,准重升江阴为上州,不受路节制。太湖一滥,上下遭灾;我也只得求有气力者费心。”玲珑笑道:“你真敢开口!前番大官人为你劝了大丞相,中书已放免了中原受灾道税粮。你这时又来借债,面上不羞么?”
      许飞笑道:“我须不受这人情!山东河南道按察司不归我主管,怎说是为我?何况以阿合马为人,中原利去了,他就找补在江南;我这边再把淮右报上去免夏税,陛下在上都理会不得,可知阿合马就不批呢。我向他借,乃是听说他平生最喜与官府捐钱,常与军里捐钱粮,都在万石以上。若是讨旨来借,我还要加一倍说哩;如今私下生意,我只说实价。”
      玲珑笑道:“倒是公主爽直。唯有公主素日弃嫌大官人钱脏,今日倒要试试他本钱了?”许飞任他叫破,只装听不明白,道:“我只问肯不肯借,哪来这些说话!”
      玲珑连连道:“借的,借的。你也知他待你的心,你就同他借头颅,他也肯给。无非我好奇,公主待大官人的钱粮与大官人本人,却不肯一般施青眼。”许飞道:“世上无不义的钱粮,只有不义的人。”玲珑笑说:“公主说大官人不义?”许飞道:“他贪财并不比阿合马少些,已是富可敌国。叫他九牛损一毛,积些福德销债罢休。”
      玲珑掩口笑说:“公主这话,倒似义也不义,有秤能量的好似。各地景况不同,似江州、杭州以及大官人见管之处,多是富庶肥壤。随意取些子,底下也不见损,上面宦囊也能大丰足;似澄县清汤刮水的地皮,爵而无禄,吏多贪墨,纵被百姓唾骂者,也不过耗下几十锭钞,还不及江州同级官百中之一呢。哪个有义,哪个无义?公主说这德操,全无意思。”
      许飞点头道:“你说的在理。争奈我自幼承教金莲川,不是吕家。我老师教我的,也不是这些计较。我与吕江州到底不是一路人,只各行其道罢了。”又笑道:“你与他倒正是一对。”玲珑笑道:“可知我从此也不回去北了呢。”
      飞琼闻言暗思:难道吕师夔为人,这般无情?看着玲珑,也不禁生出几分怜惜。玲珑看出他眼波愈柔,呵呵笑道:“我如今又不是他就近的毛房,好壮脸回去么?”一句便叫飞琼又扭过脸去了。
      玲珑只笑道:“你还是不要太招摇。你上回奏转运司的事,陛下还说:‘安无失那是蒙古大根脚人,七死犹赦。’你可提防纠察不成,惹人报复。”许飞笑道:“你不必说大话唬人。安无失那犯了十条该死的罪,赦去七条也还有余。陛下未去上都前,已经准本道按察司纠劾了。这都是按察司职责所在,我若还畏首畏尾,身其余几?”
      玲珑撇嘴一笑。又道:“还有一句:大官人怕你心急了,不教我说——大丞相近日在中书议着,地方只用行御史台即可。就有旨意,要罢黜各道提刑按察司,削其监督路、府、州、县公座圆问、照刷文案、纠察劾治大小官吏之职;改立作提刑转运司,增转运钱粮任了。”
      许飞心里大惊,暗思:我事还未毕,若按察司撤去,奈何?面上只笑说:“旨意到了,我也敢按住不发。不完了此间事,我这官差不能落身。”玲珑笑着仍进船去,荡桨唱着歌去了。听他歌道:
      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许飞负手看他去,因方才的话,心也久不能平。忽听后面有人喘吁吁道:“长官!”已飞步到岸前。许飞出了亭子,傅国煾奔过来,许飞忙问:“王英孙应了?”傅国煾一愣道:“王员外已应可,正遣客户去发粮。”
      许飞大喜,忙道:“州里也安排妥当放粮人随到澄县去,休耽搁了。饥民心慌,不免有争抢者,都劳你每费心处妥当。”傅国煾忙忙道了几个“是”,窥见许飞面色和悦,忙道:“卑职还有一桩事奏请。”许飞当他有赈灾之法,叫他快说。
      傅国煾悄声道:“昨夜巡者拿得一可疑男女,自说是征东海招讨使,竟是从军里逃出来者,流亡到了本州。卑职想按例逃军者死不贷。江阴既拿了人,请即于江阴斩之示众,奏上朝廷,长官看是如何?”
      许飞作色喝道:“朝廷有定制,你休打那糊涂主意!招讨秩三品,有罪当请于朝,非汝五品官宜言!”傅国煾躬身唯唯,满口道:“卑职只说,不必以此搅都元帅府,唯宣慰司可以处置;故来请命于长官。”
      许飞又惊又怒,暗思:征日本到底如何了,怎么招讨使逃回来?问:“此人在何处?”回说:“下在狱里,叫什么巴图,是个蒙古人。”低声道:“颇看不起咱每,叫嚣咱每汉儿辈管他不起呢。”许飞点头说:“提到后衙,我亲自问他。”傅国煾忙应了,亲自带人去准备。许飞回头看玲珑,小舟飘摇一叶,早不知何处去了。遂也往江阴府来,远远隔着就听见巴图的骂声。
      傅国煾这两日因许飞来,在下属跟前失了许多威势。此时正往这巴图身上发泄,教训 “不知为国牺牲,今当死绥”等语,二人一汉话、一蒙语对骂,竟骂在了一处。许飞命:“封锁后衙,只我一人问话。其他人连我侍从在内,一概不许进来。”傅国煾因亲锁了门,带众人兢兢业业守在院外。巴图正站在堂上,大骂:“南人蛮子,投拜的奴才,也敢审我!”
      忽的后堂走出人,道:“我不敢审你?”巴图一看,身披一色衣,戴着新月神面:竟是平沙公主,吓得椎胸跪地道:“怎得圣女天降?”听公主道:“低声!你只答我问话。你每征日本,到底出什么事体?你队伍何处去了?”
      巴图听见问,不禁恸哭道:“小的本都好好驶船向前。谁知海上有恶灵,故意掀起风浪。咱每的勇士不能抵抗,被一阵狂风尽吹散了,紧着就都被巨浪打翻了船。小的是船翻之后,抓着浮木,托赖长生天的气力,在海上漂了七日,方漂到一岛上,才知是回了皇元土地。”
      飞琼知他每遇上飓风,那心猛得沉了。又问:“阿达哈、范文虎都怎么样?可避过飓风去不曾?”巴图哭道:“不知。小的是作前锋先往试探,船队都冲散了。海面又大,小的自从与大军失散,漂在海里,到处寻军队不见,到今业已隔了一月,并不知二帅消息。”
      飞琼见他身上衣服破碎,辫线袄子都已烂了,知他所言非虚。叹说:“巴图,你本是阿里海牙部下,他又是我大哥部下。如今阿里海牙死了,我处置你,也不越矩。可我已不在军里。你不许对人提起我。我教人送你到合罕面前去,将你过往功劳与如今过错一一折算,听合罕圣明处决。你有何言?”巴图椎胸落泪道:“蒙古没有临阵脱逃的人。巴图忍死回来,正是要到合罕面前请罪。”
      飞琼点点头,转入后堂。旋自侧门出来,对傅国煾等人说:“民官不合问军事。宣慰司虽有虎符,除非有战事,也不能轻用。可将此人押往杭州都元帅府忙古歹大帅处,叫都元帅府上奏罢。”因叫理出卷宗,自坐堂刷卷去了。
      傅国煾不敢违拗,只得发付手下签发人马槛车。回思自己赔上人财,寸功也没得,越觉悻悻;也自抱屈;且是灰心。自己做了十几年胥吏,自青年熬至二毛。到宋亡后方熬出头,作了一方州官,仍是受苦的:别处皆清闲自在,官民无事;唯自己治下政务芜乱,降等失权,复接连遭灾;上司来人,还要看这后生眉高眼低,错一星半点,便无出头日了。这许飞小子,偏对自己气横,对别个又怯气,不敢做下来,指望不得。他不过仗着爷老子福荫,年纪青青做一方巡使,那比得我二十年在地方材能?真正苍天不公。
      正各自生气,忽然州丞贾义疾忙走来报:“王员外等所出粮离了江阴四十里,就被邻州民拦下。硬说咱每旧年曾借他每粮,一齐上来哄抢。咱每人少,被他每抢去大半。澄县灾民每本等候放粮,皆围候在县衙了。如今得了消息,都闹着要来州里讨说法。”
      傅国煾大怒道:“你每都是吃白饭的,一点子事也做不来,处处叫本官操心!他每来抢,便叫他每抢去了?”贾义附耳低语道:“本是不肯与,他每都带着棍棒出来,谁敢拦时,都是一顿好打。卑职打听着,是常州达鲁花赤马恕知咱每发大户粮,故意派了军户来抢。知这些不是府库的粮,正无忌惮。”
      傅国煾无法可施,只得与州丞亲去来见许飞,告说如此如此,“常州旧年因理算的事与我结了仇。今蓄意为恶,发军户扮作灾民,于路抢粮,官府反倒推了责任。求长官作主,追回粮食。”许飞正自看卷宗,眼也不抬,道:“你拿着他每人不曾?”傅国煾道:“彼持棍行凶,不曾拿得人,反捱他每好打。”
      许飞闻言说:“此事我也难办。四邻都遭灾,且江北流民各地都有;按察司巡视江淮、两浙,并非只到江阴,别处都不理会。且你每两地有隙,实报到上头,止会两处都伤。”说话间,隐隐听见衙外吵嚷声渐渐高起来。
      傅国煾也听得清楚,气得道:“既然长官不理会,原本五十石也不足敷用,如今又去了一多半,饥民立刻来围本府了。卑职斗胆,不如把下剩粮食一并退给王员外,各自歇心罢休。免本府饶一番心力措办,没处讨好,倒落了有罪。”许飞抬头看他,突的一笑道:“我今日已发书去北,上奏升江阴州仍为直隶州,不日自有回报。赈济免税的事,想来也可畅达些。汝且不必灰心。”
      傅国煾一时愣住,半日反应过来,嘴就咧得收不住,对着许飞连着就是三个大揖,称谢不迭,笑说:“有长官运筹帷幄,从此何惧常州!澄县之民有生望了。长官再活之德,万民感戴也!”尚仕杰带人疾走进来告道:“饥民不肯散,越聚越多了,必要长官出去说明。”傅国煾笑说:“汝且出去告诉百姓,不日自有朝廷派粮下,叫他每安心散去罢。”
      尚仕杰等都为难道:“长官不出,恐彼不肯便散。”许飞且听外面动静越发大起来,内有数人高声叫喊,渐渐喊成一片;就问崔彧何在。尚仕杰只说还在外面安抚饥民。许飞道:“你每出去叫他进来。——外面饥民是江北的,还是澄县等处来的?”尚仕杰道多是江北的流民。傅国煾自不出去,且叫“再不肯散,且锁禁下为首的几个。谁许他围公堂来!”
      许飞听见外面声音还不落,起来亲要往外走,傅国煾等一齐劝住,且道:“人多恐失,长官休轻出。”许飞忽问:“王英孙在常州圈了多少土地?”傅国煾怔道:“这个本州却不得知。”尚仕杰忙说:“亡宋之前,王员外在常州就有产业了。”许飞道:“这般说起,他比常州州官到得还早哩。”
      傅国煾极精明的人,闻此那听不明。因道:“皆因常州数年前杀伐死伤太重,地气阴邪。大户虽置了田地,也不肯亲自迁去。——看他亲近常州,倒远过本府了!”说话间,听见外面叫嚷声低下去了。傅国煾犹斥尚仕杰道:“昨日汝怎生与王英孙传的话来?”
      尚仕杰未及言,崔彧大步进来道:“我才问了一人:他在王英孙家田里做了两日浮客。听王家客户说,闻说江阴州强征了他主家五十石粮,今夏连他家也无余粮;江阴州反拿此粮贴补上路去了,如今官私两处无粮。饥民听见,是以不平,都来闹了。现饥民听说朝廷还有粮来,才肯散去。”冷笑道:“我正疑心百姓那得余力来围衙?况这粮食不是官粮,是王氏的私情,怎么众人即都晓得了?”说毕,直视尚仕杰。贾义是官贰,且劝道:“客户错听了也是常事;饥民心慌,不及分辨常有。既然说明,无须较证了。”
      许飞听说饥民群围,声势渐大,就存了疑心。此时暗怒:我只叫王英孙与我救一回急,不过取他五十石粮,他就这般倒逼本府。寻事闹到本州无脸,且使按察司失信。傅国煾也自作怒。道:“此番尚仕杰休去,崔彧与我去王英孙家门问清根底!”
      许飞指尚仕杰道:“此事怪不得别个,只怪本州没气力。更不敢遣人去问。只你再去告禀王员外:现有人告到我这里,说杨总统发宋故陵厌胜后,是王员外主持为亡宋皇帝安厝,遍得陵寝中宝货以传家。他如家大业大,因无粮过活不下去时,只消到太仓将宝货转卖了,足能受用到来生哩。”
      当时侍立之人都惊愕不敢出言。尚仕杰诺诺连声,趱着脚步出去了。傅国煾甚觉得意。看他出去,骂道:“长官真明察秋毫。这杀才就与王英孙有姻亲,把他那女儿送去做了王家庶子的填房。可知世上‘有人爱做次妻’哩!”
      许飞仍回堂上坐了刷卷去。傅国煾不敢再走去,在此亲自伏侍,教崔彧也守在此;因问别卷,崔彧道:“其余卷宗都在尚仕杰手上。”许飞明知傅国煾抬举这两人做府掾,主管细事,却叫他每多有嫌隙分争,不能伙同挟上,万事在自己手中,此地方庸官分权制衡之俗术也。自己也不去理会,他每自说得清便罢。
      傅国煾本说这许飞与旁个不同,不先混同本地官人,就不会尽得内详。谁知他冷眼看一晌,就看出底里来,不敢小觑了,提心吊胆地听他问。他又问得细致,涓滴不漏,抽丝见底。傅国煾守了一顿饭工夫,竟比自己审一日案还累。汗流遍背,正不得脱时,忽然人来报说:“朱清、张瑄二万户遣人来送粮,业已卸船装车。”许飞掷笔喜道:“这样快!”一路就飞跑出来。傅国煾且喜他不盘问了,拭了把汗忙跟出来。
      就看宋复马回,笑道:“恐州衙无处停放,粮都运去城外二十里菩提寺去了。共五百石,直到秋粮落,若善处之,可无饥死者。”许飞喜道:“咱每就去罢。”傅国煾且辞说还未放衙,要整理公务,只教崔彧随来。
      却见尚仕杰飞跑着回来告道:“王员外说虽此处无粮,愿限宽些,从别庄再筹五十石上好米来。”许飞笑道:“他有这心就好了,也不必麻烦至此。万一于路再有甚山高水低,却不好。”再不理会,就与宋、崔一齐上马去了。
      在路上许飞且问朱、张是哪里来的粮。宋复道:“朱、张二万户道,年初自请为江淮筹军饷。本只供应忙古歹、张珪等各处军,后添了东征军供粮,所以规模大起来。现东征军漂泊海道,粮草接应不易,唯朱张船坚利,牵星御风无碍,所以都归彼管辖了。”
      许飞半日不语。复向崔彧道:“今番汝州也欠太仓好大人情了。”崔彧在旁道:“长官不知:本州恨死朱张,朱张肚里也笑江阴。他每太仓建了港,坏了江阴市舶,抢尽了江阴利。今反吃他每粮,笼络民心。本州面上不说,心里自不痛快。”宋复都不接言,笑道:“你二位且各释忧。我且引你每见一位好人物。”
      许飞问是谁,宋复道:“是何长者敬德。从前是张万户幕宾,乐善好施,最善积蓄会计。听说我每要施粥赈济,特特跟来。”许飞记着上回往朱、张处去,不曾认得此人。沉吟道:“既然朱张两个放粮,他每要做彻也该,合用他每的人。”
      宋复笑道:“你这可是想差了。何敬德是上海县人,虽为张家做事,却常劝他周济行善。他半生攒了积蓄,自建了一座天泽院,铸大釜,坎调食奠,丰洁芳腴。所延都是来驻足的方外士,常五六十人,已渐远了张瑄。这何长者经历广,着实历过几回饥荒;忧官府不善赈,特地来此相助的。”
      说话间已到了菩提寺,里面僧人进进出出的正搬运粮食,堆柴火。一六十向外的长者正拄杖倚门指挥。宋复忙迎上前问好,笑向许崔二人道:“这位就是方才说的何长者了。”何敬德弃杖施礼,许飞忙扶住叫免了,看这何敬德苍头长须,面甚慈、态甚闲雅,已生了亲近心。
      何敬德念佛道:“这些都是天泽院好善的上人,小老儿冒昧都带来了。今番借菩提寺作粥,乃为此路宽敞,交通数州,可以广济人。也多谢本寺方丈每与我等布德加持。”许飞连连道:“全仗佛子费心。”命宋复、崔彧一齐来搬粮,自己力小,止陪着抱柴堆火不题。
      夕阳已落,何敬德命都将米下锅,煮起粥来,滚沸了倒进大瓮中晾开。许飞度量也才一更天,放到五更,粥必凉透了。因道:“此时煮粥,不免太早些?” 何敬德道:“长官不知,这施粥赈饥里实有大学问。本应遣妇人来,以女流心细;只恐一时征不齐妇人,说不得劳动诸上人了。”许飞唯唯道:“我虽年少无识,愿闻其详。”
      何敬德叹道:“是小老儿少年时,江淮浙闽数处皆遭大饥。一样都是官府赈灾:湖州府是作糜食饥人,都架着釜添柴煮沸,糜脱釜犹沸器中。人都急得要吃,吞下滚糜,纷纷辄仆死百步间。可怜这些饥民,饥饿未至死,却因食滚糜,百无一生。
      而婺州府赈饥,是顾箨米作稷饭,熟而寒之。早一日,约饥民且由城东门入,先与之履,免去饥民赤脚奔走苦痛;后使之都走去北门食稷饭,饭皆温凉不伤人;再走去西门饮药以防疫疾,此时饥民都咽尽饭粒,药效无亏;复至东门给钱米,叫饥民出宿逆旅。东门外新建广大旅舍,与为集买薪苏,旦令洗沐。虽广舍,不过止栖十人,居甚洁净。明日复然。当年婺州无一人死。我今夜作粥贮大瓮中,乃惩湖州之弊也。但愧气力不及,不能复效婺州长者德行。”许飞连连称叹道:“小子年幼,幸得长者指教广见闻,不致举动皆失,此皆长者之功也!”
      何敬德年迈,不能久立,坐在阶下。许飞也随着坐了。何敬德望月叹道:“当年闹灾荒,记得也是这么一夜。小老儿随着爷母,半夜起赶去官府设的粥棚,好赶上打盆粥吃。业已过去四十年整了。听舅公说,那也还不算大灾荒大饥疫发作时。舅公年轻时经历绍兴年时大饥,江南都酿到人食人的地步。”眼看明月,堕下泪来。正是:
      天边有饼不可食,闻说饥民满淮北。
      许飞叹向何敬德道:“春天时晚生从河北道夜行,路边碰上一老伯,手里牵着牛缰独坐地,满眼含泪,看有老大心事。我下马问他,他说连着旱了三年,第一年卖了大女儿,第二年卖了小女儿,到那年实在过不得,把儿子也发卖了。总然如此,也不敢去卖牛。若卖了牛,犁不得地,只有一家饿死的份。其余人家都往南避税逃荒了。偏生侍从不在,晚生自身上没带得钱,只得把身边几样事件与他,也不知他一家过河不曾。谁知过来南,看两淮也是如此旱涝无均,戕贼吾民。当日放饥民渡河,晚生曾与有力;今日看,只放他每过河就食,亦不为做彻。至今北人流移四方,皆仰赖江南长者扶养了。”
      何敬德口诵佛号道:“江南江北,有何分别。岂有意拒色厌之理?今日是六月三日,起日派五石;渐渐加至十石;直到秋粮下来。长官不必担心。小老儿还与诸位善人议,明年灾定时,当与众上人同收白骨殓葬,人人发愿心收千具以上,使诸野鬼有归。”
      许飞还未解,大惊道:“这番雨水虽多,若不至疫,死伤不会过重。难道各处饿殍,竟已如许多么?”何敬德叹道:“江淮多年遭兵燹,遗骼百万。如常州地,七万枯骨,七年无人收拾得。今虽南北还有乱生,现无人以甲首万级为功,再不至有大杀伤了。小老儿想着明年若能丰登,将请破衣,集诸好善人,收聚遗骼枯骨,庶几亡灵可安,生人无咎。”
      许飞方省过来。兵荒马乱十年中,自己南北往来,已看惯白骨遍野,竟不觉有异了,长叹不言。何敬德望着他叹道:“长官也是北人里的汉人好官。旧年在此的有阿里海牙部下,还不大治。后来张珪将军来,他是位汉人万户。蒙古人员常有纵军扰民的,惟这位少年将军部曲所过无扰,甚得人心。他又各处与百姓说:‘我麾旗,诚恐贼良同碎。尔民为我擒送贼,赏尔如良。’百姓纷纷缚送贼来,数日就献了三百人。他又遣人去告山王说:“我知汝栅居此,乃保族避死耳。官军不谅汝,以贼击汝。与官军格,非汝志也。来降,吾能活之:不然,吾击汝立尽。”擒去三十人,都生放回。山上好汉都渐渐以牛酒来见,这少将军以军印印其衣,令己兵识,不许犯之;有持金帛来者,也都弗受。渐渐兵民信服,都受招安,财物与县,代民今年夏税。所以现今江东人渐安于耕田凿井,长子老孙,军中已渐无事。听说这张珪将军就是前礼部尚书邓光荐的徒弟;邓公传他《相业》,使他来日相天下,所以能如此。可见北人里也多有好人。”
      许飞忙道:“老先生若愿入仕,晚生当为保举,早晚受教。”何敬德忙摆手道:“小老儿年纪大了,不能做弹冠应聘的事了。明年倘有灾,则明年再来。长官不必担忧。小老儿既然见了淮右如此,但有生之年,倾力相救便了。”
      看看天渐明,敬德先嘱众僧道:“不论食器大小,成人皆与三杓,小儿减半。一瓮可济五十户一餐数。堂里不要断了煮,早晨毕了,就好到午饭时了。”夏天也早,四更才过,天才发白,看饥民扶老抱幼的,拖家带口,面上菜黄,衣着破烂,都早赶来了,候在寺庙前。
      许飞出来,命饥民以至先后为次,列堂庑下,直溢出门外,如军队雁行;命饥民就于道上相向坐,虚其面前,闪开路以便行粥。昨已与饥民约各持器来食;今日无持的则暂借与。当时两夫抬粥,一人执杓挹粥以注器中,饥民果都抢不迭要喝。何敬德在旁一一道:“吃毕了再走去,午时再来。”
      后面恐吃不上了,坐得甚挤,都远远就伸出手来,摩肩擦踵的,就有人不小心打翻了别人粥碗。被打的哪里依,几人奋臂大呼,扭打起来。旁边人都乱哄哄叫嚷。许飞刚要厉叱,何敬德忙拄杖颤巍巍走到饥民队中,对着那厮打的人,捧衣竟拜下去。几人看施粥的长者却来拜自己,众目睽睽下,羞耻感发,都跪地拜道:“长者宽仁至此,我等皆要愧死,再不敢如此了。”自己抱起碗走到后面。
      于是饥民都安静了,依次吃粥,吃毕以次而去,再无死往来道上者,人心渐安。何敬德又选三五十名饥民中强健者,那几个闹事的也都争着留下,夜里都来帮煮粥。次日来饥民来的果又添倍,日煮米七八石至十石,丝毫不乱。
      许飞往菩提寺外粥棚看过了一回,也就放心。仍回州衙刷卷,等候消息。听说有人求见,出衙见着是玲珑,身后一溜押车。玲珑且笑道:“大官人怕赶不及,先从嘉兴府库里调来。过几日还有呢。”许飞随来查验,不由眉弯眼笑道:“我还道和朱张一样,运的是占城稻;这竟是晚稻官米。”
      玲珑掩口笑说:“大官人说,占城稻易腐坏,两淮这几年遭灾旱涝不定,须放得住。”许飞不由笑道:“我知他细致。”因回府中,命:“大小官吏,除守衙之人,都随我往澄县亲看放粮。”
      傅国煾听说天下第一富室送了粮来,真正喜从天降。此时忙说:“那敢劳动长官。在江阴安坐,待下面去办便是了。现捐粮者多,赈济有着;不如这些粮且入常平仓,以备后罢。”未知许飞如何答言,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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