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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晚间训练结束，队伍在宿舍楼下解散，老A们用尽浑身解数争先恐后地往楼上冲。
成才拉着许三多悄悄摸到楼侧，找了个阴影地里窝着。
许三多问：“成才，有啥事？”
成才说：“没啥，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许三多知道是为昨天的事，沉默着等他开口。
成才也沉默着，像是在整理思绪，他说：“三呆子，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吗？”
许三多心头一紧，盯着成才，但是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
成才说：“死亡是没有感觉的。当那颗子弹击中我时，我什么都感觉都没有。没有恐惧，没有难过，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反应都没有。我就那么睁着眼睛，对周围的一切都无感无觉，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战场之外了。”
许三多感到心一阵阵紧缩。上辈子在老A七年，经历了无数的险境，也亲历过死亡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但是那时他早有心理准备，所以才会坦然。可是成才不一样，成才还没有面对死亡的心理准备，即使他知道那有多危险但是也没有真的准备去死。
许三多完全可以想象成才当时的心情，对死亡的恐惧和对自己的担心，极度的矛盾。
成才像是想哭，又像是笑，说：“许三多，我真恨你。我恨得发狂，恨不得把你打成蜂窝。他们告诉我他们牺牲了，要我自己选择继续或退出。我选择退出。我都到出口了，再有几步我就安全了，可是我忽然想到了你，你还在那个随时都有可能会死的地方。那一刻，我害怕的要死，仅仅是因为怕你死在那个地方。然后我就控制不了自己往回跑，不管不顾地跑。我到处在找你，任何阻拦我的人都被我击毙，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我在杀人，我杀了人。”
成才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浑身颤抖：“许三多，如果这不是一场考核，我就真的杀了人，杀了很多人。”
许三多死死按住他的肩膀，眼泪也掉了下来，说：“可事实是，这是假的，所以你没有杀人。就像我们以前的演习一样，敌人被击毙了，但是没有人死。”
成才无声地哭，哭他前所未有的悲哀与恐惧。
许三多默默地陪着成才哭，哭他的心疼与痛惜。
成才说：“许三多，你能想起从前的每一天吗？”
许三多说：“我能。我所经历的每个人，每件事，每个地方，我都记得。”
成才说：“从我醒来那一刻起，我就在想，我还有什么人要去想，还有什么事要去做。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你，想起在下榕树时带人追着你满村满山跑，可就是抓不着你。然后是我爹，我爹说等我当完兵就回家接替他当村长。再然后，记忆就开始模糊。整个晚上没有睡着，一直在想。新兵连，钢七连，草原五班，我挨个想。我把所有记得的东西都翻出来，一遍遍的理，可到最后我才发现，除了你，这些年我什么都没能留下。我发现，和你有关的都记得特别清楚，钢七连的突击班，五班那条你修的路。”
成才靠在墙上 ，仰头望着夜空，声音里有着怀念：“在新兵连时，你总是跟在我后面，我以为你是不如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压过你一头，于是就想着一定要好好干，一定要比你强。你去了五班，而我进了钢七连，最牛最好的钢七连，我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我跟人拼，跟人争，终于在钢七连也算是有了一席之地。然后，你来了，钢七连就成了你的天下。我曾经沮丧过，失落过，也嫉妒过，可是却觉得你越来越重要。不管再怎么不想看到你，可有些话还是想对着你说，因为我发觉我只能对着你说。”
“离开七连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真正的朋友只有你一个。你问我是不是后悔，我不知道，因为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为什么要后悔。我到了五班，看到了你的路，品尝那种天大地大寂寞无人知的滋味。那时我就想，你能从那里走出来，我也能。我听了你的话，坚持训练，努力复习，我有信心一定考上军校。可是参加选拔的命令下来了，我选择了参加。咱们和老A交过手，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步兵的巅峰，最好的步兵。我想你一定也会参加，因为你一直都是最棒的。在集合地看到你时，你知道我有多高兴，我就想，只要你来了，你一定能进老A，我也能，我们一起。”
“我知道伍六一他们恨我，我抛弃了七连，我活该。可是因为你在，我也无所谓。我以为我无所谓，可是和你们在一起，我又像是回到了七连。你知道吗？我每天都在想七连，每天都在想，想着那些和你们一起训练，一起并肩战斗日子。你和伍六一背起那个兵的时候，我就知道，许三多，你又在拼命。我相信如果不是他自己弃权退出，你一定会把他背到终点，即使那最终会剥夺掉你的机会。我希望你放弃他，我想说服你，明知道你是那么固执，可是我还是想说：许三多，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想你那么拼，不想你再去拼命，你值得更好的。”
“可是我没有想到那个兵会自己弃权，我真的没有想到。”成才的眼里掉的更凶，“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碎了，那种愧疚和悔恨让我觉得呼吸都是多余。那个在钢七连只待了几个月的兵，他把钢七连的荣誉融进了骨髓，而我却把钢七连的荣耀踩在脚底，然后丢弃。从那时起，我才真正的后悔。”
成才说：“许三多，你一直都对我很失望是不是？你劝过我，可我还是离开了七连。你想背着你的兵到终点，可我却劝你放弃他。你拼命提醒拓永刚他们不要掉以轻心，我根本不想理会。你没有说，但是我看得出你的失望。”
许三多说：“成才，那是我自己的想法，不能强加给你。我有时会失望，但是那不是你的错，不，那根本不是错。你说过，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你没有非要帮助别人的义务，而我总是想要事情变得更好。”
成才说：“许三多，这就是我最恨你的地方，也是我最后悔的地方。你从始至终都在提醒我，告诉我两个字，团队。你一个人背着所有人，而我也不知不觉地想要去背负。我只想背着你一个人，可是因为你的负担太重，我想分担，然后就鬼使神差地背起了更多人。虽然很多时候我都想把这些全部丢掉，可我知道你会把他们都捡回去，于是我只好背着。我一边悔恨以前的冷漠，一边悔恨惹上了你这个麻烦，我真的好恨。”
成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狠狠地捶了他的朋友一记。
“许三多，你知道队长问我愿不愿意留下来时，我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是回五班，回我一心想要离开的五班。以前你总是说五班如何如何好，我还笑你，现在我知道了，你是对的，五班真的很好，没有争斗，没有硝烟，就像天堂。在那一刻，我差点脱口而出说我不愿意。可是因为你，我又犹豫。队长要我自己做选择，是对我最后的考验。我并没有符合他的标准，因为我起跑得太晚了，但是他给了我机会。而你，却促成了我的重新起跑。我留下来了，选择了这种生活。为了不被你们越抛越远，我只能更加努力地去拼，去追赶。”
“许三多，其实我心里，真想回五班。只是因为不甘心，不想输，所以留下来。我还差得多，差得远，不拼真的不行啊。”
许三多说：“成才，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回五班。”
成才说：“不只是五班，我还想去看连长。钢七连是梗在我心里的一根刺，我亏欠钢七连，更愧对连长，我不想……真的在我死的时候还带着遗憾。”
许三多说：“连长会明白的，他不会怪你。”
成才摇摇头，说：“我怪我自己。”
许三多沉默了。
他了解连长，那是个嘴上强硬，却满心温情的人，只要曾是七连的兵，他都舍不得委屈，即使那个人是曾经亏欠过七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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