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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别再让人跟着我了。”
这是曾媛进了病房后穆正熙开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我不会再去长青了。”支起身坐在病床上的穆正熙看着窗外,稀薄的日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许久没有打理的头发刘海覆盖住了上半张脸,看不见情绪,只能看见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动。
“从今往后都不会再去了。”
放低的音量是在跟曾媛说,但似乎又是在对自己说。
被捕猎的鸟,在痛苦的挣扎后,最终顺从地自己给自己关上了牢笼的锁。
这样的态度转变实在突然,也完全出乎曾媛的意料,穆正熙自己说放弃,显然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但作为商人下意识的警惕和身为母亲与生俱来的动容让信任的天平来回摇摆,最终后者略胜前者,曾媛说:“好好休息。”没有答应好也没有说不好。
严宇恒和徐子钊奔跑的脚步在看到从病房出来的曾媛时生生止住,憋了一口气站直身。
“阿姨好。”
“阿姨好。”
曾媛对他们微点了下头,看了眼病房,“进去吧。”
听见这话,严宇恒和徐子钊面面相觑,然后忙不迭地点头。
进了病房关上门。
徐子钊透过房门,看见曾媛带着门口的保镖走远了,打了个通报。
严宇恒压着声音着急问:“怎么回事啊到底!”
穆正熙手搭在支起的腿上,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浮起,还留有一块扎针的淤青,“低血糖而已。”往后捋了把头发,露出眉眼。
徐子钊过来一屁股坐在病床边上,心有余悸道:“你吓死我俩了!”
严宇恒对于他轻描淡写的态度写满了不相信,也跟着坐在了病床上,拍了下他的腿,“怎么回事到底??”
穆正熙勉强挤出一个很淡的笑容,故作轻松如往常,“真低血糖了。”
“你这脸色真的太差了哥们。”
徐子钊如是说。
“我不是在问你身体。”
严宇恒和他对视也像在对峙。
这副模样,不是失水的花蔫了吧唧,倒像是被连根拔起,彻底失去了生机。
穆正熙提起的嘴角懒得再维持,他别过脸,说了句,“别问了。”
徐子钊听着两人不寻常的平静语气,但明显不平静的气氛,他有时候是迟钝了些,但不至于愚蠢,站起身,“我去长青,带姜嘉蔚过来这边玩,就说我妈邀请的。”
手臂被用力拽住。
穆正熙抬头看他,面色冷峻,具有压迫感的眼神几乎让徐子钊瞬间幻视曾媛,吓得他一下子动都不敢动,刚刚的豪情壮志瞬间熄灭了大半。
穆正熙垂下眼眸,“别去了,以后…也别去。”
别去打扰她,不要搅和进她平静美好的生活,不要给她带来不该属于她人生的压力和麻烦,也不要让她…再过那么辛苦的人生了。
穆正熙现在才意识到,哪里来的什么所谓预言,如果是,那也应该是来自三十四岁的穆正熙给他的警告,怪他不该,记性太差又太懦弱,私自逃避放逐掉那些痛苦的回忆,以为这样就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年少滋长的情愫,是课间操放配合对方步伐的速度,绕半个教学楼去上的厕所,忘记带书的蹩脚借口,幻想的美好未来可以只是一张高考录取通知书的重量。
穆正熙还是高中生,他应该只是高中生,可他又没法只是高中生了。
肩负着一段远超过年龄厚度的经历,几乎要将他成长起但暂且只够支撑皮肉的骨骼压垮,想要寻求帮助想要喊痛,却下意识地还是想到比他还要单薄的姜嘉蔚。
生根发芽成长在他体内的树,由他自己亲手播种,他又凭什么要别人一起来承担树的死活,所以要忍痛,眼泪要倒流,要装做若无其事。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可以做得到的。
但事实是,疯长的枝丫刺痛皮肤快要将人撕裂,眼泪并不受意志控制。
坐在酒店台阶上的姜嘉蔚将目光投射而来发现了他的存在,她站起身,迈出脚步,穆正熙后退了一步,于是姜嘉蔚就站定在了原地,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
堆积在道路旁的雪花松软像棉花,一碰就下陷。
穆正熙不由自主地往下坠落。
雪还在一直下,堆积的厚度深到无法丈量,几乎是要淹没城市的程度。
“你怎么来了?”
姜嘉蔚是来参加比赛的,在电话里她就已经告诉他了,这个问题问得好愚蠢又好疏远,并不是穆正熙的本意,说完的下一秒就后悔,急切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会不会是为我而来。
“你头发长长了很多。”
姜嘉蔚开口的声音将他的话全都压回了喉咙里。
压在鸭舌帽下遮挡住眉眼,脸颊上的肉消失了大半,骨相线条可以清晰地描摹而出,厚厚的黑色棉服像是撑在衣架上,内里空荡荡的单薄。
“我……”穆正熙舔着嘴唇,垂在身侧的手紧抠着,给自己掐出一个月牙印,看着姜嘉蔚的压在冷帽下没有扎起的头发,笑着开玩笑说:“你不是也一样,你的头发也长长了。”
姜嘉蔚看着他,良久,“但是你长头发不好看。”闷在围巾里哽咽的音色不易被发觉。
坐在不远处出租车上的严宇恒升起了车窗,关了双闪的车灯驶离了酒店。
穆正熙闻言笑了,笑着笑着嘴角就开始向下撇,眼泪像雪花一样堆积在下眼睑,承载不住后不断往外滚落。
“姜嘉蔚,我外婆,我外婆她可能很快就要离开我了……”
几乎是在她伸手的那一秒钟,穆正熙毫不犹豫地回手抱住,很紧很用力。
眼泪被红色的围巾吞食掉,穆正熙埋头在姜嘉蔚的颈肩,他出生于这个城市,生长于此长达快要十八年的时间,却是第一次对于这样寻常的冬天感到骨头缝都冷到在发痛,但又觉得不够冷,否则时间怎么还没有被冻结住。
“姜嘉蔚,我想带你去见她。”
“好。”
穆正熙拽过她的手腕,带着她狂奔在马路上,身后如有猛兽在追赶。
上了出租车,紧握的手心冒出汗,指骨被捏得有些发痛,路灯划过穆正熙的侧脸,明明暗暗。
飘浮的心跳,忽重忽轻,汉阳有这么远,要费劲心力花费三个月的时间才能抵达。
究竟相隔的是山海的距离,还是层楼的高度亦或是相错风景的四季。
穆正熙说:“她现在可能样子会有点奇怪,别害怕,她不会伤害你的。”
姜嘉蔚低头看他紧拉着手,像是怕她跑掉的样子,回握住用掌纹叠加掌纹的力量,轻声道:“我不会害怕的。”
病床上戴着呼吸机的蒋文卿躺在柔软洁白的棉被被褥里,如倒于雪天中垂老枯朽的树,而与树的相望又怎么会让人害怕。
穆正熙轻轻抬起蒋文卿的手,搭在姜嘉蔚的手上,他说:“文卿,这是我…最好的朋友。”
姜嘉蔚眨了下眼皮,眼泪垂直掉落。
“她叫姜嘉蔚。”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姜嘉蔚。
穆正熙抿唇。
“她见到你很高兴。”
姜嘉蔚吸了下鼻子,不符合她平常性样子有点找茬的质疑,“是吗?你怎么知道?”
穆正熙抬手用手指很轻地擦掉她脸颊上的眼泪,“我当然知道,她是我姥姥,我怎么会不知道。”
姜嘉蔚又问:“那会像我奶奶见到你那样的高兴喜欢吗?”她的鼻子红,眼睛更红,眼泪重新盈满眼眶,掩盖快要溢出的委屈。
“会。”
穆正熙笃定地点头,他说:“我高兴她就会高兴。”我喜欢的,她也一定会喜欢。
“你这么好,没有人会不喜欢的。”没有人可以不喜欢的。
而像是为了证明穆正熙的答案一般,掌心有手指轻微的触动,姜嘉蔚迅速望向病床上的人。
安详的睡容,呼吸绵长。
一眼望去白茫茫的城市,雪落在屋顶,树梢,车顶,覆盖大地,掩盖掉原来的样子。
下雪的时候我们就欣赏此刻的雪景,而不去深究雪落之前应该是什么样子。
回程的路上,后座两端的人各自沉默着,没有了“逃亡”的借口,安全界限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即使是最好朋友的男女生也不是会随便牵手的身份。
交织过的掌心温度早被冷风吹散。
流掉过载的水分脑子就清醒了不少。
沉默是出租车师傅打破的,他提议,“前面堵住了,就几百米了,要不你们走过去吧?”
穆正熙看向姜嘉蔚,得到答案后说了好,付了车费。
道路拥堵得车辆看不到尽头,在夜色中闪着尾灯,汇成一条河,弥补了暗黑沉寂夜空中消失的星星。
雪踩在脚下嘎吱响。
裹着焦黄糖衣的糖葫芦车是这寂寥夜色中唯一的亮色,两个人的视线几乎同时被吸引,也同时找到开口的由头。
穆正熙:“想吃吗?”
姜嘉蔚:“买根糖葫芦吧。”
对视着一笑。
草莓糖葫芦,一口咬下去,薄脆的糖块碎裂开是爆汁的果肉,酸酸甜甜。
“好吃吗?”
姜嘉蔚用力地点着头,眼睛弯弯。
穆正熙看向她,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过长的刘海戳到眼睛里,导致眼眶发涩,难受也是正常的。
穆正熙语速很慢很认真地讲,“姜嘉蔚,即使没有考上名牌大学你也会成为一名很厉害很优秀的大人,会喜欢你的人还是一样会喜欢你,所以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讲完到达酒店只剩下隔着过一个马路的距离。
“我送你到这吧。”
“就到这吗?”
穆正熙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他没能直视姜嘉蔚的眼神,然后挣扎着下定决心般说:“就到这。”
姜嘉蔚用了几秒钟接受这个答案。
“好。”
做了这个决定的人反而成了更受不了那一个,插在兜里的手紧握成拳,穆正熙别过脸,硬声道:“绿灯了。”
“嗯我知道。”姜嘉蔚拉开羽绒服外套的口袋,掏出一个信封,扯出他的手,放在掌心上,“新年礼物。”
穆正熙下意识曲起手指拢住,盯着看了好久这个新年礼物,再抬头时,姜嘉蔚的背影已经汇入了过马路的人群中。
他还是没有忍住开口喊了她的名字。
“姜嘉蔚!”
这样的距离哭了也不会被发现,就不需要编已经编不出来的理由。
成为不肤浅的大人实在是门过于残忍的功课,还没有感觉过拥有就要先学会不符合年纪的被迫放手。
站在马路对面的姜嘉蔚回身望着他。
出租车内相距三十公分的距离变成三十米后,再来就会变成以秦岭淮河为分界的南北方,南下不了的冷空气和无法北上的东南季风。
姜嘉蔚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央视频道里插播的一条治丧新闻。
也是电视机前和电视机外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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