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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闻
马车辘辘驶向城西的药庄。
驶入一段僻静巷陌,车夫突然听见车中人说:“停。”
此处距药铺尚有一段距离,车夫虽觉疑惑,仍依言勒住缰绳,他刚跳下车,正欲上前搀扶,后颈便是一痛。
苏流云已恢复原貌,踢了踢昏迷的车夫:“第三个。”
谢砚冰也覆上人皮面具,将国师的外袍随手一脱,露出底下的深色劲装,随口奉承了一句,“苏姨真厉害。”
随后转向车厢,“出来吧。”
盛朝铭与何芸漪应声钻出。运货的车厢宽大,两人早已将宫装换成常服,容貌也再次更换,乍眼看去就如同一对普通富商家的母子。
马车带有丹枢院的徽记,苏流云将车夫塞进车厢里,他们弃了车,一路行至观兰亭后巷,吕元昌走之前早已替他们备好一辆青绸马车停在巷口。
苏流云回屋内取伪造的文牒,谢砚冰便让母子二人上了车,自己则坐在车辕上等人。
日头渐高,等的人却迟迟未至,他的不安被这片冷光照得愈演愈烈。
等到苏流云已伪装成男子,拿了文牒出来,见他还在干坐着:“小姐还没来呢?”
“是,”谢砚冰跳下车辕,“我去看看。”
他刚走两步,巷口转出一个同样戴幕蓠的女子身影。
他连忙迎上前去,却在看清来人身形时脚步一顿。
“怎么只有你来了?姑姑呢?”
采苓认出他的声音,摘下幕蓠,露出通红的眼眶,向他深深一福。
谢砚冰的声音低低地压在嗓子里,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又问了一次:“我问你,姑姑呢?”
采苓默然不语,颤着手呈上两封信。
*
巳时正刻。
京兆府作为百姓的父母官衙,地处闹市,衙门外的街道上熙熙攘攘。
因着滁州的战报传开,市井之中的气氛也焦灼了些。茶摊前,有三两书生模样的人围着一壶茶,紧张地议论着战事。
就在此时。
鼓声骤然炸响,周围百姓纷纷望去。
一名素服佩剑的女子立于登闻鼓前,手握鼓槌奋力一击,鼓面陈年的积尘扑簌而下,染脏了素白的幕蓠。
她索性将幕蓠摘下扔在脚边,又敲响了第二声。
门前值守的衙役是两个新人,从未听这鼓响过,望着鼓旁那句“越诉杖八十”和女子凌厉的眼,一时不敢上前,交换了个眼神,匆匆往衙内跑去。
待京兆府尹领着数名衙役出来时,府衙门口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
府尹问:“何人在此鸣鼓?”
女子答:“民妇有言要诉。”
“青天白日,有何冤屈?”府尹当她是要鸣冤,喝道,“休要在此妖言惑众,将这贱妇押下去!”
“为何有冤不可鸣?”有个书生模样的人高声喊,“且让她说完!”
此言激起一片骚动,府尹怯了场:“那你且说,若有越诉,本官定严惩不贷!”
女子说:“民妇谢氏谢韫辉,原太傅谢执中之长女,罪臣柳喻之发妻,代新治案中一百二十余冤魂来此鸣鼓,且向这朗朗乾坤、昭昭日月,问上五问!”
满场哗然中,她拔出腰间佩剑,指着还欲再近的衙役,朗声道:
“一问苍天,忠良何辜?”
“二十年前,我谢家满门心怀天下,欲匡扶社稷,一腔热血尽付于君国,为何被污为谋逆?为何百余冤魂二十年来不得昭雪,朗朗苍天,公理何在?”
“二问朝廷,士节何存?”
“阉竖之辈竟可掌司礼监、提督两厂,权倾朝野,构陷忠良!贪官污吏层出不穷,卖官鬻爵,贪墨军饷!满朝清流空有名声,却无犯颜直谏之胆,眼见君父失德,朝纲崩坏,却只知明哲保身,缄默不言!尔等读圣贤书,所谓‘致君尧舜上’之志,今在何处?”
“放肆!”府尹怒喝道,“罪臣余孽竟敢在此口吐妄言,还不给我拿下!”
“谁敢上前!”
谢韫辉剑锋不改,一众衙役面露迟疑,竟无人再敢靠近。
她声遏行云,续道。
“三问天下,生民何罪?”
“权贵豪强兼并土地,无数农户失去田亩,沦为佃户流民。永熙十二年扬州蝗灾,百姓易子而食,朝廷赈济何在?唯有催科之吏敲骨吸髓。”
“今朝更有雍州水患,龙口湾堤坝溃决,非是天灾,实乃人祸,雍州知州贪墨工款,以次充好,致使万千黎民流离失所。罪臣已死,可累累血债该向谁去讨要?”
“军屯被侵占,士兵粮饷被克扣,宦官监军掣肘将令,如此军队,何以抵御外侮?永熙十五年,北狄入侵,割让幽州;永熙十八年,羌戎犯边,再割交州。公主和亲,疆土沦丧,此乃国朝之耻!”
“拿下她,给本官就地格杀!”府嘶声咆哮,劈手夺过身旁衙役的腰刀,却被民众拦下。
为首者横臂阻拦:“听她说完!”
谢韫辉怒目而视,冷笑一声,继续说:“四问礼法,纲常何在?”
“司礼监秦检欺君罔上,竟敢以他人之子充作皇嗣,混淆天家血脉,此等滔天大罪亘古未有,置皇室尊严于何地?置祖宗法度于何地?”
“五问陛下,”她声调陡然拔高,长剑直指宫阙方向,“永熙何意?”
“登基二十余载,可还记得年号寓意何为?贵为天子身居九重,却沉迷丹鼎,竟致五年不朝,奏疏皆由阉宦代批,君门万里,忠言难达;更兼奢靡无度,为一己长生耗尽民脂民膏!”
“陛下,您看看这疮痍山河、啼号黎民,且扪心自问,自己可还配坐在那龙椅之上,称一声‘天子’吗?”
五问既毕,满场死寂中,谢韫辉横剑于颈前:“今日就以此身此血请诸君看清——这世道绝不该是如此模样!”
言毕,她手腕一动,霜刃已吻向咽喉。
殷红鲜血溅上灰白鼓面,一如炽热烈火自寒灰中复燃。
在轻如薄纸的身形倒地前,一人接住了她。
番役此时才闻讯赶来,试图与衙役一同驱散人群。然而群情激昂,众多书生与百姓手挽手结成一道人墙,官差竟再难靠近半步。
人墙背后,顾桢托着她逐渐失去生机的躯壳,轻声说:“含光,我来带你走。”
*
谢砚冰看着信上字句。
执笔者写:“我今赴二十年前未竟之约,顺道为你斩去几丛荆棘。”
她又写:“此后山长水阔,你只管昂首前行,莫要回头。”
谢砚冰看过谢韫辉早年文章,除却给柳喻写的情诗,其余字句遣词凛然,自带一股锐气,绝非如此温柔模样。
所以即便这笔迹再像,落款亦是她名姓,他还是说:“这不是姑姑写的,对不对?”
“半个时辰前,夫人于京兆府衙外击登闻鼓,而后拔剑自刎殉道,”采苓哑声说,击碎了他不切实际的幻想,“此信确为夫人绝笔。剩下那封是世子的,还请公子代为转交。”
谢砚冰握着信,踉跄着后退一步。
他该如何转交?要他亲口告诉萧琮,他没能保护好他们的母亲?
是他昨日说,未能找到昭雪的证物。他又该如何偿还他的罪?
他像一块被投入窑火的陶坯,每一寸肌骨都在炙烤下迸出裂痕,连泪都蒸干了,竟无一滴可流。
软倒的身体被苏流云接住。她喃喃问,“可谁来替小姐收敛尸身呢?”
采苓说:“夫人尸身已妥善安置在国子监内,顾博士另让我代为转告:夫人半月前已经备好棺椁,而他在杏坛十余年,恰有学生百余名可护她身后事,请诸位不必忧心,亦不必自责。”
言罢,她再次一福:“我还要为夫人整理遗容,先失陪了。”
苏流云扶着谢砚冰在萧瑟秋风中站了几瞬,而后劈手夺了他手中的信收进怀中,一把将他抱起,转身向马车行去。
谢砚冰的神志陷在一片泥淖里,盯着采苓消失的巷口,微微挣动了下。
“安分点。”苏流云几乎是将他掼进车厢,恶声恶气地说,“到城门口就不准哭了。”
说完也不再看他,将车帘一落,扬起马鞭向城外驶去。
车厢内的母子见方才还好好的人成了这副模样,也不敢妄动。
盛朝铭稍扶了扶,让他靠着车厢坐好了。何芸漪隔着帘子小声问:“女侠,眼下该如何是好?”
苏流云解了腰间水囊,反手往里一扔。何芸漪慌忙接了,小心喂谢砚冰喝了点水。
冷水入腹,激得神思一清,连同彻骨的痛,一道将他更狠地往阴曹地府拖曳。
随后他看清了面前坐着的人,将眼泪和血都咽回肚子里,沙哑地说:“我没事了。”
但谢砚冰看起来实在不像没事,母子俩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车驾在一片静默中行至城门口,守兵被苏流云伪造得天衣无缝的文牒糊弄过去,掀开帘子瞥了眼,就挥手放行。
待他们已经驶出晋阳城一段距离,何芸漪才透过车帘的缝隙遥遥望了眼这至尊至贵之地。
永熙五年,她载着举家的希望自扬州的小县城北上,后来侥幸入选进了宫,一晃已蹉跎了十八年。
她在心里算: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年呢?
“娘娘。”
这一声如风筝线般将她拽了回来。她收回思绪,谢砚冰已撑着车壁坐了起来,朝她伸出手。
何芸漪一怔,旋即将手中的水囊递了过去。
谢砚冰从怀中摸出个小药盒,拈出两颗药丸,先就着水吞了一颗,又看了另一颗许久,最后也吞了下去。
也不知是什么灵丹妙药,他迅速恢复了生机,面上有了血色,声音也变回一贯的平淡:“娘娘和殿下若只想做一对寻常母子,现在还可以反悔。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会让人送二位去和州。”
前些日子他留下的锦囊已将新治学派和雀岭军的计划都告知了个大概,盛朝铭和何芸漪也知晓此去将是一条怎样的路。
盛朝铭确认般望向母亲,何芸漪温柔地点了点头。
“先生。”
这个称呼是他从苏流云口中问来的,出声还有些涩口。谢砚冰听得一愣,又听他说:“您不必再试探了。”
“不论先生所求是滔天权柄还是海晏河清,于我而言并无分别。但知恩图报是垂髫小儿都明白的道理,若无先生,我与母亲只会是阴谋里的祭品,”他在逼塞的车厢里草草地行礼,“此恩当重于泰山。”
“而现在,先生需要一枚棋子,而我又恰好流着先生需要的血,这其实是一笔再清楚不过的账。”少年的清亮眼神里同时融汇了算计和感激,吐字清晰地说,“所以,希望先生莫再顾虑,我心甘情愿。”
谢砚冰静静地听他说完,落在盛朝铭身上的目光好像已经越过他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去。
良久,他说:“我明白了,此事不急于一时,若殿下想法有变,再告诉我吧。”
风拂动车帘,晋阳的郊野已露出仲秋的黄,正午的阳光金灿灿地流淌其上。
雁阵鸣声中,苏流云停了车,刚回身要去接车中人,却发现此前还半死不活的人已自己站稳了。
于是她扶着剩下两位皇亲贵胄下了车,随后走到谢砚冰身边。她犹记得谢知白死的时候这人哭了三两天,此时竟和没事人一样,反而让她心头一紧,半是担忧半是惊奇地问:“没事吧?”
“真没事,”谢砚冰望着策马而来的人影,伸出手,“信呢?”
苏流云迟疑着从怀里摸出信,尚在犹豫着要不要给他,谢砚冰已将她手中的信换成方摘下的人皮面具,转身向萧琮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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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还是写到了这里。有很多话想说,打了很多字删删改改,又觉得有些煽情。
其实姑姑是这本小说的第一个角色,结局也从一开始就已经定好了,小说名字也是根据这一幕来定的。二十载从恨到麻木再到希望的转变中,她从一个不死的冤魂逐渐回到人间,再替后辈燃起一把新时代的烽火。
她几乎没有活下去的意志,看见两个小孩已经长大成人、互相扶持,她的最后一丝牵挂也放下了,于是欣然地去赴这场死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