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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叉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立在散叉城的客栈檐下,白术才真正懂了李太白诗中那撼人的气象。这里的雪不像京师那般绵软,每一片都带着北地独有的野性与重量,砸在脸上如同冰砾。
"赤瓦不剌海!"
一个裹着兽皮的女真汉子掀帘而入,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他抹了把眉睫上的冰霜,用生硬的汉话对掌柜道:“米。”
店小二熟稔地应声,那汉子便踱到堂中火盆前搓手。
“那丹。”掌柜比了个七的手势。
“损扎。”汉子摇头,改用汉话艰难解释:“路,不通。粮,少。”
最终掌柜还是多付了二两银子,叹道:“再买两斤,给阿济格将军送去罢”
一直静坐角落的白术不禁开口:“散叉的米价竟高至此?”
“小郎君有所不知。”掌柜苦笑,“这奴儿干地界,土地虽广,能耕种的日子却不过三四个月。偏今年六月还飞雪,庄稼尽数冻死。能买到粮,已是万幸。”
白术垂眸不语。他想起医书中“大医精诚”的训诫,又想起城外那些在风雪中挣扎的流民。医者当悬壶济世,可当千万人的生死压在眼前时,他开的这张药方,该如何写下第一笔?
未及深思,城门方向忽然传来骚动。凄厉的哭喊乘着北风灌入客栈:“开门!求将军开恩!求求我的孩子!”
那声音里夹杂着孩童的啼哭,一声声撞在白术心上。他放下医书,鬼使神差地循声而去。
“站住!”守城兵士横戈阻拦。
白术怔怔驻足。雪粒扑在他温润的眉眼间,化作冰冷的水痕。他忽然转身,朝着城楼上那道魁梧的身影深深一揖:“草民白术,求见将军!”
阿济格俯视着这个清瘦的医者,仿佛猛虎端详一只误入领地的幼鹿:“何事?”
“求将军放我出城,为患病孩童诊治。”
阿济格爆发出一阵洪钟般的笑声:“你可知城外有多少难民?城中药粮有限,若开此门,你是要救外面的饿殍,还是害城里的良民?”
这话如当头一棒,把白术敲醒了。
他愣愣地站在雪中,有些茫然。阿济格的话朴实无华,却字字珠玑。是啊,开了城门,城中的百姓该如何?他呼吸一滞,不知该如何回应。
春杪见雪势渐大,将他劝回了客栈。
坐在窗边,白术望着漫天飞雪出神。掌中那本被翻旧的《伤寒论》,此刻重得几乎托不住。
“城门口出事了!”
街面忽然沸腾,手持菜刀铁锹的百姓涌向城门。春杪去打探后白着脸回报:“有人爬城墙,被阿济格将军射杀了。”
白术指节猝然收紧。他理解阿济格的抉择,可那支离弦的箭,似乎也射穿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沉闷的轰鸣——是火炮撕开雪幕的声音。
硝烟混着血腥气,在风雪中凝成铁锈的滋味。边关的战事,已在这苦寒之地持续了整整一月。
郑含章打了个寒噤,指间的毛笔险些滑落。他深吸两口气,终于搁下笔,小心翼翼地掀开帐帘。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那几只帐篷也几乎辨不出模样,刺骨的寒意瞬间扼住他的呼吸。
“监军,雪大了,还是进去吧!”守卫高声喊着,替他按住被风卷起的帐门。
郑含章讪讪应声,缩着脖子退回帐内。祖父说得没错,他确实不必上阵冲杀,只需日复一日地记录:粮草消耗、交战次数、伤亡人数……张驰似乎有意将他与真实的战场隔绝,他接触到的永远只是几行墨迹未干的数字。阵亡几何、俘获几何、胜绩几何。
他有时会对着案头那方砚台出神,反省自己行径近乎渎职。可又不敢深想,更不敢踏出营帐半步。这一个月来,他去得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对面那座主帅大帐。
“开营门!”
呼声乍起,营门洞开。张驰率军踏雪而归,玄甲上凝着冰霜,猩红披风在风雪中猎猎翻飞,意气风发。
“郑监军,请吧。”侍卫掀帘唤他。
郑含章诺诺应着,裹紧大氅随行。才进帐,就听见铠甲碰撞的铿锵声响。
张驰边卸甲,边朗声禀报:“今日俘敌二十,途中折损五人。我军阵亡二十,轻伤五十,重伤十……”
郑含章垂首疾书,娟秀小字在宣纸上迤逦铺开。
张驰瞥见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轻笑:“监军这笔字,确实当得起陛下青睐。”
“陛下派我来,是戴罪立功。”郑含章抿唇,笔尖在纸上游移不定。
张驰挑眉,褪下最后一件胫甲:“苦寒之地,寻常文官确实不愿来。”郑含章的事情,他也听说过一二,道,“你别害怕,这仗马上打完了。”
帐内烛火跳跃,映着将军赤膊的身形。虬结的肌理,脊背上起伏的沟壑,每一道伤疤都诉说着沙场峥嵘。郑含章不自觉摩挲着自己纤细的手腕,那截白玉似的腕子,怕是连缰绳都握不稳。
“嘶——”张驰突然抽气。郑含章这才注意到他臂上那道寸长的伤口,正汩汩渗着血。他放下笔,取过金疮药:“我帮将军上药。”
张驰坦然坐下,任由那双执笔的手为他包扎。烛光里,他端详着郑含章轻颤的指尖,忽然道:“这双手,确实斩不得敌寇。”
郑含章耳根一热,心中却是不服气,便仰头瞪他:“将军莫要小瞧人。”
“哦?”张驰眼底浮起戏谑,大胜后的松弛让他难得有闲心打趣,“便是高看你,你这脸皮也受不住。”
“是不及将军皮糙肉厚。”郑含章坐回案前,提笔又添一行批注。
张驰朗声大笑:“你们文人就这般斤斤计较?连这等玩笑也要记下来参我一本?”
“下官是陛下耳目,自然事无巨细。”郑含章闷声应答,笔锋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恰在此时,两名副将掀帘而入。郑含章搁笔静立,看他们在沙盘前运筹帷幄。
“兀鲁灰河封冻月余,舟楫难行。”
“可否策马强渡?”
“冰层将融未融,凶险异常。”
张驰的手指划过沙盘上的沼泽地带,话语间可见大将风范,“不如驱敌至此,天寒地冻,纵不全军覆没,也必元气大伤。”
帐中顿时响起一片附和。郑含章望着那些被烛光映亮的坚毅面孔,胸中忽然涌起热流。他鬼使神差地开口:“下官预祝将军明日旗开得胜。”
众将愕然回首,像是刚发现帐子里还有一人似的。张驰眼底掠过讶异,随即化作意味深长的笑意:“那便有劳监军将捷报呈送御前。”
待众人散去,郑含章又在手底的折子上密密麻麻写了一溜小楷,待墨色将干,这才小心地收起。刚出了帐门,就见张驰独坐帐外望着远山出神。雪光映着将军轮廓分明的侧脸,那枚虎符在他掌中泛着幽光。
“将军还不歇息?”
张驰闻声扭头,冰碴从眉峰簌簌落下。他望着这个裹在狐裘里的文弱监军,突然纵声长笑,指着兀鲁灰河的方向朗声道:“郑监军,明日,且观我大尧铁骑,踏破瓦剌,以血祭旗!”
郑含章在那道泛着光的眸光下点点头,良将如此,破个兀鲁灰河又算得了什么。
天冻得刺骨,雪沫子横飞,砸在窗棂上簌簌作响。
周望舒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整个人陷在软榻里,望着窗外混沌的天地。
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合该将一切都冻住了。
然而,天意总不遂人愿。下游冰封千里,上游却暗藏着暖流,冰层下闷着春水,只等一个契机,便要挣脱束缚,化作吞噬一切的猛兽。
这几日,奴儿干都司指挥使阿苏领着人疯了似的在河道关键处挖掘沟渠。府库里所剩无几的火药,尽数填进了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冰疙瘩里。为了所谓的“泄洪”,此人更是胆大包天,竟将一整片堤坝炸得灰飞烟灭。事情做得太绝,痕迹抹得干干净净,让他这个新来的按察使无从查起。
明路走不通,便走暗道。周望舒转而盯上了账册。偏偏那存放账册的屋子“不慎”走了水,救火时又被“慌乱”的仆人泼湿了紧要文书。水淹火燎,真是巧得令人发笑。
阿苏倒是乖觉,一本正经地带着两个面生的账房先生前来“负书请罪”,姿态做足,却毫无诚意。跟在他身后的,便是这位三不知散大人。散宜年真真是个妙人,一问三不知。一不知凌汛之险,二不知奴儿干现状之危,三不知该如何着手善后,一味弓着腰,口称“全凭按察使大人做主”。
此人并非全无用处,譬如此刻。
“大人?大人安歇了么?”
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叩门声,伴随着散宜年那特有的、带着几分谄媚的嗓音。他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身后竟还跟着一个浑身裹在厚重大氅里的女子,身形被遮得严实,只见兜帽边缘露出几缕乌黑的发丝。
周望舒维持着倚靠软榻的姿势,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懒洋洋的:“散大人,深夜来访,有何要事啊?”
散宜年脸上堆满笑,褶子挤得眼睛都快不见了,他侧身让出半步,低声道:“大人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下官心中实在难安。特寻来……此乃我奴儿干一地,颜色最为出众的娘子,特来为大人拂去旅途疲乏。”
“哦?”周望舒终于微微抬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那沉默的女子,“散大人,真是有心了。”
散宜年见他搭话,眼中喜色一闪,忙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身旁的女子。那女子似乎瑟缩了一下,这才往前挪了两步,头垂得更低,一双交叠在身前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指尖边缘带着不易察觉的薄茧,此刻正轻轻颤抖。
周望舒的视线在那双手上停留一瞬,随即歪了歪头,语气带着几分玩味:“这一片皆成泽国,散大人竟还能寻出个‘第一美人’来,莫非是亲自下水捞上来的不成?”
“大人真……真会说笑。”散宜年干笑两声,额角似有冷汗,脚尖已不自觉地转向门口。
“如今灾害横行,本官何来心思说笑!”周望舒声音蓦地清冷下来,如窗外寒风,瞬间刮散了方才那点暖昧,“散大人既有这等寻人的本事,水性想必极佳。明日,便辛苦大人亲自下水,去查探一番那被炸毁的堤坝根基。看看除了石头木料,可还有什么……不该留在那里的东西,遗落在了水底。滚吧。”
他话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那女子猛地一颤,下意识向后靠去,脊背紧紧贴住了冰冷的柱子。
散宜年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下官……下官告退。”
他语无伦次,脚下慌乱,竟一着不慎,一脚踩空。伴随着几声短促的惊叫,狼狈不堪地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外间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小厮惊慌的呼唤,搀扶着这位魂不附体的大人匆匆离去。
房门未关,穿堂风过,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周望舒缓缓坐直身体,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弧度。目光再次落回那倚柱而立的女子身上,室内寂静,只余窗外风雪呜咽,以及那微不可闻,又清晰可辨的、来自女子齿间的轻颤。
夜色如墨,周望舒指尖的匕首泛起幽冷的寒光。他并不看那缩在角落的女子,刀锋在指间流转如蝶。
“可知我的诨号?”他声音很轻,却让女子打了个寒颤。
她拼命摇头,发髻上的银簪撞在柱子上叮当作响。
“混世魔。”这三个字从他唇间溢出,裹着北地的冰碴,“跟着一个混世魔,是想同入阿鼻地狱么?”
女子浑身瘫软,几乎要顺着梁柱滑落。
一枚沉甸甸的锦囊忽然落在她裙边。周望舒背身而立,玄色大氅在穿堂风中猎猎作响。
“这些银钱够你重新活过。能走多远,看你造化。”
说罢头也不回地踏入凛冽寒夜。
黑水河在月光下蜿蜒如死蛇,河滩上新结的薄冰在靴底碎裂,发出细密的哀鸣。寒风砭骨,反倒让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明。
周望舒望着吞噬天地的黑暗,忽然笑了。
陛下命他北巡,何止是追查五十万两雪花银的下落。更要紧的是要借这把刀,将盘踞在奴儿干的各方势力摸个通透。
“舅舅当真是瞧得起我。”
他呵出一团白雾,看着它在空中消散。
如今奴儿干的权柄,一在镇北将军张兴远掌中,一系于指挥使阿苏身上。张兴远执掌八万镇北军,年前兵部才拨付了一批新式火炮,军容之盛,冠绝北疆。以此雷霆万钧之势,断无可能两番接战便折损近半。
除非刀刃未老,执刀之手先疲。
后备军需出了问题。
那么,总揽粮秣、甲械、民夫调度的指挥使阿苏在做什么?答案正摆在眼前:凌汛冲垮了三座军械库,两处粮仓浸水,沿岸七卫十二所的百姓流离失所。阿苏此刻正疲于奔命地赈灾抚民,清点损失,分身乏术。
天灾撕裂了边防的根基,也理所当然地绊住了后勤主官的手脚。当张兴远在前线苦等援军与补给时,阿苏所有的精力与物资,都被合理地、正当性地消耗在了救灾之上。
这不是简单的失职,而是一场利用天灾精心策划的瘫痪。有人算准了这一切,让忠诚与职责,在此刻成了最致命的弱点。
如此周全的阳谋又是出自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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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丹:七
损扎:八
赤瓦不剌海:该死的
这里的地名与地图上的是有差异的。
辽东与奴儿干都司在文中是分别独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