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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愿孩儿愚且鲁
自与谢清裕关系的逐渐冰封以来,我称得上是身心俱疲,莫名的倦怠感如影随形,随之而来的是阵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以及毫无预兆的干呕。
起初,我只以为是心力交瘁所致,甚至还带着几分苦涩的自嘲,想着自己何时变得如此脆弱了?
不过是几句斥责,一番冷落,一点想做却做不成的事,竟就将你磋磨至此了吗?
直到眩晕与呕吐变得频繁到无法忽视,我才终于宣了太医。
太医令枯瘦的手指搭在我的腕间,良久,他缓缓收起脉枕,后退一步,竟是朝着我深深一揖。
“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
他的声音激动,“娘娘这是喜脉啊!依脉象看,已近三月!虽因娘娘近日忧思劳神,脉象略显浮滑,但总体尚属安健!臣这就为娘娘开具安胎调理的方子,娘娘凤体金贵,定要宽心静养,切勿再劳神动气,方能保皇嗣无虞!”
我瞬间怔在原地。
喜脉?三个月?我有孕了?
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潮水般冲击着我早已疲惫不堪的心神。
早年服用了太多避子药,我早已不对子嗣之事再怀抱任何希望,接受了此生无子的可能。这突如其来的小生命,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各宫妃嫔无论真心假意,皆试图涌入长乐宫道贺。
然而,她们都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口谕牢牢拦在了宫门外。
我听得内侍尖细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陛下有旨,皇后娘娘身怀龙裔,乃社稷之福,需静心养胎,不任何人打扰。各宫心意,陛下与娘娘心领。”
这道旨意,将喧嚣与探究隔绝在外,也将我暂时圈禁在长乐宫这方天地之中。
很快,谢清裕亲自来了。
他踏入内殿时,步伐较往日急促,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狂喜,几步便走到我的榻前,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我的手,仿佛之前那些斥责和随之而来的疏远与漠视,都从未发生过。
“羲和,太好了!朕真是高兴!”
他的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激动,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畅快,“你定要好好保重身子,想吃什么,用什么,尽管吩咐下去,内务府若敢怠慢,朕绝不轻饶!万事,都以你和皇儿为重。”
“六宫那些琐碎事务,你暂且都放下,不必再劳心费力,朕已交代嘉贵妃和纯贵妃共同协理,你只需安心养胎,给朕生一个健健康康的嫡子。”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关怀备至的话,言语间的期盼几乎要满溢出来,将殿内原本沉郁的空气都搅动得躁动不安了些。
我脸上配合地露出温顺的笑容,一一应承着:“臣妾遵旨,定当小心谨慎,不负陛下期望。”
可在他看不见的心底,初知的震惊褪去后,涌上的却是越来越多的困惑。
他对嫡子的执念到底为什么会如此之深?
明明他自己也非嫡出,他的父皇,乃至大荣开国至今的列祖列宗,真正以嫡子身份继承大统的,屈指可数。谢清裕这样偏执的在意,究竟源于何处?
是对自身非嫡出身份的一种隐秘的补偿,还是他固执地认为,唯有名正言顺的嫡子继承,才能最大程度地确保江山稳固?
我想不通。
我的孩子,尚未出世,甚至尚未成形,便已经背负上了他父亲如此沉重的期望。若这腹中真是个皇子,他未来的命运,怕是也逃不开被经史子集和帝王之术填满的毫无喘息之机的童年了。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经读过的一句诗——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愚且鲁,无灾无难……对于一个寻常官宦子弟而言已是奢望,对于一个皇家子嗣,尤其是万众瞩目、承载着帝王全部期待的嫡子,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孩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与至高无上的权力、无休无止的算计以及江山重任相伴。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毓金宫,在波谲云诡、瞬息万变的朝堂,想要无灾无难,怎么可能?
谢清裕又事无巨细地叮嘱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临行前再次严厉吩咐宫人务必精心伺候,不得有误。
殿内重归宁静,我独自靠在榻上,指尖轻轻抚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感受着其中与我血脉相连的微弱生命。
这无疑是一个意外的礼物,打破我和谢清裕之间的僵局,却也即将将我推向一个更复杂也更凶险的境地。
我渴望保护这个孩子,倾我所有,让他平安降生,健康成长。
可我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从这孩子存在的这一刻起,他就不再仅仅是我景羲和一个人的孩子了。
他是大荣王朝未来的希望,是谢清裕执念的寄托,是前朝后宫无数人目光的焦点。
只要不是这深宫下一个牺牲品就好。
我如是暗自期盼着。
一如当年盛望舒有孕时那般,谢清裕如今也时常踏足长乐宫。一日,他温言问起,是否需召我母亲入宫陪伴,以示天家恩典,也全我思亲之情。
几乎是下意识的,一种本能的抗拒感瞬间攫住了我。
母亲若是真来了,带来的怕不仅仅是关怀与温情,更是父亲和族兄们新一轮的请托。
他们会如何看待这个孩子?是视作巩固景家地位的终极筹码,还是会借此提出更多非分的要求?
如今我早已身心俱疲,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我立刻摇了摇头,声音带了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谢陛下体恤。只是母亲年事已高,身子骨也不比往年,臣妾怕宫中规矩繁琐,反让她劳神受累。且臣妾如今只需遵医嘱静养,并无大碍,实在不敢劳动母亲奔波。”
谢清裕深深看了我一眼,但最终未再多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算是默许。
然而,我内心深处那份莫名的恐惧却并未因此消散,反而随着孕期的推移,随着身体日益明显的变化,愈发清晰。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仿佛自己正赤足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四周是呼啸的寒风与空茫的云雾,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唯有腹中偶尔传来的生命悸动在清晰地提醒着我,不能倒下,绝不能。
在这种几乎要将人逼疯的焦虑中,我带了几分乞求的意味,向谢清裕提出,希望能让兰殊每日过来陪我说说话,解解闷。
谢清裕对此倒是爽快应允,或许在他看来,兰殊性子沉静温和,又与我是多年知交,确实是陪我安胎、稳定心绪的最佳人选。
于是,像许多年前在王府后院那般,长乐宫的内殿,再次成为了我们二人逃离外界纷扰的避风港。
我屏退了所有不必要的宫人,只留沉香在远处悄无声息地守着。
只有在兰殊面前,我才能彻底卸下皇后的威仪与重重心防,做回那个会害怕、会迷茫、会脆弱的景羲和。
“兰殊,”我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紧紧握着她的手,声音不受控制地带着哽咽,“我心里很怕。我也不知道具体在怕什么,就是慌得很,静不下来。”
我开始絮絮叨叨,将积压在心底多时、无处倾诉的话,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我想做点事情,哪怕只是一点点,改善那些宫人的处境,让他们日子好过些。我觉得在其位就该谋其政,皇后不该只是一个沉默的摆设,一个只会点头的泥娃娃。可陛下他说我奢靡,说我不识大体,分不清轻重主次……”
我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
“还有秋棠,”我蹙紧眉头,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温柔俏丽的脸,“我想不通,她到底想要什么?我看不懂她,兰殊,我一点都看不懂。我自问待她不薄,可她如今……”
我咽下了后半句话,但未尽之意,我们都心知肚明。
最后,我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眼中流露出最深切的忧虑:“最让我害怕的,是这个孩子。我盼着他,感受着他的存在,心里是欢喜的,可我也怕极了他。”
“你看他曾经对琏儿严苛的要求,便知他心中对嫡子的在意有多深。若这是个皇子,他一生下来,就会被赋予太多沉重的期望,会被他父皇按着心里那副模子去塑造……”
我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若这是个公主,陛下眼下虽不会说什么,可心里定然是不会甘心的,他一定会盼着下一个,下下一个,直到生出他想要的皇子为止。到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我的女儿又该如何自处?”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里带着无助的颤抖,连日来的压力与恐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兰殊始终安静地听着,清冷的眉眼在此时显得格外温柔,没有出言打断,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只是一直紧紧回握着我的手,传来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另一只手则轻轻拍抚着我的手背,动作轻柔。
“羲和,别怕。”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改革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力可轻易扭转。陛下有他必须权衡的全局考量,有些事,或许并非不愿,而是时机未至,需得耐心等待。”
“至于秋棠,”她微微蹙了蹙秀气的眉毛,“人心隔肚皮,最难揣测。她毕竟尚未做出什么真正出格之事,我们眼下只需多加留心,静观其变便是。”
她的目光落在我抚着小腹的手上,语气充满了安抚与笃定:“这个孩子是你的骨肉,是血脉相连的至亲与任何人都无关。无论陛下心中如何期盼,他首先是你景羲和的孩子。”
“羲和,我们无法预知遥远的未来,但我们可以尽力为他营造一个尽可能安稳的当下。你是他的母亲,是这毓金宫的女主人,你有能力,也必须相信自己有能力保护他平安。”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愈发柔和:“至于那些尚遥远的担忧,暂且放下吧。思虑过重,郁结于心,于你无益,于腹中孩儿的康健更是大忌。现在,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事只有一件,便是遵医嘱,放宽心,养好身子。只有你安好,孩子才能安好。”
我靠在她清瘦却坚实的身边,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一颗惶惶不安的心,终于在她的温言细语中,一点点平复了下来。
是啊,只有兰殊。
只有在她身边,我才能寻回一丝真正的安心。
外人看我,是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皇后,凤袍加身,风光无限,执掌着无数人的命运。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站在世人仰望的巅峰之上,感受到的唯有凛冽刺骨的寒风,放眼望去,身后空无一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我的家族,景家,他们眼中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兴衰荣辱,只知道一味地对我予取予求,何曾真正问过我一句是否安好,是否艰难?
唯有兰殊,从王府到深宫,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她始终坚定地、沉默地站在我身侧,是宫墙内外,我唯一可以毫无保留、卸下所有伪装去依靠的人。
我闭上眼睛,将头重新轻轻靠在兰殊的肩上,汲取着片刻的安宁。
窗外暮色渐沉,殿内,烛火轻轻摇曳,在地砖上投下两个相互依偎的影子。
这一刻,什么皇后威仪,什么家族重任,什么帝王心思,前朝后宫,都被这温柔的暮色与静谧隔绝在外,暂时远去了。
我只是我,一个会害怕、会迷茫、却也因此更坚强地期待着孩子的母亲。
而她,是我可以托付所有软弱与不安的、此生唯一的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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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羲和和小兰殊在另一个世界要永远幸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