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程惜此夜来去如风。
　　阴阳料定程惜有自己的通行方式，索性便由她去了，没有浪费力气勉强自己抓捕，而是把精力集中到了思索程惜特意上门告知的、暗藏玄机的话语上。

　　时光翩然而逝，漏夜走向黎明，一缕晨曦沁过天际，熹微渐明。
　　阴阳隐约觉察到空气里阴阳气息的变化，操控智能家居系统打开了房间内的遮光窗帘，抬眸望向剩余窗帘纱幔掩映下的窗户外，果不其然地看见了正在缓缓交替过程中的黑夜与白天。
　　天空徐徐地敞亮起来，太阳升起的时候，天际宛若沸腾交融着的冶金和流火，又仿佛是鲜活的鎏金为天地和昼夜交接的界限镀上了光彩熠熠的边沿。

　　……界限。
　　阴阳蓦地顿住了动作，刹那间脑内灵光有如昙花一现。

　　相对的。日与夜的界限，光与影的界限，生与死的界限，善与恶的界限。
　　相生的。质和量的界限，因和果的界限，阴和阳的界限……人和神的界限。
　　界限是客观存在的平衡所在，是天道秩序、世间法则的一部分。上界的目的无疑是守住界限，而枉死城的恶灵们则蓄意突破界限。

　　那么……
　　界限之上到底是什么？
　　守住界限是为了什么？
　　突破界限又是为了什么？

　　目前看来，上界和枉死城都有意侧重的重点，在于人和神的界限。
　　人和神的界限是凡心。凡心以内是人，是俗世滚过万丈红尘；凡心以外是神，是明冥俯瞰繁芜人间。对于他们而言，守住界限即成神，突破界限则为人。
　　……不，这似乎还远远不够。
　　重重思虑之下，阴阳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头。
　　凡心所能够对应的，仅仅只是人间。而他们在这一场繁杂浩大的命局中所要面对的，应当是天道秩序、世间法则，显然是远要比人间更加伟大和广阔的目标。

　　这时，房间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滴滴答答”的声音，打破了一室沉思的静寂，有强有弱地循环着。
　　是阴阳设定的电子闹钟。
　　为了充分体验人类的作息和生活，时刻警醒自己不要大意出错，阴阳设置了不少的电子闹钟，作为给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的节点提示。这个方法简单便捷，并且相当符合林一白冷静睿智、细致自律的性格特点，阴阳自入凡以后愈发用得得心应手。
　　她侧眸看了一眼钟表，确认当前的时间正是她作为人类“应该”起床的时候。

　　阴阳又一次突然止住了动作。
　　耳畔的铃声却依然自顾自地循环往复着，颇有规律。
　　眼前的电子钟表之上，正显示当下时间的数字有条不紊地变换着，旁边还有一个标准款的刻度表盘，秒针、分针和时针各司其职，马不停蹄地奔走旋转着。

　　——时间，发展，轮回。
　　如此这般的诸多界限之上，始终存在着的，是轮回。
　　生死轮回，因果轮回，命数轮回，灵息轮回……无论是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境，无论大小深浅长短远近，轮回始终都为守护天道秩序、世间法则而屹立存在。

　　阴阳垂眸，伸手按掉了仍在勤勤恳恳地恪尽职守的电子闹钟。

　　·

　　不日，顾茵的葬礼如期举办，一如楚润等人所预料的那般，举办得肃穆而又隆重，经营用心，布置周全。至少撇开逻辑的因素，单看形式层面，还真的挺像顾家所宣称的那么一回事儿的，用以对外避免落人口实绰绰有余。
　　葬礼之上，贵客云集，即便是各个行事低调，也难免无声吸引着彼此的注意。楚润作为这些引人瞩目的贵客中的一员，比起其他人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动声色的观察，自恃“位高权重、贵不可及”的容楚神祗言行举止显然要悠闲自在得多。
　　楚大小姐落落大方地站在洁白庄穆的灵堂中央，对周遭人类和非人类们对她或明或暗的关注目光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向面前立着的顾茵笑靥如花的黑白照片面色沉静地微微垂首，便算是完成了祭奠。
　　相较于其他人采取的祭奠方式，楚润的这一番祭奠可以说是敷衍得彰明较著，冷漠至极。不过今日前来参加顾茵葬礼的，无一不是人间各界的首脑领袖，或多或少都知道楚润的真实身份非同凡响，自然是不敢与她锱铢必较的。

　　楚润完成了祭奠后并没有当即转身离去，而是就这么若无其事地沐浴着周遭众人的隐晦目光，驻步于原地，悄然无声地释放出些许神识，将灵堂的里里外外都检查和感应了一番。
　　顾家为了表示哀重，选择为顾茵举办的是最为原始与庄重的最高规格的葬礼，缺点是仪式繁琐，十分耗费时间、精力和财力，优点是倍有面子，看上去相当的情深意重、煞有其事。
　　丝毫没有出乎楚润的意料，灵堂中央立着的黑白照片和花圈白绫后面，便是顾家为顾茵精心安置的楠木棺材，用料顶级，雕绘精致，宽敞而又安宁，确实是很有备受器重与宠爱的顾家大小姐应有的排面。
　　但在楚润意料之外的是，这副棺材竟然是“灵柩”，换而言之，它不是空的，里面还装有“尸体”。她原以为，顾茵和顾四喜都早已灰飞烟灭，顾家就算为了做戏做足全套，也顶多是通过灵力术法的配合，在棺材里放置些许顾茵或顾四喜的遗留衣物，抑或者是在棺材里放置一具足以瞒人耳目的替身或皮囊。
　　可当前她的神识所感应的客观事实，却分明不属于这两种猜想中的任意一种。
　　棺材里确实有“尸体”，不过不是顾茵，也不是顾四喜。
　　而且，没有试图向她隐藏自己的存在，甚至可以说是故意为她所察觉。

　　森然肃穆的灵堂中央，兀自亭亭玉立、岁月静好的居容之神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眸色悄无声息地渐渐幽深，神情波澜不惊地沉淀着危险。
　　然而，这些细微变化落在旁人的眼里，却又是另一番美丽惑人的光景了。
　　但见——楚大小姐温润绝美的容姿，分明安然静好得不动声色，却远比满目灼灼的素白还要夺人眼球；她那白皙若雪的皮肤，更是宛若世间最为奢华美丽的极品锦缎，理所当然地拥有着超脱于周遭死寂素白的细腻与鲜活。明明只是一个几不可察的微末意动，却在她白玉般的面颊上倏然荡漾过一道琉璃似的泠泠潋滟的波光。是静是动，是海清河宴、岁月静好，是暗涌喧嚣、凛然寂寥。
　　事实证明，人类都本能地趋向于做视觉动物。哪怕他们的精神理智其实从一而终地明晓：越是美丽的存在，便越是危险。过分的美丽不仅会给他们造成迷惑和误导，甚至还有可能为他们带来不可抗拒的干扰和毁灭。

　　——这是肆无忌惮地要将人间各界的首脑领袖趁此机会一网打尽了？
　　楚润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眼底暗自浮现出一丝居心不良的笑意。
　　如此，正好便宜她免费看上一出各怀鬼胎的热闹好戏了。她倒是要亲眼看看，这副堂而皇之的棺材里到底藏着什么让人惊喜的设计，是否不枉费她特地多动了些脑筋，设法把王阎和羽尾都骗来了，暗中给她撑场子的巧妙安排和殷切期待。

　　寻白羽和越平明仿佛是听到了楚润的召唤，恰在这时走进了灵堂，神情泰然自若地在楚润的身旁站定，用与楚润相同的方式，对着顾茵的遗像进行了简单的祭奠。
　　待到他们二人祭奠完毕，默默伫立于原地、沉吟了有一阵子的容楚神祗方才有了寻常肉眼便能清晰可见的动作幅度。只见她转头侧眸，向并肩而立的寻白羽和越平明二人轻而缓地笑了一笑，于人间习俗很是不敬死者地，当堂笑意盈盈地招呼他们道：“白羽，你们来了啊。”
　　虽说死者为大，但是容楚神祗的地位显然更在死者之上，更毋论说今日到场赴会的诸位实则都各自暗怀鬼胎，没人想明目张胆地和楚润过不去，更加没人想把种种隐晦的心思和事情都公然闹到明面上来，故而他们对于楚润一行人的言行至多只是关注，始终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寻白羽和越平明旁若无人地和楚润点头致意，含笑答应。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紧接着，一件更加令人跌破眼镜、差点惊呼出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寻白羽和越平明一左一右地跟随在楚润的身后，三人迈步绕过了面前布着的花圈白绫和黑白遗像，径直走到了那副应当是属于顾茵的棺材边上。
　　躬身应酬宾客回来的顾长川原本正大步流星地向灵堂内走来，暗自打算借机与楚润交际一番，不想恰好亲眼目睹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当场神情剧变，撇下了一干随从人员，行色匆匆地加速奔走，紧跟着楚润等人的步伐也进了灵堂。
　　不少和顾长川颇有交情的人物，以及顾长川的心腹手下们，纷纷默契无声地彼此对视了一眼，脚步只稍一停顿，眨眼便又恢复了频率，尾随其后。
　　所有相关人员甫一进场，刚才看清楚顾家为顾茵精心安置的楠木棺材的全部真容，便听得楚大小姐慢条斯理地差遣跟在她身后的两位矜贵少爷道：“开棺吧。”
　　单凭这云淡风轻的语气，诚然好像是在漫不经心地谈论着一件有如单纯慨叹“今天天气真好啊”似的无关痛痒的事情。

　　“楚姑娘……”顾长川殷切地上前一步，神色沉重，嗓音沙哑，俨然是一副因失去爱女而悲痛万分却又勉力支撑的父亲形象，显得落魄而又坚强，见者伤心，叫人感动。
　　可惜他眼前面对着的三位，无一是人类。
　　楚润处之泰然地抱臂让步一边，神色淡淡地回眸看了他一眼，象征性地唤了顾长川一声“顾首长”便算是打过招呼了，转眼便又冷漠无情地回过头去，面容沉静地注视着那一副所谓的属于顾茵的棺材。
　　寻白羽和越平明更是看都没看顾长川及其随行人员一眼，得到楚润的吩咐后不约而同地领命分立于棺材的两头，只各自默契无言的一个抬手起落，便轻巧地拿开了棺材的盖板，完成了楚润予以他们的开棺的吩咐。
　　震惊失语的众目睽睽之下，原本在棺材内安然平躺着的衣饰齐整而又庄重的程惜缓缓睁开了双眼，像是清晨在自己床上睡到自然苏醒一般，淡定从容地顶着周遭遍布着的一道道讳莫如深的复杂目光，从所谓的属于顾茵的棺材里坐起身来。

　　与此同时，来去鉴在她的正上方倏然现形，沉木之上，暗光流淌。
　　肖允和宁澈作为晚辈跟在现任宁家家主宁扬的身后，步履稳健地走进了灵堂。
　　程惜神色镇定地微微侧首，看到站在棺材边的楚润正在向她无声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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