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老大。”寻白羽跟在王阎的身后，欲言又止。
　　他的声音实在是不算大，言语之中的小心翼翼太过明显。王阎没有就理睬他，而是径直把他带到了一处安静的角落，方才转过身来，颇为不耐烦地直截了当道：“想说什么就说。我在人间还有不少事情要办，可没时间在这里看你吞吞吐吐。”
　　寻白羽嗫嚅的样子实在是太过于怂了，以致于连在阴界联盟中一向对他比较客气的老大王阎也看不下去了，说话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楚润惯用的语气。
　　“……”本来怪不好意思的白羽弟弟闻言，便乖乖地把他在前尘镜里看到的前世种种与王阎说了一遍，然后犹疑不定地请教王阎道，“老大，这事我该怎么处理比较好啊？”

　　他与越平明之间存有因果，自然是要了结的。只是他现在因为顾茵的算计，猝不及防地提前知道了，再面对越平明的时候，心里难免多了几分复杂和别扭，总觉得自己多多少少受到了那个前世的自己的影响。
　　亭宁侯白君翎，寻白羽承认，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放眼当时的整个国度，唯有他一人活得是真的清明。可那是白君翎，他曾经是他，现在却又不是他了。现在的他，是寻白羽，不是白君翎；现在的越平明，是越平明，不是位极人臣的那人。
　　然而，这一份多出来的记忆，终究是在无形之中改变了什么。

　　“既然如此，那你不如和他本人谈谈？”王阎对寻白羽的苦恼毫不放在心上，只此轻飘飘的一句，云淡风轻地答他道。
　　见自家老大这般狠心薄情，寻白羽不无委屈地瘪了瘪嘴，再次怂唧唧地沉默了。王阎见他沉默，挑了挑眉：“没别的事了？”
　　然后在得到可怜的白羽弟弟再一次的沉默认可之后，在人间有不少事情要办的王阎老大径自抛下了自家小弟，更加狠心薄情地抬脚离开了。
　　寻白羽：……QAQ
　　他站在原地默默纠结了良久，终于狠下了决心，咬了咬牙找越平明去了。
　　老大说得对，这些事情迟早都是要说开的，早说总比晚说好。

　　撇开别的不说，越平明确实是个再好不过的助理。哪怕方才经历了与女朋友和亲生父亲的生离死别，回来后他也能有条不紊地配合寻白羽处理往生局的公务。寻白羽在楚家别墅里找了一圈，最后在临时充当办事处的大书房里找到了正在和往生局下属联线确认枉死城最新线索的越平明。
　　寻大少爷默默注视着大书房里凝神查看材料的万能助理，但见越平明看材料看得仔细，不知是因为材料内容的缘故，还是因为现下实时状况和自身心情不佳的缘故，他剑眉微蹙，神情颇为凝重，看得寻白羽心中愈发百感交集。
　　他不由得有些晃神——越平明此时低眉看材料的神态，和前尘镜中那人垂首看折子的模样实在是太过相像。
　　“越平明。”寻白羽默默注视了他须臾，开口中断了他打算继续阅读的动作，神色冷静道，“我有事要和你说。”

　　寻白羽拿出了前尘镜。
　　他即便术法资历皆不如楚润，但到底是人间往生局的老大，心眼也只比阴界联盟的诸位老不死们少上一些，却也不是真的缺心眼。虽然他中了顾茵前尘镜的设计，但他也不是毫无准备，在他从前尘镜中的前世种种中抽身出来的同时，便顺手将这显然颇有来历的前尘镜也给收入囊中了。
　　前尘镜开始运转，被历史沉埋的前世种种在越平明的眼前又一次分明地上演。
　　越平明默然旁观着前尘镜中发生着的一切，最先神情还有些疑惑，越到后来，眼色越发的深沉，暗得像是失了魂似的。
　　寻白羽也默默地由着他自己去看，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前尘，前尘中潜藏着不同的劫数，所以他没想着去干扰和打断属于越平明自己的前尘回顾。
　　他当时面对前尘镜的时候，想来约莫也是这个样子，故而一开始楚润并没有制止和打断他，只是后来发现顾茵另做了手脚，方才强行将他从前尘镜的回顾中给拉了出来。

　　“这是巫界的法宝，叫‘前尘镜’，从中可以观得各自的前尘往事。”寻白羽见越平明的神情渐渐平静，方才语声淡淡地开口解释道，“顾茵给我看了前尘镜，我方才发现你我在多年前有这么一段渊源。”
　　“我身故多年，做了上万年的寻白羽，早已不是前尘往事里的那个白君翎了。对于生前作为白君翎的种种，也基本都不记得了。但是既然命数里注定你我会有这么一段渊源，我觉得还是早点说开比较好。”
　　“恩。”越平明仍然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前尘镜中的情景，听到寻白羽这么说，方才低低地应答了一声表示赞许。
　　前尘往事，皆已如烟。再怎么眷恋不舍，也只是徒劳而已。更何况，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人的，又岂止是白君翎死后成为的寻白羽？他身死多年，经轮回几世，落于今朝伫立此处的，是他越平明，早已不是位极人臣的那人。
　　只是他没想到，他和白羽之间的羁绊更甚于他原本所想。而他的父亲楚巽漈为了能让他留存世间，竟然胆大妄为到了如此地步。一时之间，百感交集是必然有的，难免衬得本就沉默寡言的越平明看上去更加的低沉了。
　　寻白羽知道越平明肯定会心里不好受，却也相信他的心理素质和自我调节的能力，所以给他留足了沉吟缓冲的时间，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后续的回答，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他会接受不了这些沉重而又冰冷的真相。

　　“我也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人了。”沉吟了片刻，越平明嗓音略带苦涩地主动开口道，“前世是前世，今朝是今朝；渊源羁绊是一回事，现实情分是另一回事。生死轮回的意义之一，不正是在此么？”
　　他们在生死轮回之后重逢，便是重新来过。现在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都始终是寻白羽和越平明的故事，早已与当年的白君翎和那人无关。
　　前尘往事当前，越平明理智尚存。尽管在这些话语说出口的时候，他的心口止不住地抽搐过一阵莫名的难堪与酸涩。他想，这大概是曾经的那人遗留下来的情愫吧。
　　那人没能等到他的白羽回京，也没能来得及想明白他对他的白羽究竟怀揣着的是怎样的心思，就这么在一知半解的状况下，永远地失去了属于他的那个白羽。
　　或许，那人是真的爱着白君翎的。

　　哪怕是从后来的越平明的视角来看，白君翎也确实是再值得人们喜欢不过的。他狡黠、鲜活而又通透，强大、隐忍而又温柔。对于一路踽踽独行、无依无靠的那人来说，白君翎就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亮，很难教人不为之欢喜与沉沦。
　　只是他不敢想，也不能想。无论是作为朝廷官员，还是作为皇族驸马，白羽于他，始终是只可触及却无法拥有的亭宁侯。知交，已经是那人能够获得的距离白羽最为亲近的身份了。寒门入仕、步步惊心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们之间若是再近一步，便是罪无可恕的万丈深渊。
　　无奈天不如人愿。即便他装作一无所知地止步于知交的境地，却还是失去了白羽。在此之后发生的种种，却是彼时已经身故的白羽在他面前的前尘镜中无从知晓的了。如同应召命数于明冥之中的指引一般，那人在步步惊心的审慎半生后，忽而义无反顾地主动踏入了那个罪无可恕的万丈深渊。

　　亭宁侯故去当年，皇帝大恸，罢朝三日，破例追封他郡王的身份，赐谥忠靖，为忠靖亭宁王，并将亭宁侯身故前所守边关城池改名白城，白城对外的关卡改名白羽关。白城百姓亦悲鸣三日，留亭宁侯盔甲一副，自发于城外山间密林之中建白将军墓一座以为悼念。
　　朝廷吸取教训，加之顾念亭宁侯旧情，愈加地珍视和善待武人，遵循亭宁侯遗嘱规划好生调整了朝廷军的兵马待遇，从而使得朝廷军愈加的兵强马壮。
　　那人帮助皇帝斩除内奸后在朝廷之上更是所向披靡，政策推行也愈加地顺利，国库也随之充实富裕，那人因此登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虽行事低调、极有分寸，实则权倾朝野。

　　亭宁侯故去的第二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期间唯一发生的不幸事故，即是皇帝在春猎的时候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在床上躺了几天，好像不巧落下了什么病根，但有御医院时刻在旁悉心调理，似是并无大碍。
　　皇后所出的太子、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和几位妃嫔所出的皇子各有建树，皇帝对此很是满意，甚至下令召回了早年被他冷落下放至偏远封地的废妃林氏和其子恪王。
　　恪王，看其生母位份和亲王封号，便知其在皇帝面前并不受宠。好在他人如其号，谨慎而恭敬，近年来在封地的表现令皇帝颇为看好，所以心情一好，想着京中朝上也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便将恪王一道圣旨召回京中，为显恩重，还特地加赐恩赏，恢复了其母林氏的妃位，称号也由一看就知道其主并不受宠的“林妃”改为了颇为体面的“贤妃”。

　　亭宁侯故去的第三年，天气突然变得反复无常，好在各地的基建工程都早已完毕，质量极其靠谱，又有以那人为首的朝臣们勤勉执政、积极处理，损失更是少之又少。
　　皇帝倒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吃了不少病痛的苦头，由于身体欠佳开始有意识地培养起太子来，但不知为何，尽管太子先前表现似乎不赖，却好像缺乏为君者的能力，竟屡屡让皇帝为之不满和动怒。
　　渐渐地，朝上不少官员和皇子们的心思活络了起来。有宫中最为受宠的贵妃和贵妃娘家国公府撑腰的二皇子更是胆气十足，在朝堂上与太子呈分庭抗礼之势。虽然皇后曾委婉嘱意那人和四公主暗中掣肘打压风头过盛的二皇子一二，但终究是碍于国公府的情面和势力，无奈结果成效不佳，未能如皇后和太子所愿。

　　亭宁侯故去的第四年，太子和二皇子各自设法笼络朝臣、权贵和其他皇子，仗着家国内外太平安定、皇帝渐渐力不从心，明里暗里地开始拉帮结派，为争夺皇权紧锣密鼓地做着准备。
　　太子渐渐势弱，不敌二皇子，皇帝却仍保着太子储君之位。有朝一日，皇帝忽感风寒，中风不起，二皇子蓄意谋朝篡位，却不想事情中途败露，被早有准备的太子抓住了尾巴。皇帝知情后大为光火，贬黜二皇子，贵妃、国公府和二皇子一派的权贵朝臣也纷纷受到了牵连。
　　为制衡太子，恪王被迫推到了台前，二皇子及其他派别的权贵官员利用恪王打着幌子，暗中恢复着自己的势力。太子将计就计，接近恪王，意图将恪王收为己用。
　　邻国忽然派来使臣，请求两国联姻交好，太子代皇帝接见使臣，不想途中遇死士埋伏袭击，中毒箭丧命。皇帝得知消息后急火攻心，竟当场昏迷，一病不起。刺杀太子一案全国上下闹得沸沸扬扬，却迟迟没能够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皇帝迟迟不见好转，朝内又无储君，多方势力再度蠢蠢欲动。
　　皇后见情况不妙，狠下心来以退为进，一面暗中挟持贤妃与恪王谈妥了条件，一面以多年夫妻情谊说动了皇帝，将恪王立为太子，再借助那人的谋划，将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都扼杀在了摇篮里。

　　皇后到底是皇后，她的这一波如意算盘打得不可谓不漂亮。恪王与其母林氏相依为命多年，情分自然是非比寻常。无论恪王是否真的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是个老实人，只要林氏在皇后的人的手里，无比孝顺的恪王便会听她的差遣。
　　而太子虽死，但他和太子妃所出的嫡子犹在，待到嫡子成年便可即位，天下依旧是太子一脉的。期间有皇后、太子、太子妃、四公主等多方裙带势力支持着，维持朝纲稳定自然是不在话下。
　　不日，皇帝薨逝，恪王乖乖地按照皇后一派的计划登上了皇位。
　　只是皇帝也好，皇后也好，终究是漏算了。他们算错了白羽，更算错了那人。恪王即位了，但不是作为一个受皇后控制的傀儡，而是作为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帝。一切，都在白羽和那人早早便达成了合意的算计之中。

　　那日在城墙下的诀别，风华正茂的白将军同在朝堂之上平步青云的那人击掌约定：“我们和当年的老祖宗一样，再创一个盛世。”
　　白家老祖宗，正是辅佐一位不受宠的贤王夺权成功，坐稳这万里江山的。
　　白羽之死，恪王归京，皇帝受伤，太子势弱，二皇子谋反，党派争斗，太子遇刺身亡，皇后威胁恪王作为傀儡，皇帝薨逝……一如当年人丁和势力不知不觉渐渐凋零的白家一样，发生得皆非偶然，而只是某一场精密算计构成的棋局中的一步而已。
　　背信弃义的皇帝，最终以他的祖上夺得天下的方式，失去了他所最为看重的权势和天下。不但如此，而且他最为喜欢和看重的儿子们也没能继位，甚至一个比一个还不得善终。
　　他和他喜欢的儿子、宠妃和亲信们一起，最后被不动声色的那人算计玩弄于股掌之间，毫无察觉地毁灭在了他们曾经设计暗中施加给白家的“慢性毒药”和“不沾血屠刀”之下。
　　这是那人为早已不在了的白君翎和白家人蓄谋已久的一场倾覆朝局的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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