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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生间
设想一个女卫生间的场景,有大概五六个隔间,你走进隔间的时候还没人在外面排队,可在你使用期间,先是时不时能听到有人推你的门,然后就听见外面传来简短的交流。
“满了吗?”有人问。
“满了。”另一个人回答。
空间很小,你几乎能用脚步声就能判断出来,外面逐渐累积了迫切地需要进入隔间的女人。
可你和你左右两边的隔间都无比安静,没有人要出来。
面对如此这般的“围城”困境,你会怎么做?
是上完了赶紧出去吗?
可是下一个人,不论是谁走进来,都会闻到“你”隔间里的味道,如果是坐厕,还会感受到“你”坐热的马桶圈,别人不小心丢在外面的纸,也会算在“你”的头上。
更何况,做第一个走出去的人,一定会对上大家因为等待而变得不耐烦的愤怒目光,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刚穿好的裤子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拽掉了一样。
你听了或许会发笑,我完全能理解,我想,这个世界上知道我有过这种担忧的人里,就只有我那个把职业道德写在脸上的心理医生才不会发笑。
可是,你要知道的是,对于小孩子来说,任何引人发笑的瞻前顾后的考量,或许都是她们的噩梦。这样的场景,对于性格内向,甚至无法做到在人前发言的我来说,无疑会被划分进噩梦的范畴。
即便长大了以后,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多观众,人和人的一面之缘,就只是一面之缘而已,为了避免陷入这样的尴尬境地,我仍旧很少会在人多的地方上洗手间。
在中学时代,我会尽量跟结伴(也就是跟宁宽一起去洗手间),或者是下了自习以后去宿舍楼里上卫生间,我最喜欢一层的卫生间,隔间很多,在自习室的人变多之前,那里人烟稀少。
有一天晚上,下了自习,我背着书包回了宿舍,自习室里人迹寥寥,我带着胀痛的膀胱走进教室,从容地放下书包,然后快步走去了卫生间,刚好有一个空隔间的门半敞着,我立刻冲进去,反锁上了门。
自习前,我因为被宁宽拉着去看评优墙上的照片,没能去成洗手间,因为喝了太多的水,下自习时,已经到了所能忍受的极限。
从来对照片墙不屑一顾的“三好学生”宁宽,今年却没能评上三好学生。
不用我说,大家也都知道,三好学生无疑是被那位“盎撒白男”高票收入囊中,但因为一人不能多评的缘故,优秀的宁宽获得了“优秀班干部”的称号。
遭遇“三好学生滑铁卢”的宁宽,这次一听说评优墙上贴出了照片,就迫不及待地要拽着我去看。
“高一年级……”
我站在写着高一年级的区域前,费力地在墙上寻找着宁宽的照片。
“看!你在这儿呢!”我指了指照片,回过头看宁宽时,才发现她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抬起眼睛寻找宁宽,才发现她正举着脑袋站在高二年级的照片墙前。
我穿过人群,走到她身边,一把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全神贯注的宁宽被我吓了一跳,“你吓死我了。”
“你看什么呢?”
“还能是什么?”宁宽远远地指了指墙上的照片。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诶?这不是那天在走廊遇见的那个梳着马尾辫的学姐吗?”
“她是她们班的三好学生,不过,我是让你看这个,”宁宽说着,又抬起手指了指。
我这才看到马尾辫学姐旁边的另一张照片,那张照片上的人咧嘴笑着,露出了牙齿上的金属牙套。
“是郑男学姐?”因为照片离得很远的缘故,我看不清上面的小字,“她评上了什么?”
“优秀课代表。”
“哪科啊?”
“数学。”
“这儿有人?”卫生间隔间的门外传来了人声。
“有人。”另一个声音回答说,两个声音都在门外。
洗拖布池的水龙头被“吱”地一声打开,紧接着就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和洗拖布的咚咚声。
“三楼上你搞完了?”
“嗯。”
“就差这间了。”
原来是打扫洗手间的保洁吗?可这听起来又像是同学的声音。
“宿管老师来了吗?”
“没来呢。”
“我们得盯着点儿老师,一看到她就带她去检查卫生,要不然等会儿又脏了……”
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同学,这儿已经满了。”
“哦。那我去楼上。”
“等一下!”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怎么了?”
“就在这儿稍等一下吧!楼上的卫生间坏了。”
“坏了?”
“对。”
糟糕,我又不慎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的境地,虽然已经可以走出隔间,但想到还没散去的气味和一旦走出去就要迎上她们三个齐齐投向我的目光,即便占据着自己不再需要的资源,我也宁愿呆在隔间里不出去。
“满了?”又有新的人走了进来。
“对。楼上卫生间也不能用,在这儿等一下吧。”
“哦。”
门外已经聚集了四个人,可不论四个人还是三个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时间分分秒秒地向前,空气安静得可怕。
“好慢啊。”抱怨声传来,不知道是谁在抱怨。
我坚定了信心,不做第一个走出去的人。只要其他隔间的人走出去,我就也趁乱跟着出去就好。
隔壁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紧跟着是冲水的声音,我也踩下了冲水的踏板,为自己走出隔间预热。
紧接着隔壁传来了推开隔间的声音,在第一个隔间与等待的同学交接之时,我也推开隔间的门,几乎是目不转睛地走向了洗手台。
因为人的活动,卫生间变得吵闹了起来。
透过洗手台前的镜子,我留意到原来是那两位高二的学姐在打扫卫生间。
黄色短发的学姐手里拿着抹布,另一位烫着卷毛的戴着黑框眼镜的学姐手里攥着拖布。
我们的视线在镜子里交汇了一下,然后又各自迅速闪开。
我洗干净手,走出卫生间时,与宿管老师擦肩而过。
“老师!”两位学姐热情地迎上了宿管老师。
“哟,干活呢?”宿管老师笑着问。
“楼上已经打扫干净了,我带你上楼检查。”
“走呗。”两个人簇拥着宿管老师往楼梯间走。
“打扫卫生间不好受吧?”宿管老师边走边说,“以后要再让我逮到你们抽烟,就不是罚一个星期就能了事了,下次是一个月,再下次就是叫家长,明白没?”
“知道啦,老师。”
“明白明白。”
三个人的对话声回荡在楼道里,我走进自习室,坐在刚才放书包的桌前,心里爬满困惑。
在鹿川中学,人往往是以群分的。
成绩相似的同学会玩在一起,成为朋友。
成绩顶尖的好学生和抽烟烫头打架的坏学生之间的友谊并非不存在,但那样的友谊总是罕见的。归根结底,是因为大家对于时间支配方式的选择不同,对时间和精力的安排相似的人,总是更容易建立友谊。
我几乎没有发现郑男学姐和这两位学姐的相似之处,她们就像是生长在不同气候下的植株,除非人类的搬运和培植,她们永远不会共享同样的空气和土壤。
把她们搬运在一起的人类是谁呢?
我回过头,看了一眼郑男学姐常坐的位置,她还没来,桌上空空荡荡。
我不知道搬运她们的人类是谁,我只知道,我与郑男学姐都生长在“男”这个名字之下,我们身体上,或许盘踞着如出一辙的“千年虫”。
我从书包里掏出书本,开始写作业。
我想要与郑男学姐倾诉一切,我想知道我所有的疑惑和痛苦,她是否也正在经历。
我想知道她所面对的日常生活,她所经历的一切,以验证她与我的相似。
我想从她的身上,知道自己并不孤独。
郑男学姐走进自习室的时候,我已经写完了作业,时间还早,我从书包里拿出最近在看的小说,摊开在桌上,但我却迟迟无法被推进小说的世界里。
除了陈老师以外,我从未跟任何人展示过那条盘踞在我身上的“千年虫”,自我暴露无疑是极其危险的行为,搞不好就会被嘲弄,但跟郑男学姐却不一样,郑男学姐可是我的同类啊!
我遏制住自己找到同类的兴奋,让自己的眼睛跟着脑子一起动起来,进入了小说里的世界。
更晚的时候,周围的人陆续起身走了,如同往常一样,只剩下了我与郑男学姐两个人。
学姐的晚间学习似乎进行得并不顺利,她手里抱着一叠书和习题册,叫我一起离开自习室的时候,大脑似乎还在别处思考着复杂的问题。
学姐拿起挂在墙上的锁头,我跟在学姐之后,关上了自习室的灯,走出了自习室。
门被吱呀地合上,学姐把锁挂在了两片对齐的金属环里,合上了锁头。
“学姐,我看到你评优的照片了,恭喜你。”
“啊,”郑男学姐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没什么。”
我们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前进,其他自习室也已经锁上了门,除了走廊里还亮着微弱的白炽灯以外,其他的空间都被黑暗所包裹。
“学姐,我原来叫盛男。”
在踩上通往楼上的台阶时,我轻声对学姐说。
“嗯?”学姐回过头,满脸困惑。
“我原来跟你同名,单名一个‘男’字。”
“哦,”学姐点点头,“这样啊,所以你后来改了名?”
“嗯,改了名,现在叫盛寒,寒冷的寒。”
“盛寒,”学姐重复着我的名字,“确实更好听一些。”
我们踩着台阶往上走,昏暗的冷白光照亮了学姐一如往常的脸。
学姐的平淡反应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以为只要告诉她这一点,我们就会立刻执手相看泪眼,相见恨晚地抱头痛哭。
我的大脑在困惑当中飞速运转,寻找着让这个话题可以进行下去的语言,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我的楼层。
“走了。”学姐拍了拍我的肩膀。
“啊,哦。”我抬头看了一眼楼层号,双手攥起了书包带,转身往我住的楼层走去。我满心犹疑,困惑得无以复加。难道是学姐没决定好要与我袒露心扉吗?这也并非没有可能,我们才认识不久,唯一的交集就只是在自习室相遇。
“盛寒。”身后传来了学姐的声音。
难道学姐决定好了要跟我袒露心扉?我停下脚步,转过身。
“谢谢你告诉我。”
“啊。”
“谢谢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哦。”我这才尴尬地意识到,不光是我的曾用名,郑男学姐甚至不知道我的现用名是什么。
我抬起手,挠了挠头,“郑男学姐,明天见。”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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