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

　　春城河运发达，四处都有江河，还有不少湖泊池塘。盛夏未至，城隍庙外满塘的莲叶也让看的人心生欢喜。

　　可池塘边也不乏满腹心事、看这风光也无法展开眉头的人。

　　汪夫人款款走至程夫人身边：“有些日子不见，程夫人越发消瘦了。”

　　程夫人转头看了看来人，别开头答道：“原来是汪夫人，真巧。夏天要到了，有些没胃口罢了。”

　　“这样么，我有几个健脾开胃的药膳方子，回头就让人送到程府上。”

　　“多谢汪夫人。”程夫人跟汪府素来来往不多，想着尽快离开，便找个借口与她道别，“这鸟叫声让人有些头晕，我先回去了。”

　　汪夫人早就听说了方夫人被关入牢中之事，她很清楚程夫人平常都在替马夫人做些什么。

　　她没看程夫人的背影，只笑着说：“是呀，鸟雀总是这么热热闹闹的，以为是良禽择木而栖，但树呢，对于禽鸟可没有什么感情，这一窝鸟去了，那一窝鸟就来了，树木只要保证自己百年屹立、枝繁叶茂。”

　　*
　　第二天下午汪夫人就拿着手头的东西来了刺史府，她是尚吉在闭门不出的三天里唯一见的来客。

　　尚吉看了她给的东西，实在惊叹，汪夫人是决曹掾之妻，却不知如何拿到方家、马家与盐官勾结牟利的罪证，以及那日方夫人找人追杀尚吉的口供。

　　那天夜里潜入府里偷东西被抓的两个人在审问下承认他们是李夫人派来的，她仍旧是想要那个送子观音像，与其他事没有太多关系，尚吉派人去警示一番便不想追究了。但之后放箭追杀她的那一伙人实在是来者不善，她没想到方家真的敢对朝廷命官下死手。

　　“只差找这几个官吏审讯画押了。”汪夫人非常自信。她明知道方家做的不止这些，但程夫人只给了这个，想必这是程家参与最少的一项。

　　“你怎么得到的？”尚吉来回翻着那几张薄薄的纸。

　　“刺史，东西可不是白来的，我们汪家为此付出了太多心血！不知跑了多少里路、打发多少人情、又得罪多少人。但你知道我的丈夫是断狱的，我们汪家人又向来忠勇不二、嫉恶如仇，所以为了递交这份罪证，是不计代价。”汪夫人声情并茂，摇了摇头。

　　尚吉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她不想说出来源，便道：“辛苦你了，辛苦汪家了，这对定下方家的罪名很有用处。”

　　“能对朝廷、对社稷安定有所帮助就行。对了，刺史，方家这‘谋逆’罪又是否是实情呀？”

　　“还在调查中，恕我难以相告。”

　　“也是，瞧我问的。方家人脉甚广，又是开国功臣，想必不会犯这等罪名，否则百年后宣侯如何有脸面见太祖？”汪夫人这么喃喃自语着离开了。

　　从上午开始天气就闷闷的，此刻终于下了淅淅沥沥的雨。送走汪夫人，尚吉背手站在正厅，看着厅外的雨，许久，她说，明天，我见一下马夫人。

　　*
　　于是便有了今日这一面。

　　马夫人显然对她拿出来的部分证据感到诧异，所幸那里面涉及马家的并不多。

　　“这……盐运涉及官吏人员众多，许是一时疏漏。都尉府除掌管春城军事，农田水利也皆有协助，下属官员甚多，一时不察是在所难免，都尉府一定立刻清除这几颗老鼠屎。”

　　“那方家呢，明明白白写着他们的名字，可不能怪罪到‘下属官员’身上。”

　　已经应了宣侯来做说客，马夫人只得咬着牙说：“方家作为大启的不二臣，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算有苦劳，对一时疏漏可否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是对贪污受贿网开一面，对指使偷窃网开一面，还是对买凶杀人网开一面？马夫人也许不知道，方家为了掩饰观音玉像之事，还曾派人刺杀本史，行刺朝廷命官又是一条罪状！”

　　“竟有此事？刺史这话是言重了，我想是急中有错，方家误以为有旁人要偷抢，一时急切要将东西取回，乃误会一场。再者，春城人情浓，风俗惯于礼重，方家向来慷慨，常与其他官员女眷一起赏些字画、互送珍宝，也不碍事吧？”

　　“夫人一直都在说自己的猜想，但我手上是真凭实据。”

　　“证据就一定是真实的吗？刺史又何必如此执着，你才上任不到半年，无需急切至此，新官上任的火就点到这来么？换个角度想，刺史大可融入我们春城的风土人情，放下心头固执，多去走走、广交好友，定能有所收获。刺史并不长任，一个走了又是新的一个来，咱们无非求个井水不犯河水。如此办案，遇上个不要命的反而害了自己，刺史替自己想想吧。”马夫人平静下来，话语也渐渐平稳。

　　“夫人，这几个罪证确凿的官吏必定保不住了，方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为了其他人不被发现，也许夫人另有对策。但我也劝夫人替自己想想，你有庞大的家族，你有自己的身份地位，不要落人口实，以为你跟这些人有什么往来，以为他们是受你指使。”

　　马夫人的确不想再牵扯进这件事了，今日看来，尚吉是通知她，只定方家贪污受贿之罪，而非真的株连九族。对宣侯府，她能做的都做的，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没有理由跟尚吉继续交谈了，匆匆道别离去。

　　与马夫人见面后，尚吉去牢里看了方夫人。

　　申时已过，一抹残阳透过小窗横亘在尚吉和方夫人之间。她还在想着谋逆的罪名，一个劲儿说方家清白，求让她快些出去。

　　尚吉抖出那几张受贿的证词：“供出背后指使之人，可以从轻发落。贪污受贿，和前朝余党，你们有得选。”

　　方夫人愣了愣，嘴唇一动，却什么也没说。日暮逐渐暗淡，牢里点起了一盏一盏油灯。

　　最终，她仍是没有招出马家。

　　*
　　站在牢外，方夫人那句“冤枉”还在尚吉耳边回响。

　　她此刻才真正对来春城的目的有实感。

　　马夫人说得没错，证据不一定是真的。

　　那颗珠子是母亲给她的，是从前父亲在一个死士手中所得，与皇帝商讨后，由他保管并查明。

　　所以，珠子是她放进去的，跟方家没有关系。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既然这么做了，就断不会觉得不该这么做。正如他们在搜刮民脂民膏、党同伐异的时候，也没有考虑过该不该。

　　说一个开国之臣有谋逆之嫌，未免让人寒心。
　　但更令人寒心的事实是，这样的荣耀家族，却慢慢成为了朝廷和百姓的蛀虫。背叛了百姓无异于背叛国家，与“不忠”之罪，没有两样。

　　事件结束，尚吉终究还是没有以谋逆罪上书。

　　从捉拿到断案，只用了七天。仅仅七天，他人做反应、托关系的时间也不够。尚吉很明白，有时候，他们不是没有办法，而是没有时间。

　　部分官员被发落，方家被除去宣侯之名。尚吉来春城后，处置了三个六百石以上的官员，夺去了有两百户封邑的县侯的爵位，春城官场人人自危。
　　母亲一直与她有书信往来，得知这些事情时，她不无担心，此后几番来信提醒尚吉注意自身安危——派人刺杀是最直接粗暴的方式，但今后会遇到的阻碍，更多会来自官场。没有真刀实枪的宫殿屋檐下，同样暗藏杀机。

　　方家半数家产被抄时，尚吉也在场，她不是第一次看抄家的场面了。

　　着青色官服的身影依旧挺直，面对方家的目光她不畏惧也不闪躲，只觉得痛心。

　　昔日的宣侯，今日的方老爷，一朝晚节不保，那双眼睛瞪得像要将她撕碎。

　　“方家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方家？”干瘦的方老爷挤出一句话。他不是傻子，但仍旧不明白天子何意。

　　“你们还不明白，先帝为什么赐你们十八罗汉汤吗？”尚吉回头。

　　在她与方家众人之间，方府那道富丽堂皇的大门缓缓掩上。

　　方老爷嘶哑的声音充满不甘：“方家从被赐御膳、玉像的地位，到今日被夺侯府封号，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了卸磨后的驴、一颗眼中钉？”

　　那双通红的眼睛最终被沉重的金丝楠木门掩盖。

　　尚吉轻声回答：“从十八罗汉汤里的野菜变成天鹅那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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