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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郊
珊女等人并不是最后一批逃进望青的人。随着各种消息传言甚至谣言的散播,以望青为中心,三个呈扇形自上而下分布的东方邻国都有逃奴、平民甚至阶级滑落的小贵族一波波地来。
二者之间甚至形成了一条逃难者之间口口相传的“乐郊路”,要穿过哪座山,经过哪条河,都隐蔽地流传着。邻国统治者采取了一定措施,软硬兼施下还是无法组织越来越惊人的迁徙。
暂时出不去的人小心觑一眼城门卫兵的刀戟,回家捂上幼童的嘴。那些手捂得了近在眼前的孩童,捂不住那些已经走在山水间的队伍,不断有母亲们琢磨着攒攒家当,到时能多走几里路。
“……素杼鸣鸣,其首垂垂。素杼嘈嘈,其心劳劳。青萝夭夭,母兮仰眺。清泉湑湑,姊兮游遨。”士人拄着拐杖,轻声哼唱。她穿着一身破布衫,发冠早就不翼而飞,只有一根粗略打磨过的木簪挽着头发。
她竭尽所能地保持风雅,却实在挽不上几根碎发,只好作罢。“乐郊在侧,廪仓盈盈。乐郊在阿,丝锦延延。绰绰神仙,承露琼浆。云袂拂尘,慰母忧心。鸾佩止轸,息姊忙音! ”她唱着歌,淌进河流,衣袂被河水打湿。
有人喊她:“余夫人!你慢些走!”
士人摆摆手,昂扬道:“乐郊在彼,我慢——”
“扑通——”
余夫人摔进了河里。
那人赶紧上去把她扶起来,抱怨道:“河中多奇石,夫人再急也要注意脚下!”
她一边替余夫人拧干衣裳,嘴上还唠叨着:“您手不能扛肩不能提的,就坐牛车上歇会吧!英嫂子说要替咱探路,你非要走前头,一摔一个不吱声……”
余夫人满不在乎道:“幸亏我是鱼夫人,淹不死。”
面容稚气的书童呵斥道:“甭管是鱼夫人虾夫人,您今天就是成了龙夫人也要上牛车歇着!多大年纪了比我还不懂事!”
余夫人被骂得默不作声,乖乖等队伍赶上来,爬到牛车上风干自己。
周围的农人忍着笑,倒让她自觉没脸,若无其事地问:“再走多久到乐郊石?我定要题诗一首,传到后世也是名篇一作!”
小孩咬着手指,好奇道:“你怎么知道就是名篇?”
“……我写的肯定是名篇!”
小孩不信邪:“你走路还摔跤呢,我五岁就不摔了!”
英嫂子连忙把小孩抱走,冲余夫人讪笑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士人冷哼一声,拉车的老青牛哞哞叫,轮子吱呀吱呀滚过前人踩出的路。
前方是一块半人高的粗糙石碑,草草刻了个古怪的符号,石碑下方被翻动覆盖过的土壤已经长出新芽,仿佛它一直以来就在这。
“它一直没被推倒吗?”余夫人好奇道。
从东部邻国逃往望青的人留下一座石碑作路标用,而在浪漫的文人眼中,它又多出一些史诗般的宏伟沧桑。这座石碑跟邻国国主的墓碑似的,按理来说早该被推了,它居然能□□到现在?还是说又有后来者?
英嫂子笑呵呵地:“当然推过。后来望青娘娘说,这一带是她们的地盘,不许外人撒野。她让卫兵守着,过界就动手。”
这俨然成了望青一些闲得发慌的混子打发时间的手段,早早蹲守在交界处,在半山腰开盘赌博。方式很多啊,比如你可以赌哪个士兵士官杀了几个,也可以赌对面哪个能不能逃脱,还有简易模式,比如赌你前头两个赌狗谁赢了。
祁访枫知道后大为震惊。
就这样,黑袍监察的休假彻底毁了。正值祈熏节,原本可以在家里和姐妹们感慨进步人生的监察们不得不火烧屁股地揪着相关城区的管理者起床,去边境无限制格斗地抓赌徒。
赌得双眼发红的城民根本没注意上官站自己背后了,还不耐烦地推开拍自己肩膀的人。她嚷嚷着:“下注在那边!”
上官脸都绿了。
事后谁的脸色更精彩不为人知,但现在的半山腰是找不到野生赌场了。
余夫人听了这个传闻,就四处张望:“卫兵?”
渐渐丰盈起来的树林中传出一阵非自然的响动,一个雪白到能发光的脑袋探出来,束着臂甲的手冲她挥了挥。她的臂甲也是亮到惊人的银,从树上探出半个身子,忽然就闪得人睁不开眼了。
余夫人:“?”
这个过分年轻活泼的士官忽然蹿了下去,连树都没反应过来。看她的神色,大抵也是没反应过来的。一个更强壮高大的女妖显露人前,她脸上还带着未消退的怒气,露出一个尽量柔善的微笑:“诸位即来投奔望青的,只管过去就是。”
说着,她拉开弓箭,射向草木密集处。
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开,回应她的是另一支箭。
女妖单手抓住箭矢,喝道:“不教而诛为虐,故民不告而来可恕,士卒者,三通告不去,就地格杀。”
“三!”
余夫人瞪大眼睛。
“二!”
有人忍不住丢盔卸甲地跑了,士官都来不及阵前斩降,就被裹挟着带倒了。
“一!”
女妖喊完,那个闪闪发亮的银白士官冲了出去。
厮杀就发生在背后,农人忍不住惊慌地向牛车靠近,余夫人惊疑不定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她可一直没发现自己背后跟了这么多士兵!银白士官冲进去一通乱杀,反倒逼着追兵被捅了蚁窝似的一眨眼遍布视野。
但这不影响什么,看着很不着调的银白士官握着一柄金黑交错的长剑,几息间解决了数百人。
一个顶着黑眼圈的年轻文吏跑下来,她说:“几位跟我来。”
余夫人面色如常地催促众人跟上,她将脸色发白的小孩抱在怀里,不住拍背安抚。小文吏走在前方,城门兵看过她的令牌,要检查一行人是否携带违禁品。士人习以为常地要掏钱“应付”士兵的刁难,不料城门兵大惊失色,立刻退开好几步。
她惊恐地拉着身侧的同僚:“我不是!我没有!她自己掏出来的!我没向她收钱!”
同僚急忙安慰她:“我们都看到了,你没有!”士兵又可怜而惊慌地看向文吏,文吏冷淡地点点头,她才眼泛泪花地松了口气。
她不敢再靠近余夫人了,颠颠跑去队伍末尾检查板车上的行李。同僚见怪不怪,边搜查,边心有余悸道:“不要随便给人递钱,要死人的!”
小孩忍不住从余夫人怀里钻出来,她问:“不给钱,你为难我们怎么办?”
同僚也大惊失色:“你这娃娃不要空口白话污蔑人!我们哪敢为难你!”
为难平民,还是为难幼崽!这么大的罪她可担不起!黑袍的监察管不上军队,那灰袍的军法官一脚能给她踹出去三里地!
小文吏的嘴角往上翘,颇有几分自豪地替她解围:“那些坏规矩,我们城主娘娘是不许的,诸位只管放心跟我来。”
余夫人揉揉小孩的脑袋:“你少说几句。”
小孩嘟囔:“我说的不是名篇,你也不能不让我说啊。”
士人有点尴尬地说:“倒也不是……”
她下了牛车,溜溜达达跟着走。文吏将她们带到城南,立刻有热情和善的妇人招呼道:“妹仔,有新人呀!”
文吏点点头:“城南的空屋还够吗?不够先挤一挤,我去找区长反映一下。”
妇人说:“够!旧药厂那边拆了,工程队前脚刚走呢。”
她喜笑颜开地迎上去,拉着人唠家常:家里几口人呀,哪些是你姐妹孩子,啊呀,长得真神气。分地?包有的!就是外头说的那样,一人十亩!就是咱们这个地方土地不多了,好姐姐你知道的,西北平地少呀!要那么好的地是难了点……
……但山地是有的,当然,如果你肯要山地的话,利息和债务都降!不要你们全种粮,娘娘划了地,这一块实在不好养粮食的,种些果树就好。不用担心照顾不来,咱会拨人来教的!对对,妹仔聪明,一点就通!我瞧这娃娃机灵,将来到了学院也是数一数二的好苗子!
……学院当然是每个孩子都能上呀!就是这束脩也让人头疼,我们得攒攒才好送去。要是姐姐着急,也能打个欠条,你满打满算欠个四年,利息也才两百钱,别怕!
小孩左右看看,突然意识到亲娘在和人家讨论什么,忽然嘴一撇,哇哇哭起来了。气得英嫂子给她暴打一顿。
余夫人装作没看见,她冲文吏打探:“你们这儿的私塾……”
“学院。”文吏纠正道,“城中现有四座学院:正则、修远、嘉树、兰皋,每座学院都为五年学制,设四学级,教授经史、数理、策论、工程、医术、武术。学成后根据学员个人意愿选择是否深造,欲修经史诗文之道……”
眼看这小文吏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余夫人赶紧说:“官人,官人!在下知矣!”
小文吏不说话了,毛茸茸的耳朵抖了抖。余夫人在城南看了一圈,也不说话,小文吏默默跟着她。走到一座占地较广的建筑前,进出侍从皆着白衣,脸上蒙着古怪的布料,有些连头发都包得严严实实。
余夫人抬头,就见“义妁府”三字。
她好奇道:“这是哪家姬主的府邸?”
小文吏规规矩矩道:“此乃医学高等学府。望青无氏族,奢靡奇观皆视为重罪。”
余夫人反映了一会儿才理解这个够新鲜的词汇。
这小文吏先前说过,上完五年学,要还想在各个方面深造就得前往不同的学府。也就是说,这里全是修习岐黄之道的学子?
余夫人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她们学什么的?”
小文吏的眼神透露着茫然:“……医道。”
余夫人又解释道:“在下的意思是,她们学的可是世外妖以灵丹妙药救人的法子?”
小文吏摇头:“寻常医术而已。”
“她们的母姐不曾反对?”余夫人问。
小文吏卡了一下,眼神有一丝藏不住的困惑,她说:“行医救人,圣且伟,为何要反对?”
“医者,贱业。”余夫人说。
小文吏一板一眼道:“并非如此。”
“何出此言?”
小文吏沉默一会,她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没有医生,谁来治病?”
余夫人说:“国主若病,自有大妖赠下灵药,宫医服侍。达官贵人若病,自有官医救治调理。她们用不了这么多医者。”
“平民需要。”小文吏说,“黔首苍头若病,总也要人治一治。”
“一帖药要上百钱,她们买得吗?”
这话一说,小文吏眼里又亮起了令余夫人眼熟的光彩。那张带着婴儿肥的小脸有些蜡黄憔悴,可她的眼睛亮极了。她说:“娘娘会帮我们的。”
小文吏似乎憋着一股气,活也不干了,就拉着余夫人满城跑。去看了公家管理的药田和医院,又到市政厅让人给她讲了“保险”是怎么回事。期间还路过了几座正在被治安队取缔的小庙,队员正头疼地看着一个颤颤巍巍拄着拐杖的老人。
老人年事已高,站着都不住抖,全靠另一个和她差不多老的老者搀扶着。她敲了敲拐杖,无赖地往地上一坐:“你们,你们自己说买了就让我用的!我们是中部来的,就信这个,我这是道士庙!老人家信个道君怎么了!”
队员看看雕塑,又看看离棺材就差一哆嗦的老人,求助地看向队友。
队友:“……”
她只能好声好气地劝:“您信个什么都不打紧啊,可娘娘不让咱给她也供上去,这于礼不合!”
老人故意侧过耳朵,大声嚷嚷道:“什么!”
队友欲哭无泪,可怜见的,她本来是个土匪,自家将军转正当真将军去了,留她在这跟这些老人打交道。
她几时这么乖巧卑微过!将军,将军你好狠的心!
余夫人津津有味地围观一会,转头问小文吏:“你们这儿的士兵脾气不错。”
小文吏忽然说:“我不能带你去军营。”
余夫人一愣,连忙摆手:“非也!”
小文吏小跑两步,揪住另一队在巡逻的治安队。她还没人家腿高,就一把扯住对方的皮甲。余夫人吓了一激灵,下意识要伸手去抱走她,谁料那士兵自己停下脚步,顺势把小少年抱起来了。
余夫人一愣,就见队员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谁也没对她的脱队发出疑问。她眼神顺势向前看去,前方有个黔首正费劲地将货物扛上马车,货物一时不稳地摔落,正好挡在行进道路上。
治安队瞬间以一种她难以理解的整齐阵法散开,她的心提了一半,就见包括队官在内士兵齐心协力,迅速帮她把货物卸下送到马车上,还不忘收拾整齐。做完这些,黔首感激不尽,要招呼她们回家喝口水,队官立刻拒绝了,转身继续带人巡逻。
“……夫人,余夫人?”小文吏努力拉了拉她的袖子。
余夫人虚弱道:“诶,我在。”
“我还有工作,让七娘姐姐陪你去军营吧。”小文吏说。
余夫人:“?”这是可以逛的吗?
七娘礼貌道:“夫人请随我来……”
余夫人犹豫再三,一咬牙跟上了。人家敢展示,她怎么不敢看?
走进军校,就见一群身材出众的健壮女妖正在进行训练。她看一眼七娘,对方不阻止她的观察,大大方方道:“这是新兵训练,气象不如老兵,夫人见笑了。”
余夫人难得泄露出一点无助,她忍不住道:“军校……这是你们的机密吧?我一个外人……”
真正机密的当然不会给你看。七娘气定神闲地说:“我们怎么训练士兵,怎么约束她们,章程都是公开的。您来能看,探子来也能看。”
余夫人的脸色变了。
这个其貌不扬的士兵淡然道:“她们的军队若能做到,也是好事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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