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帝国

　　沉香阁内，沉水香如凝固的雾霭，缠绕着冰冷的空气。灯烛的光焰不安地跃动，将跪在堂下那人染血官袍上的暗红映得愈发刺目。他头颅深垂，声音嘶哑破碎，像砂砾在铁器上摩擦：“启禀郡主，启禀节帅……杜将军……杜将军及麾下三百壮士，于渭水渡口、朝天客栈两处……尽皆……尽皆殁了！”

　　巴川节度使安守义魁梧的身躯猛地一僵，拳头骤然收紧，骨节发出沉闷的爆响。

　　“凤天翔呢？”李姣的声音从紫檀木案后传来，清冷似玉，却带着穿透寒雾的锐利。

　　“回郡主，”密探喉头滚动，带着一丝近乎解脱的颤栗，“陇右节度使凤天翔……身负重伤，命悬一线，已由亲卫拼死护送入长安太医院……生死难料！”

　　安守义眼中厉芒一闪，随即被浓重的阴翳覆盖。三百精锐，连同他倚为臂膀的杜满，竟如雪水般消融殆尽。

　　“知道了。”李姣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守义，厚待杜将军及诸位义士家眷，抚恤务必从优、从速，不可寒了忠勇之心。”她的目光掠过安守义紧绷的脸，随即投向铺展在案上的巨大舆图，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绢帛。烛火跳跃，映着她沉静如渊的眼眸，那里面仿佛有整片山河的倒影在无声燃烧。“三百壮士的血，不会白流。凤天翔不死，亦成废人。只是……”她微微一顿，指尖重重戳在长安的位置上，“圣上亲征契丹，北庭大捷，凯旋在即。待他回到这大明宫，坐稳了龙椅，缓过这口气来，你我巴川，便是他眼中第一根非拔不可的钉子！”

　　安守义浓眉紧锁，目光扫过舆图上巴蜀层叠的险峰峻岭：“我巴川兵精粮足，据雄关天险……”

　　“天险？”李姣截断他的话，唇角浮起一丝极冷的弧度，“再险的关隘，也经不起天下兵马轮番攻打，日夜消耗。朝廷若倾举国之力，以雷霆之势压境，巴川纵能支撑一时，久战之下，粮秣断绝，人心离散，终是死局。”她抬起眼，目光如冰锥直刺安守义，“坐以待毙，绝非良策。朝廷根基未固，四方暗流涌动，此乃天赐良机！唯有合纵连横，先发制人，将火烧遍大唐，令朝廷顾此失彼，方能为巴川争得一线生机！”

　　安守义凝视着她眼中跳动的烛火与决绝，如同被那光芒灼醒，重重颔首：“郡主深谋！如何破局？”

　　“破局之道，首在粮道！”李姣的指尖猛地从长安向西划去，掠过陇右、安西，直至那代表广袤戈壁草原的边缘，“守义，立刻挑选你麾下最忠心、最悍勇的百骑亲卫，一人三马，携带重金！命他们深入西北戈壁草原，十日内，必须找到退回漠北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告诉他，巴川郡主李姣，邀他共襄盛举。八月上旬之前，我要他的铁骑，死死扼住从安西经陇右直至长安的每一条主要粮道！一粒粟米，也不得西来！”

　　安守义精神一振：“断绝朝廷西北命脉？妙！此乃釜底抽薪！”

　　“不错。”李姣眼中锐芒更盛，转身走向书案，“这仅是其一。”她执笔疾书，雪浪笺上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飞鸽传书，密送越州，交予越王李弘杰。措辞恳切，晓以利害——朝廷北征，苛捐杂税已使民怨鼎沸。何不顺应民心，驱逐朝廷税吏，暂停征缴，宣布越地自治？此乃保境安民，上合天心，下顺民意之举！”她封好信笺，火漆烙下隐秘印记。

　　“其二，”她又取过一份素笺，笔走龙蛇，“传书恭王李承旭。点明户部尚书崔元礼颟顸无能，致使国库空虚，税赋繁苛，天下汹汹！请恭王殿下联络朝中志同之士，联名具本，向圣上亲征期间总摄政务的女相上官婉儿，发起弹劾！更要‘恳请’朝廷，体恤民生艰难，令驻守长安的六万凤家军，就地‘自行筹措’粮饷！”

　　安守义先是愕然，随即眼中爆发出狂喜的精光，忍不住拊掌低喝：“绝！此计绝妙！凤家军乃凤天翔根基，更是圣上倚重之师。朝廷若真允其所请，凤家军要么就地劫掠自肥，自毁根基；要么……就只能分兵！分兵回他们的陇右、安西老巢！去打通那被阿史那截断的粮道！”

　　“正是此理！”李姣搁下笔，眸中寒星点点，“凤家军一动，便是我们的机会！守义，待凤家军分兵回援，其精锐必行经陇西古道，意图打通粮道。你亲率玄甲军精锐，偃旗息鼓，出巴川，绕行险径，秘密进抵陇西古道预设埋伏之地！以逸待劳，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其回援之师……尽数吞掉！斩断朝廷这条最凶猛的臂膀！”

　　阁内一时静极，唯有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安守义胸膛剧烈起伏，望着烛光下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女子，那清丽面容此刻竟比刀锋更慑人心魄。他眼中最后一丝犹疑尽数化为炽热的火焰与倾慕：“环环相扣，步步杀机！郡主此计，直如天授！守义……五体投地！玄甲军上下，定不负郡主所望！我即刻点兵！”

　　“好！”李姣眼中终于漾开一丝清浅却真实的笑意，如同冰河乍破，“事不宜迟，速速准备。”

　　黎明的青灰微光刚刚渗入巴川郡城头厚重的云霭，玄甲军已然肃立。黑沉沉的铁甲汇聚成一片沉默的寒林，枪戟如林，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人马肃然，唯有战马偶尔喷出的鼻息搅动着凝重的空气。

　　安守义一身玄甲，立于阵前，宛如一座即将喷发的铁山。他最后检查着鞍鞯，目光坚毅如磐石。

　　一阵极轻的环佩叮当声自身后传来。安守义霍然转身。

　　李姣踏着清露而来，未施粉黛，一身素色宫装，在肃杀的军阵前，宛如一朵骤然绽放在铁血战地的幽昙。她径直走到安守义身前，仰起脸。晨风拂动她鬓边几缕青丝，拂过安守义冰冷坚硬的玄铁护臂。那双曾在地图上指点江山、定人生死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甲胄森严的倒影。

　　没有言语。她微微踮起脚尖，朱唇如温润的火焰，轻轻印在他胸前那冰冷坚硬的护心镜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滞。

　　那一点温热，透过冰冷的玄铁，骤然灼穿了安守义的心脏，滚烫的洪流瞬间奔涌向四肢百骸。所有的谋算、所有的凶险、所有的前路未卜，都在这一吻的决绝中被赋予了不可撼动的意义。

　　他猛地攥紧拳，玄铁指套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股从未有过的磅礴力量与无惧生死的炽烈决心，如同苏醒的火山，轰然注入他全身每一寸筋骨血脉。

　　他翻身上马，动作刚猛如雷霆炸裂。沉重的马槊高高举起，槊锋直指陇西方向熹微的晨光，撕裂了巴川压抑的黎明。

　　“玄甲军！”

　　吼声炸响，如金铁交鸣，震得城头宿鸟惊飞。

　　“开拔！”

　　铁蹄踏碎晨光，黑色洪流滚滚向前，碾过青石长街，卷起肃杀烟尘，决绝地扑向那千山之外、早已布好的杀戮之网。李姣独立阶前，素衣在卷地而去的烟尘中纹丝不动，目光越过远去的铁流，投向北方那笼罩在巨大阴霾中的长安城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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