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不分家

　　宋语虚握着纸杯，指尖一点点收紧。

　　他抬起手把水一饮而尽，将纸杯捏回原状，对周历说：“好。”

　　周历面色稍缓，明亮的眼眸映着的是对他无条件的信任。

　　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上赛场。

　　人与人的默契真是神奇的东西。

　　宋语跟周历打球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从来没打过完整的一场，他们却有着需要长时间练习才能拥有的默契。

　　周历就像在宋语身上安装了定位仪一样，不仅目光会自动被他吸引，就连投球也跟自动控制了一样，每次都会精准无误地传到他手上。

　　见攻击周历不行，黑皮直接安排自己去挡宋语的球，嘴巴还一直喋喋不休：“宋语，你记得我是谁吗？”

　　“不记得我没关系，但是……你一定还记得白老师吧？”

　　“你跟白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宋语面色苍白而冰冷地警告他：“你最好闭嘴。”

　　“哟，”黑皮惊喜道，“你居然还会威胁人了啊，我好怕怕哦～”

　　宋语单手拍打着球，正在找时机上步投篮。

　　“你跟白老师那些事……我都知道，”黑皮还在说，“没事的宋语，我很开放的，我能接受。”

　　“啊，只是……谁知道当时那群小屁孩什么都不懂，我只是随便说了几句，他们就吓得要死。”

　　宋语感觉自己手腕一点点变软，顾不上太多，他直接闪身越过黑皮，屈腿跳起投篮。

　　板鞋没有办法做到球鞋的弹跳力，宋语脑子里细碎的记忆乱七八糟地交织在一起，把他整个人都拽入了蜘蛛编织的密网中。

　　球砸向球框又被弹开。

　　没中。

　　宋语感觉自己身体在一点点颤抖起来，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像是被抽干了全身力气。

　　周历见宋语脸色不对，几步跑到他身边问：“怎么了？”

　　宋语艰难开口：“没事……”

　　“你都这样了还说没事！”周历急了。

　　“真的没事……我还能打……”宋语说。

　　比赛没暂停，陆远见两人站那儿不动，喊道：“周历，回去！”

　　周历扫了一眼场上的局势，黑皮已经拿到了球正在往自方球框跑去，赵鹏跟在他身边想要阻拦。

　　周历一连串火速说了句：“有不舒服记得跟我说大不了冠军不要了反正就是个友谊赛你身体最重要。”

　　说完他就抬腿就往另一边跑去，以极快的速度拦下了黑皮投出去的球，截断后他像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势如破竹，势不可挡。

　　赵鹏和吴勇也很快反应过来，拦住即将要去阻挠周历的人。

　　周历到了三分线就停下了步伐，站定后飞快一投，正正命中。

　　附中分数牌上再加三分！这一下直接把比分拉开了九分！

　　球被陆远接下，周历转身回到后场，跟跑上前的宋语低声说——

　　“宋语，我们会赢的。”

　　宋语抬眼看去，周历那双清澈透亮的圆眼中饱含着坚定。

　　这是他们第一次并肩作战。

　　他想赢。

　　他想和周历一起赢。

　　宋语反复深呼吸好几次平稳心态，不动声色地用指尖掐自己手腕上的肉，让自己保持清醒。

　　云离医生曾对他说过，克服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直面恐惧。

　　更何况他现在并没有直面恐惧。

　　更何况他现在身边，还有与他一起并肩作战的伙伴。

　　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没有什么可怕的！

　　宋语咬住牙，将周历那一眼深深刻进皮肤血肉之中。

　　当一个人觉得自己最无所畏惧的时候，也是他最强的时候。

　　宋语凝神聚睛，脑子里飞快地想起看周历他们校队平常训练的战术。

　　现在球仍然在陆远手上，只不过他身前已经有了两只拦路虎。

　　周历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但也被人拦住了。

　　八中只留了一人在后场。

　　宋语暗自后退，陆远也在这时投出球，四只手的混乱阻挡让他失去准心，球被球框弹开很远，此时周历瞬间跃起接到球，只是扫了一眼宋语的位置，就毫不犹豫地把球传给他。

　　那是绝对的信任，也是绝对的默契。

　　信任和默契都同样虚无，也同样重要。

　　在将每一个球传给队友时，都代表着自己对对方的信任。

　　宋语总能稳稳接住周历传来的每一个球。

　　这时黑皮也反应过来，瞬间闪来阻挡。

　　他还在喋喋不休，甚至连防守的姿态都不专业，似乎是觉得自己打嘴炮已经足够。

　　“诶，你现在的朋友知道你小学那些事吗？”他坏笑道，“没有人告诉他们的话我可以帮你在你们学校论坛说的。”

　　“你说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样啊？”

　　“你是不知道刚才周历那表情……”

　　只有提到周历时，宋语才短促地看了他一眼，停留不到半秒就移开了目光。

　　宋语往前运球，调整自己的呼吸和动作，把黑皮当成空气，直接侧身越过他跳投。

　　球入框的时候，宋语悬着的心好像也跟着落下。

　　附中分数牌又翻了两页。

　　他不屑地扫了黑皮一眼，似乎在告诉他：你所做的一切，对我没有任何用。

　　黑皮被盯得一怒，脑子里的坏招也冒出头。

　　周历也在看他，只一眼就知道这人又要开始放坏屁，提醒队友小心，众人点头表示明白。

　　钱森实打实在他们面前被黑得摔倒受伤抗去医院，他们面对对面的黑招也有了警惕。

　　剩下的时间，八中再怎么垂死挣扎，也翻不了身。

　　裁判举起手，倒数最后的十秒。

　　周历命运般地又拿到了球，又站在了三分线上。

　　时间紧迫，他却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想起自己被吹嘘了很久的“传奇”。

　　他想起石磊背地说他的话。

　　周历举起的手臂又放了下来。

　　十秒钟在那一刻被拉得很长，像按下了慢动作。

　　周历将手放到身侧，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估计了一下宋语的位置，就反手将球从手上扔出。

　　宋语下意识结果球的时候也是懵的。

　　他的脑海中也想起了当时陆远跟他说过的周历。

　　“我靠你知道吗，我们今天出去打比赛，我兄弟在最后一秒直接一个三分命中让我们反超拿了冠军！”

　　宋语并不是会对别人所有话语都很冷淡的人，他并没有打击陆远的激动和兴奋，反而接着问：“你兄弟？”

　　“是啊，我跟他是初中打篮球的时候认识的，这哥们虽然不是专业学打篮球的，但技术贼拉牛逼，我们校队好像就他不是学体育的。”

　　“之前好像没怎么听你提过他。”

　　“因为高中不在一个班嘛，联系没之前多了，不过我跟他关系还是挺好的，之前咱们一起来教室的时候还碰见过他呢。”

　　宋语记性很好，只不过陆远碰见过并且打过招呼的人实在是不少，于是他很自然地问：“是哪一个？”

　　“就那个，跟我差不多高的，眼睛圆圆的看起来有点呆但是长得挺帅的那个，”陆远觉得自己说的好像不够详细，还指了指自己的颧骨，“他这儿还有颗痣。”

　　宋语听他这么说，稍微有了一些印象，只不过他有些近视，也不会盯着人脸看，对他颧骨上的痣并没有印象。

　　而此时，周历回过头看向他，宋语却能清晰地看见他颧骨的小痣。

　　很黑的一小点，宋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见的，总之他就是看见了，不仅看见了这个，还看见了他眼球下方卧蝉上的小痣。

　　宋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盯着他两颗痣看。

　　他运球走到三分线上，脑海里再度响起陆远的声音——

　　“哦，对了，他叫周历，历史的历。”

　　“诶，你们一个历史一个语文，啧啧啧，文史不分家啊。”

　　“真有意思，要不然你下次跟我打球的时候我约他，你们认识一下，说不定能成为好朋友呢？”

　　宋语有些别扭地拒绝：“不要。”

　　他跃身而起，将手中的球像篮筐投去。

　　冥冥之中，他与周历的当年投篮的身影似乎重叠在一起。

　　哨音响起。

　　“附中胜——”

　　“恭喜附中夺得今年友谊赛冠军！”

　　话语落，观众欢呼。

　　宋语穿着球服站在场上，对身边的一切嘈杂视若无睹。

　　他只是很安静地站在一片热闹之中，看着球在篮筐转了几圈后落下。

　　然后他的目光跟随着落到地上又弹起，贴住地板缓缓滚落到一双熟悉的球鞋旁边。

　　那双鞋定了片刻，转过方向，向他走来。

　　宋语闻到了清新的海盐薄荷味。

　　熟悉的嗓音在他头上响起，喘着运动后止不住的粗气，语气里藏不住的是夺冠后的激动，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的明朗热烈。

　　“宋语，我们赢了！我们夺冠了！”

　　宋语有些恍惚，依旧低着头，看向自己的球衣，停顿了很久才再抬起头望向他。

　　周历嘴上总嚷嚷着这红色很丑，但他其实很适合这种明艳的颜色。

　　球服上的数字是16，数字下面是周历的名字拼音。

　　他掀起眼，凝视着他下眼睑上的痣，迟钝地弯唇笑起。

　　“嗯，我们赢了，”宋语说，“我们一起赢了。”

　　周历被盯得脸红，也被他这句话搞得心跳加速。

　　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挠着头说：“老钱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周历，”宋语依旧恍惚，所以说话时并没有经过太多的思考就脱口而出。

　　“你……”

　　周历感觉自己呼吸瞬间停滞，大脑一片空白。

　　“啊？”

　　听到他迟疑吐出的音节后，宋语似乎才清醒过来，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垂下的眼皮中眼珠来回转动，难得地无措起来。

　　重点高中年级第一的脑子飞速转动，竟然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补救的办法，满脑子都是对自己刚才想法感到的荒谬。

　　空气凝固，两人都不敢开口。

　　“你俩又悄咪咪说什么呢！过来拍照了！”陆远的声音打断他们的思绪。

　　两人皆是松了口气。

　　拍照当然是队长副队和教练站中间，不过陆远还特地让宋语和周历站在了一起。

　　因为自己刚才突如其来的想法，宋语其实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心虚还是心慌，又或许两者都有，所以站在周历身侧面向镜头时，他很不自在。

　　摄影师按下快门时，宋语才反应过来。

　　这好像……是他跟周历的第三张照片。

　　宋语有些懊恼，这么宝贵的照片，这么珍贵的时刻，或许自己应该笑一下的。

　　体育馆旁有临时搭建的小型领奖台，各校队队长拿着奖杯和证书站在高低错落的一二三名领奖台上，这个环节结束后，摄影师还会再次给脖子上挂着奖牌的各校队伍拍照。

　　于是这次，宋语弯起了唇，至少让自己看起来有着夺冠的开心。

　　身边的周历则是笑得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不拘小节。

　　“看镜头！”摄影师说，“三二一……”

　　“附中牛逼！！！”几人突然大喊，全然不顾旁边脸黑得跟碳一样的八中全员。

　　宋语显然不知道有这个环节，依旧只是清浅地笑着。

　　“好了好了。”摄影师示意他们可以结束，结果下一秒镜头里的人就都凑了上来。

　　“来我看看我帅不帅，”陆远道，“老师您到时候发出去能帮我们p一下吗？”

　　“老师您能不能帮我把个人p上去啊？”赵鹏说道。

　　吴勇也很着急，“我刚好像闭了眼快让我看看。”

　　周历镇定自若地挤到最前面，最先看到了照片。

　　他没有着急看自己怎么样，目光直接锁定到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他肤色很白，面色平淡，唇色也有些淡，唇角只是微微上扬了一些，却把周历看得合不拢嘴。

　　他还没仔细多看几眼就被人挤开，几个人如狼似虎地趴着摄影师要看照片，周历也没跟他们抢，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宋语身边。

　　“宋语，有人跟你说过吗？”周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他神态温柔却依旧活泼，把宋语弄得一怔， “什么？”

　　周历笑容不减。

　　他说： “你笑起来，真的特别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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