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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沙
顾典望着桌上渐次摆开的菜肴,喉间不自觉地轻轻滚动。她曾是锦衣玉食的贵子,对吃食讲究到连茶水温凉都要计较三分。自家中变故后,她已许久未尝过这般精致的滋味。这些年但凡是口热乎的、能填饱肚子的,于她而言便已是难得。
那曾经最看不上的猪肉,此刻竟如此诱人。她握着箸的指尖微微发颤,最后那点体面与饥渴已久的魂魄在胸腔里撕扯着。
望着望着,她想起往日的一桩桩旧事。
此刻她才真切看清,桌上的有几道菜品——分明是当年被她斥为“粗陋”的改进之品。
“你怎么不动筷?不饿吗?”尹煦悦含混不清地问着,好不容易遇上这等佳肴,当即竹箸如雨点般落下,风卷残云似的扫去大半菜肴。
褚栖迟也含笑举箸,虽不似尹煦悦那般急切,下箸的速度却也不慢。
顾典本想再端几分往日的架子,可见盘中珍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心下顿时慌了。什么体面、什么仪态,此刻皆被抛到九霄云外,连忙举箸相迎。
时移世易,温润滋味在舌尖化开的刹那,她才品懂,当年被自己轻蔑推开的何止是一盏羹汤...
三人箸影交错,不过片刻,满桌珍馐便已见底。尹煦悦意犹未尽地拭了拭唇角,顾则望着空盘,面上红白交错,既是餍足又带羞惭。
她轻咳一声,状若无意地朝门外瞥了一眼:“方才那位......不知是何来历?”
想起开席前,她依礼相邀,却换来对方淡漠一瞥。“不必,我从不与凡人同席。”那人只丢下这么一句,便与王祝一同离去。这般做派,倒与从前的自己如出一辙,实在恼人......
细细想来,她猜测这人八成与金粟楼有关,如今看来还与司空鸩九有交集......“莫不是司空鸩九请来的援手?”
“她啊,不过是个小尾巴罢了,何足挂齿。”尹煦悦浑不在意地摆手,转头寻求认同,“对吧,小迟?”
褚栖迟抿嘴:“嗯...可能是吧。”
“嘶——”顾典惊疑不定,“那你们又是如何相识的?”
几番追问之下,她才晓得这三个来历不明的姑娘,竟真是初出茅庐的试炼者。
顾典顿时悔青了肠子。坊间早有传言,说金粟楼两位楼主,正楼主虽本事通天却难请动,副楼主倒是心软好说话......她先前可是倾尽所有积蓄,在副楼主跟前好一番哭诉求告,才换来此次相助。
“果真是便宜无好货......”她扶着额角喃喃自语,只觉得方才吃下的珍馐此刻都堵在了心口。
“你这是何意!”尹煦悦当即恼了,一把拽住顾典的衣袖就要往外走,“谁敢小瞧我们!叫你亲眼瞧瞧!”
顾典被她拽得一个踉跄,连忙稳住身形:“等等!你这丫头性子怎么这么急...”
“还等什么?”尹煦悦气鼓鼓地瞪着她,“既说我们不成,那便让你亲眼见识见识!”
“罢了罢了,算我失言。”她揉着发疼的手臂,语气稍缓,“不过事已至此,寻找镔铁一事更需从长计议,贸然行动只怕会打草惊蛇。”
“这怀远城中,能买卖这般大批铁料的...”顾典神色凝重,“怕是只有缅沙市了。”
缅沙市地处怀远城边界,接近于三不管地带。怀远城商贾云集、律法严明,无人敢在城中造次。而缅沙市则成了鱼龙混杂之处,各路亡命徒与走私贩盘踞于此。近年来鹰犬局虽有意整治,奈何此地势力盘根错节,始终收效甚微。
“我布下的眼线皆在城中,难怪探不到消息。”顾典眯起眼,露出被算计后的恍然神情。
尹煦悦挑眉疑问:“眼线?你不会是指街角那些给几枚铜板就能套话的市井之徒吧?”
这些时日她与顾典同行,但凡是城中有些脸面的人物,见到顾典无不退避三舍,连带着她也饱尝冷眼。这般境遇,还须从顾典当年做纨绔时说起。
在文人清流的诗会上,她因腹中无墨、吐不出半句诗文,恼羞成怒,当众撕毁诗稿,扬言“这等俚俗之作也敢拿出来现眼”。气得文坛耆老当场昏厥,自此书香门第见她如避蛇蝎。
在刺史做东的赏花宴上,她因觉酒水不够醇厚,竟将整壶泼在司仓参军脸上,厉声斥其“以次充好,辱没宾客”。那参军不堪受辱,不出三月便郁郁辞官,连带着刺史颜面尽失。那句“顾家的狗都比你会品酒”,至今仍在权贵圈中流传。
在炀帮总舵的深院里,她夜探虎穴不为窃密,偏在帮主枕边放一束带露野花。次日炀帮全城搜捕,她却坐在酒肆二楼笑看风云:“这般警觉性,也配走江湖?”
在赌场林立的西市街,她因前夜手气不顺,竟连夜将几家赌场的骰子全换了的。
翌日赌场大乱,她抚掌轻笑:“这下总算公平了——要输大家一起输。”
在寒冬腊月里,她为堆砌院中雪山,雇百名挑夫将整片坡地的积雪运空。来年开春河道干涸,下游三个村落春耕无望,乡老跪在府衙前哭求青天。
从文坛到官场,从江湖到市井,乃至乡野民生——这怀远城的天地四方,竟被她一人得罪得干干净净。
不过,顾寒林倒是从未对女儿说过半句重话。每当顾典又闯下祸事,她会用最直接的方式为女儿善后——文人的口舌,用古籍珍玩堵上;官场的规矩,用真金白银打通;江湖的恩怨,用码头利益化解。用钱帛为女儿铺就一条康庄大道。
“我们典典不过点子怪了些,心思活络了些,性子尚显天真。待年岁再长,自然就懂得顾全大局了。”顾寒林总是如此说。
自顾寒林远走,顾家垮台后,当年受过顾典轻慢折辱的,见她落魄,不落井下石已算仁义,又岂会给她好脸色看。
“啧,陈年旧事休要再提,谁年少时没有几分轻狂?”顾典摆了摆手,随即抱起胳膊,用眼梢上下打量着尹煦悦,“似你这般年纪,乳臭未干,哪里懂得街角巷弄里的三教九流,才是真正能网住消息的。”
"啧啧,"尹煦悦叉腰对峙,“我自出娘胎便没闯过祸,我娘逢人便夸我懂事。不要将我和你这惹祸精相提并论。论起靠谱,论起见识,你连我一根发丝都比不上!”
两人争执不下,待褚栖迟单手拄着拐杖收完碗筷归来,她们仍吵得面红耳赤。
“说起来...”褚栖只得提高声量插话,“不知小攸那边进展如何了?”
“她已数日未归,想必已经吃上了官家饭。”顾典总算敛了争闹之色,露出欣慰神情,“得寻个时机碰面,告知她目标改为缅沙市了。”
尹煦悦闻言立即用手肘撞了下顾典,眉飞色舞道:“我十六岁便独自进宫领朝廷俸禄,现在还分了官邸!”她故意将顾典的肩膀拍得啪啪作响,“小攸等定是得了我的真传。你此刻若对我客气些,待我回去高升了,说不定还愿接济你这落魄户。”
“诶哟”顾典吃痛躲开,似笑非笑,“你先让我下半个月见点荤腥,再画这等大饼不成?”
宫中之人么......她可见得多了......顾典望着渐沉的暮色,神情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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