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年记事

　　营内忽然有人掀帘，帘旁叠着几颗耸动的脑袋，悄没声息躲着，一个稚嫩少年咧嘴喊道，“荀大哥！快来，写家书了。”

　　将沉默的荀谊唤醒，他转身邀请大家，“不如你们也来参加？”

　　几人笑着跟着他走进了营帐。

　　帐内陈设整齐，宽阔的案前挤了不少人，见荀谊终于进来，案前执笔的人“嚯”地起身，他擦着额间虚汗，“荀大哥，快来快来。家书真的好难写啊，快来代笔。”

　　荀谊接过他递过来的笔坐下，见他写好的那一张字还算清正，只是少许墨渍花溅开，表明他写时，犹豫不决。

　　其上书：“阿母亲启，近日新来了一个将领，听说以前是个状元，文弱异常，我不理解，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在朝廷做官，反倒来这里，他那白皮小脸，来这里不过一月，就变得和我们一样了，真是可惜。

　　对了，您不用给我留意媳妇，待索契投降，我得胜归家，我亲自来娶，安置过早也不好耽搁人家姑娘等我。

　　最后的最后，阿母，你身体可安健？我在营中有吃有穿，也花不了什么钱，攒了很多银两，随家书寄去，有头疼脑热记得买药，不要舍不得用钱。愿阿母年节安康。”

　　这上面的白皮小脸，是谁？不会是他吧？荀谊越看眉头皱得越紧，问道：“这是给谁的？”

　　“给牛大郎家的。牛大郎在三年前的战役中中箭身亡，家中有一老母，他每次上战场前，都会跟营中的兄弟说，若是他不幸身亡，不要告知他老母，他母亲向来体弱，经不得刺激，只需按时写家书，将他的抚恤金分批次寄回，好让他老母安享晚年。”

　　众人皆默。

　　写下家书的伍越仪是这队将士中为数不多的开过蒙的，他以为眼前京城来的状元文采高绝，看不起他白丁之语，他平静道，“您要不重新写一封？”

　　“言语真诚，倒也不必。”

　　“只是你们每年写什么内容？”

　　“问父母身体，有娶要的向妻子问好，有定亲的让退亲，光棍就叮嘱家里人别给自己物色，有生子的便问儿女学业，反正就是这些，另外再说一些营里好奇见闻。”

　　伍越仪突然一拍脑袋，才想起这家书前面几句蛐蛐的正主，就坐在眼前，这可怎么办才好？

　　指间的墨汁涂在脑门上，看着十分滑稽，他羞赧低头，整张脸红得像蒸熟的虾。

　　荀谊也不为难他，叫他多拿了几方砚台，又把沾了墨的笔还到他手里，让他继续坐下写。

　　一同时来看荀谊的朋友们也被分配了任务，与荀谊和伍子越围坐在案前，帮士兵们写家书。几人坐在案前，莫名想起了当时在国子监上学的场景。

　　那时景宴还在京，坐在第一排，温映被安排坐他旁边，上课时他眼角瞥到她想摸鱼却不得已的样子便好笑。良心发现的时候偶尔帮她打掩护。

　　后来他去了南疆，荀语和荀谊便坐在第一排，聚精会神听讲，总是挺直背脊，替身后人挡住老师的视线。

　　温映和陆离理所当然躲在两人身后摸鱼，一人看闲书，一人作画，窗外天光好时，他俩偶尔还会以手支头，睁眼睡觉。日日这样，春夏秋冬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而如今每个人都摸不得鱼，看着后面越排越多的人扶额叹气。温雪甚至将留在营里的女兵也叫过来了，大家排在一起，叽叽喳喳，嬉笑打闹，那场面几年难以一见。

　　这人说要托人照顾好家里的小白狗，那人说要回家盖个砖瓦房，成亲的讲对自己对另一半的牵挂与亏欠，有子的便教诲儿女当自强、让家里人少操心。

　　写到最后，挥舞笔墨的执笔人，已经总结出了板式，无分先后问候父母、问另一半、问子女，后问家乡风物、家乡变化，轮到自己便写一切都好，谨记坚守使命、报国之志，再添些近况便写可爱战友，最后附以对团圆的期待。

　　奋笔疾书间，温映提议：“要不，我们也给阿爹阿娘写封家书？”

　　“可！”

　　荀语凑到荀谊身边，跟他说：“阿兄，帮我写，就说你今年陪我过年，明年也邀请他们来云中过年。我第一次出公差，感觉不错。裴大人教了我很多，以后让阿父对裴大人好点，也对我好点，不要在朝中狠狠骂我，好歹要尊老爱幼。”

　　荀谊惊诧：“你不过才任职不到一年，怎的变得如此油滑。”

　　荀语嘿嘿笑，“放心，我一般不这样。”

　　“淘气，不过比之前鲜活，很好。”他任劳任怨帮荀语写，轮到自己时，他略微沉思，尔后下笔，“令父母失望，儿实乃不愿，祈求得到阿父阿母的谅解，云中一切皆好，望阿父阿母多添衣裳，莫要着凉。望二老勿以儿为念，朝中女官稀少，阿语虽面上淡淡，在朝中定然不易，阿父定要看好她，莫让她受委屈。至于成亲之事，二老不必留意，我与阿妹，自有打算。”

　　而这厢温映也在苦思冥想，她与景宴耳语：“写两份吧，一封我们自己送去将军府，一封送去建安吧，怎么样？”

　　景宴点头，抬笔等她指示。

　　温映靠着他嗔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写？”

　　景宴摆正身姿，让她更好借力，“你在国子监的课业做过几回？”

　　他记得有一回有要事，去国子监迟了，从窗外经过时，正好看她唉声叹气，趴在桌上，一手执笔，叹息十五声，笔上的墨都干了，笔下的纸仍旧空空如也。

　　彼时春光正好，窗外落花纷飞，暗香隐隐，院内树叶招摇，光影斑驳，她团在那里，就像惫懒的猫在晒太阳。

　　温映听懂了他的调笑，不由得反击：“你这样了解我，那你以后都要照顾我！

　　景宴点头称是，轻轻催促道：“温大小姐，要写什么。”

　　温映卸力，像没骨头一样，附在他身上，撒娇道，“不知道，你自己想。”

　　景宴无奈，略微思索便提笔写到：“父皇亲启，此次巡访，经由建安、江州、常乐、武宿、赫仑，终至云中，见到梁国山川壮丽秀美，百姓安居，近年来肃吏治、改科举、兴教育，甚为有效，只是仍有些许不法之人，可见此路任旧任重而道远。

　　另于常乐已拜见母后，陵旁的树木郁郁葱葱，法能大师已归，她等到了她的挚友。于赫仑，找到了春华，阿映体内沉眠已清，父亲不必再忧心。也于云中拜见温将军夫妇，二老待我和温映极好。

　　只是今年除夕，不能再与父亲守岁，望父亲谅解，待到来年大败索絜，再回朝成婚，望父亲见谅。另国事繁重，望父亲保重身体。我与温映共祝父亲年节安康。”

　　写完这张，他又提笔写另一张：“父亲母亲亲启，恕女儿不肖，多年来不曾写过家书，然则感谢母亲，乐此不疲寄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礼物，还将金玉楼开到了京城，让我一饱口福。父亲寄的兵法，我也研习过，颇有心得，若有机会，可与父亲长谈。我与景宴共祝父母年节安康。”

　　温映抽过两张信纸，又在最后添了两个线条小人，手拉手笑着鞠躬。

　　砚台里墨汁研尽，荀谊放下磨秃笔尖的毛笔，垂着肩，唉声叹气：“出去吃一顿？我请大家？”

　　温映勾完最后一条线，同景宴眨眼对暗号，准备等会直接塞给阿娘，“回将军府吧，阿娘定在等我们。”

　　几人又在将军府蹭了一顿饭，不过君玉很开心，一是收到了这封等了二十年的家书，二是府中皆旧人，少朝气，她倒是希望这些年轻人天天来陪她吃饭陪她玩。

　　不过君·老年人·玉第二日就体会到了年轻人太朝气了也不好，景宴将睡眼惺忪的君玉和温映喊起来，塞进马车，美其名日郊游。

　　君玉：哪里郊游要起这么早？

　　温映：随便吧，反正我就是景宴的挂件。

　　两人在马车上睡得天昏地暗，一觉醒来，却是到了城外的银月关。

　　银月关乃为连接云中与朔州南北交通的唯一要冲。其左右两山对峙，左横山脉，右勾注山脉，绵延百里，隘口形如银月弯钩倒悬，故而得名。

　　君玉十分疑惑：现在的年轻人这么喜欢爬山徒步的？

　　几人站在关口城楼上，烈烈的风吹来，衣袍随风翻飞。

　　温映穿着毛茸茸的斗篷，仍然打了个寒颤，她连忙躲进景宴的斗篷里。

　　“你带我们来这里作甚？”温映打着哈欠。

　　不待景宴回声，荀语急急忙忙插嘴道：“是我是我，我有任务的。我最近在兵部轮值，领了个方郎中的任务，让我来这里更新舆图，所以得劳烦你们今天跟我进山里玩。”

　　温映：……

　　君玉：……

　　两人同时垮下了脸，救命啊，这大好天光，为什么不再榻上睡觉，要出来遭罪啊。

　　荀语面带为难，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殿下非要来，我能怎么办，嘤嘤。

　　温映深吸口气，擦擦脸，终于从迷蒙中醒了过来，她看向两边的山形，说是天险也不为过。

　　此关口易守难攻，可若敌人悄无声息从两边山林潜入，摸进关口，那么此地必然失守。

　　如果失守，那么去朔州的唯一路径被切断，朔州一城极有可能失守，那么下一个便是云中无疑。

　　“你想在这里设伏？”温映仰头看他。

　　景宴欣慰点头，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表示她真聪明，“所以今日麻烦大家往关口两边的密林处去探路。”

　　“只有我们几个？”

　　“我早吩咐何之章带队去了，我们只需探一条路。”

　　君玉环顾四周，十分疑惑：那带我干啥？

　　景宴笑着对君玉说道：“听闻勾注山脚的滑雪场是君夫人入了股的，不知君夫人可否带我们几个去玩呐？”

　　君玉无语，这小子，原来在这等着她呢，“殿下，下次可以直说，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还是不太适合爬山徒步了。我吩咐下去，勾注山滑雪场你们包场也行。”

　　景宴却是拒绝到，“母亲，其实我是想知道当时建雪场运木材的古道。若是我没猜错，雪场入口虽在勾注山西，银月关在勾注山东，两者方向相反，然则雪场顶端的木材并不好运，应都是从勾注山上挖的，对吧。”

　　君玉瞬间明白了其中关窍。雪场人多口杂，若是从雪场上混上山，再潜入，关口上方，定是难以寻找。

　　冷风吹的她打了颤，“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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