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翻山
她转过头来看了看梁贞。
“看我干嘛,”梁贞说,“你不是会吗?”
“你帮我。”房映天说。
梁贞叹了口气走过去:“就这一次啊。”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身体往后一靠挨在椅背上,“跟个大爷似的,”梁贞理了理勒头带,“坐直了。”
房映天不情不愿地往前挪了挪。
梁贞把勒头带打了个交叉,使劲儿把她眉毛提起来了,“痛?”
“痛。”房映天说着把胶带递上去,“你的手法好奇怪。”
“我独创的,”梁贞笑了笑,“厉害吧。”
“特别痛。”房映天说。
“别哭,”梁贞看见她眼里的水,说,“忍着啊。”
房映天伸手去拿片子,还有一把梳子。
梁贞接过来,把片子梳开了,贴在她脸上,“看这小V脸,真可爱。哎,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说好的不准哭呢。”
“谁跟你说好了。”她说。
“你脸要花了。”梁贞正说着,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是包抽纸,邵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了,显然这包纸是他的手笔。
砸我身上干嘛。
邵源把纸捡了起来,当着他俩的面拆开,抽了两张攥在手里,蹲下来看着房映天。
房映天也看着他。
邵源笑了笑。
“怎么回事儿。”他说。
“勒头痛哭了。”梁贞说。
她没反对,说明是实话,邵源看这动静也猜得七七八八了。勒头嘛,都疼,这丫头估计是新来的,上台少,还没习惯。
“不能哭啊,”他把纸巾折起来,“往斜上方四十五度角看……学角度了吗?”
房映天轻轻摇了摇头。
梁贞感觉下一秒她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邵源举起手打了个响指,“看这儿。”
房映天看着他的手指。
“眼睛不准动啊,看着那儿,”邵源把纸巾垫在她眼睛下面,“手拿上来,按住。”
邵源替她按着另一张纸,“看下面。”
眼泪就滚到了纸巾上。
“还有吗?”邵源转了转纸巾,纸巾把眼角的泪花也吸干了。
“不知道。”她说。
“我看是没有了。”邵源丢了纸巾,“继续?”
“嗯。”她揉了揉鼻子。
“那,”邵源说,“哥哥给你包头,好不好?”
“嗯。”她说。
梁贞转身去洗手,凉水哗哗浇在手上,好不费劲儿才把黏黏的刨花水洗干净。邵源在不远处的化妆镜前忙活,梁贞靠在墙上,看邵源给她擦眼泪,给她戴网子,看他的手熟稔灵活地打结,看他每打完一个结就弯腰凑上去哄哄房映天。
小丫头片子待遇还真挺好。
“头饰自己戴?”邵源说。
“你帮我戴。”房映天说。
“行吧,”邵源向来对小孩没脾气,开了她的首饰盒子,顺手把装着刨花水的小塑料盒盖上了,“等会儿片子放回去,知道吗?”
“我知道。”她说。
邵源笑了笑,“那就行。”
“搞什么呢。”文哥走过来,“哟,小丫头真漂亮。”
房映天眼神盯着镜子,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别说了,”梁贞笑了笑,“害羞了。”
“加油啊。”文哥说。
“几点了?”梁贞问。
“九点出头,”文哥说,“还早。”
“你还要忍一个至少半小时。”梁贞看着房映天说。
“别捣乱。”邵源又说,“去换衣服吧。”
房映天脖子不敢动一下,慢慢地挪着下了椅子,又慢慢地带着水蓝色的戏服挪到换衣间……
梁贞坐下,看着邵源。
邵源也看着他,“怎么,你也要包头?”
梁贞仰头看着他。
邵源两只手贴上他的脸。
带着一手榆树皮汁儿,简称刨花水。
黏黏的。
还有点儿臭。
“不包头就起开,”邵源揉搓着他的脸,把臭烘烘的液体抹匀了说,“别占用公共资源。”
“啊——放开我。”梁贞说,“等会儿熏入味儿了怎么办。”
“你活该。”邵源说,“谁让你老是欺负人。”
“好吧。”梁贞说,“我活该,我老是欺负人,我坏事做尽,我就该遭……”
邵源捂住他的嘴,看着他笑。
“熏入味儿了你还亲我吗?”梁贞问。
“不亲。”邵源放开他,“快去洗洗。”
“蓝蓝天,水涟涟……”
“我总觉得还有味道,”梁贞坐下了也不安分,他摸着脸,“你闻闻?”
“不闻。”邵源把他脸掰回去,“看表演。”
梁贞又把头转过来看着他。
“那丫头,”邵源说,“笑得挺灿烂的。”
梁贞这才看向台上,房映天混在一群男孩女孩里面,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梁贞花了至少半分钟才把她找出来,确实笑得灿烂,表情管理不错,和刚才才后台里掉眼泪的小女孩判若两人。
加鸡腿儿。
锦上花这群小孩的表现很超群,身段儿嗓音都没得说,斩下那什么什么杯完全不是问题。虽然这什么什么杯并不见得有多大的含金量,但让小孩们在业内露露脸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一下台房映天就奔着邵源来。
“卸了妆再走啊!”张文丽喊。
演出结束后,本来就松散的纪律更加不成形了,连圈儿都围不起来了,那什么什么杯被文哥拿着,得杯的人却三五成群地往地上一蹲一坐就开始拆头发。
卸妆比画妆还麻烦,搞了一个多小时才坐上车。
梁贞又要走了邵源的外套,还是盖在头上睡觉。邵源靠在他身上也眠了会儿。
眠着眠着就枕到了他腿上。
把外套垫在脸下,手臂圈着他的腰,脸冲着他肚子,闭着眼。
梁贞从缝隙里看着他。
脸颊压着拉链,印出一排清晰的红印,他往外拽了拽那件外套,手指轻轻扫着他的鼻梁骨。
又高又挺。
下次亲亲这儿。
腿上的压感骤然消失,梁贞睁眼,扯下外套,车停了,再过一个路口,就到沛头村了。邵源皱着眉舒了口气,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放在了他脸上。
他转头,梁贞揉着他的眉心,“没睡醒吗。”
“嗯。”邵源说,“脖子疼。”
梁贞把手移到脖子上,还没使力捏呢,就让邵源躲开了,邵源被他一激,彻底醒了。
“我给你揉揉。”梁贞说。
前面的人吵了起来。
邵源指了指侧颈,“这儿。”
梁贞转身,连带着肩膀也给他按了。
“好痒。”邵源说。
梁贞把外套围在他脖子上再捏,“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嗯。”邵源又闭上了眼。
“别睡过去了啊。”梁贞笑了笑,“马上到了。”
邵源嗯了一声,“眯会儿。”
中巴停在锦上花门口的大片空地上,老胡等人听见了动静都出来接。梁贞把晕车贴揭下来,对折扔进了进门的灰色垃圾桶里。
严纹秀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们。
中巴轰轰地开走了。
大门被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喝点儿茶吗?”梁贞说。
严纹秀说:“可乐吧。”
“出门右转,”邵源说,“直走两百米有小卖部。”
“那还是茶吧。”严纹秀说。
梁贞在架子上拿了个没用完的茶饼给他泡了壶,这种泡法老胡见到了绝对又要逮着他指指点点……所以梁贞特意挑了个老胡不那么宝贝的茶饼。
省得糟蹋他的好茶。
茶香四溢。
“有糖吗?”严纹秀喝了一口问。
“有。”梁贞笑了笑,从桌子底下掏出来半包冰糖递给他。
邵源看他一眼,没说话。
三个人坐着喝茶。
梁贞和邵源一张沙发,严纹秀坐在隔壁的单人沙发上。
谁都没有再说话。
梁贞要了严纹秀的微信,这在他眼里已经是一种表态了。也是冲着这点,严纹秀今天才又来了锦上花。
还坐在这儿等了他们半天。
“你打算怎么办?”严纹秀问。
“拍个宣传片吧。”梁贞说。
现在可以用来招演员和老师,以后也能用来招生。网络时代嘛,得整点儿能在手机上流通的东西。锦上花虽然是个老玩意儿,但也得赶赶时代的尾巴。
邵源看了他一眼。
梁贞坐直了,看着他:“你要是不愿意……”
邵源笑了笑,“我愿意啊。”
梁贞看着他的眼睛。
“我没问题。”邵源拉了拉他,严纹秀别过脸去,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个嘴巴贴着脸颊讲话,邵源说,“我的事以后和你说。”
梁贞嗯了声。
“我不唱不是因为不想。”
“我知道。”梁贞说。
邵源想唱戏,他当然知道。他真正担心的,是邵源能不能。三天不练功自己知道,三个月不练功观众知道,邵源却有足足三年没有唱过,他能不能站上去,顺顺利利下来,这是个问题。
“比起没法上台,没法唱好才是最要命的。”严纹秀说。
这道理谁都懂。
“嗯。”邵源说,“给我点儿时间。”
“很自信嘛。”严纹秀看着他,“你可想好了。”
在喝彩中上台,在喝倒彩中下去。
这是噩梦。
是他经历过的噩梦。
他五岁开始学戏,八岁就上台了。上台的机会太少,可他依旧在台上唱了五六年。原本以为能一直这样唱下去,可倒仓期就这么来了。
这是自然的规律,是每个戏曲演员的必经路,更是他这样反串的戏曲演员必须翻过的一座大山。
他没翻过去。
他忘不了嗓子突然卡住的感觉。更忘不了众目睽睽之下没法发声的那种冰冷。
那是一种体会过一次就能让人避之不及的感觉。
像是站在山上看日落的时候,后边突然来了一个人,把你推下去。
迎接你的是草木、湿泥和硬石。
然后天黑了。
你爬不上去。
山太高了,所以你看不到下一个天亮。
他忘不了。
所以他再也没有上台了。
可他一直在往上爬。
试图拨开重叠的树叶。
让阳光透进来吧,哪怕只有一点,哪怕只有一瞬。
邵源放下茶杯看了眼梁贞。梁贞丢进去一小粒冰糖,邵源等着它化开,“早晚的事儿。”
严纹秀笑了。
从邵源鬼使神差地被梁贞拉进锦上花之后,他就有这样的预感。
他会回到台上去。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