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实验楼的走廊在傍晚时分呈现出一种与白日迥异的静谧。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激起回响，被墙壁和紧闭的门扉吸收、反弹，最终消散在渐浓的暮色里。宋予执走得并不快，胃部那点隐约的滞重感像一小团浸了冷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坠着，提醒他身体需要休整，也提醒他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另一种陌生的“消耗”——并非纯粹体力或脑力，而是一种持续的、对另一个人存在的感知和适应。

　　那感知此刻并未因物理距离的拉开而立刻消散。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亚克力板边缘打磨后的平滑触感，鼻尖萦绕着松香、金属与何闻野身上干净皂角气息混合的微妙味道，耳中似乎还能听到砂纸规律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带着不确定的询问语调。

　　他走到楼梯拐角，脚步停住。手扶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他微微侧身，回头望去。

　　长长的走廊尽头，实验室那扇深绿色的门紧闭着，门缝下再无光线漏出。一片沉寂。何闻野应该已经朝着艺术楼的方向去了，去进行他文化节节目的排练。那个总是不由分说散发着热量的源头，此刻远离了这栋充满理性与冰冷秩序的建筑物。

　　宋予执转回头，继续下楼。楼梯间的窗户开着一条缝，傍晚的风带着深秋特有的、湿冷的寒意钻进来，吹在他有些汗湿的额发和脖颈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拉高了校服外套的拉链，将半张脸埋进领口。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些许暖意，却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之前实验室里那种恒定的、略带干燥的暖意（来自暖气和新开启的仪器），以及何闻野存在本身所带来的、无形的温热场，都已不在。

　　这认知让他心里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空洞感。像骤离暖源时，皮肤表面残留的温度迅速被冷空气剥夺后的短暂失衡。

　　他加快了下楼的步伐，仿佛要用更快的速度摆脱这瞬间的恍惚。脚步声在楼梯间里变得清晰而急促。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到下一层平台的拐角时，上方忽然传来一阵略显匆忙、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正快速接近。

　　宋予执的脚步下意识地一顿。

　　“哥！等一下！”

　　何闻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一点跑动后的微喘，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地打破了原有的寂静。

　　宋予执停在原地，没有回头，但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半分。他能听到那脚步声迅速靠近，然后，何闻野的身影就从上面的楼梯拐角处出现，几步并作一步地跳了下来，停在他面前半步远的地方，吉他盒因为动作幅度稍大而在他背上轻轻晃了一下。

　　暮色从楼梯间高处的窗户透进来，光线已经十分昏暗。何闻野的脸在阴影中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因为急切而显得格外亮，清晰地映出宋予执平静无波的面容。

　　“怎么了？”宋予执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有些干涩。他注意到何闻野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小小的，看不太清。

　　何闻野喘匀了气，脸上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抬手挠了挠后脑勺，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了些。“我……我突然想起来，”他边说，边将一直攥着的手伸到宋予执面前，摊开手掌，“这个，你好像忘在实验台上了。”

　　躺在他温热掌心里的，是那个深棕色、边缘磨损的扁平小木盒。正是装有那个旧银色迷你音乐盒的盒子。

　　宋予执的目光落在那个小木盒上，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明明记得自己离开时，将它推到了书桌更靠里、被书本半掩住的位置。何闻野怎么会……是后来收拾的时候又看到了？还是他原本就注意到了它的位置，此刻特意……

　　“我没忘。”宋予执的声音比刚才更冷硬了一些，带着一种下意识的防御。他确实没打算带走它，但被何闻野这样特意追下来、仿佛“物归原主”般地递到面前，让他有种被看穿、被过度关注的窘迫。

　　“啊？哦……”何闻野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似乎没料到这个回答。他看了看手里的盒子，又看了看宋予执没什么表情的脸，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无措，但很快又被一种更执拗的坚持取代。“可是……它放在那里，万一明天别人去实验室，不小心碰掉了……”他试图解释，语气里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担忧，“这个看起来挺旧的，摔坏了多可惜。”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符合何闻野那种“爱管闲事”、珍视旧物的性格。但宋予执直觉没那么简单。他看着何闻野依旧摊开的手掌，和那枚安静躺在掌心的旧木盒。盒盖闭合着，仿佛一个沉睡的、关于昨夜和过往的秘密。

　　楼梯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校园广播站试音的微弱音乐声，和窗外愈加明显的风声。

　　何闻野的手一直伸着，没有收回的意思。他的目光坦然地迎着宋予执，没有闪躲，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仿佛在等待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交接。

　　宋予执的喉结微微滚动。他想拒绝，想说“不用你管”，想维持住那层摇摇欲坠的、名为“疏离”的盔甲。但何闻野掌心的温度，透过那小小的木盒，似乎隐隐传递过来。还有他眼神里那份纯粹的、不带任何算计的关切，像一块温润却顽固的玉石，抵在他冰封的边界上。

　　更重要的是，那个音乐盒……那段清越的、触及遥远记忆碎片的乐音……他确实无法对它可能被损坏这件事，做到完全的无动于衷。

　　时间仿佛被拉长。暮色更深了，楼梯间里的能见度更低，两人的轮廓在阴影中几乎要融化。

　　最终，宋予执极其缓慢地、几乎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僵硬，伸出手，从何闻野的掌心里，拈起了那个小木盒。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何闻野温热的掌心皮肤，一触即分，却带来一阵清晰的、带着电流般的微麻。

　　木盒冰凉，带着何闻野握了许久的、一点点未散尽的暖意。

　　“谢谢。”宋予执将木盒握在手心，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将手插进校服外套口袋，连同那个木盒一起。

　　何闻野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明亮起来，甚至比刚才更加灿烂。“不客气！”他语气轻快，仿佛只是帮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忙。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抬手看了眼手表，“呀，我真得走了，排练要迟到了！哥，你回家路上小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转身，就要往上跑——艺术楼在另一栋，他需要原路返回，从实验楼的另一侧出口过去。

　　“何闻野。”宋予执忽然叫住了他。

　　何闻野猛地刹住脚步，回过头，眼睛里带着询问：“嗯？哥，还有事？”

　　宋予执站在比他低几级的台阶上，仰着脸看他。暮色中，他的面容更加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仿佛沉淀着比夜色更深的什么东西。

　　他沉默了两秒，似乎在斟酌词句。口袋里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木质小盒光滑的表面。

　　“……排练，别太晚。”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没什么起伏，但语速比平时稍慢，“记得吃饭。”

　　这话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哥哥对弟弟最寻常不过的叮嘱，放在任何家庭都适用。但此刻，在这个昏暗寂静的楼梯拐角，从总是惜字如金、对他人的事漠不关心的宋予执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分量。

　　何闻野明显地愣住了。他眨了眨眼，似乎花了点时间才消化完这句话的含义。然后，一种极其明亮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光彩，瞬间充盈了他的眼睛。那笑容从嘴角一直蔓延到眼底，让他整张脸都仿佛被点亮了，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清晰可见。

　　“知道啦！”他用力点头，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雀跃，“哥你也是！到家给我……给妈发个信息！”他临时改了口，但那份高兴劲儿丝毫未减。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蹬蹬蹬”地快速跑上了楼梯，脚步声很快远去，消失在楼梯上方。

　　宋予执站在原地，听着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楼梯间重新归于寂静。只有窗外风声呜咽。

　　他插在口袋里的手，依旧握着那个小小的木盒。指尖传来木质的微凉和细腻的纹路。他慢慢收紧手指，将它完全包裹在掌心。

　　然后，他转过身，继续往下走。步伐比刚才更加稳定，也更加……缓慢。

　　走出实验楼，湿冷的晚风立刻毫无遮挡地扑面而来，带着深秋夜晚特有的萧瑟。天空是沉郁的墨蓝色，远处教学楼的灯火次第亮起，在暮色中勾勒出温暖的、喧闹的轮廓，与这栋安静冰冷的实验楼形成鲜明对比。

　　宋予执没有立刻朝家的方向走。他在楼前空地上站了一会儿，望着艺术楼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到各种乐器试音、合唱练声混杂在一起的、充满活力的嘈杂声浪，隔着一段距离传来，显得热闹而遥远。

　　何闻野就在那片嘈杂和光亮之中。抱着他的吉他，或许正在和同学讨论某个和弦，或者为某个总也弹不顺的段落皱眉，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沉浸在那片属于音乐和青春的热闹里。

　　宋予执想象着那幅画面。很平常，很校园，充满了何闻野式的阳光气息。但不知为何，这想象让他心里那片因为木盒和那句叮嘱而泛起的、微澜的湖面，稍稍平静了一些。仿佛确认了那团温暖的光源，依旧在他看得见（或知道方位）的地方，稳定地燃烧着，散发着热量。

　　他收回目光，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摊开掌心。那个深棕色的小木盒静静躺着。他犹豫了一下，用另一只手的拇指，轻轻推开了盒盖。

　　旧银色的迷你音乐盒躺在深蓝色的绒布上，在远处路灯和教学楼灯光的混合映照下，泛着幽微的、仿佛来自时光深处的光泽。星辰与藤蔓的刻痕模糊，却依稀可辨。

　　他没有上发条。只是静静地看着它。

　　脑海里，那阵清越的、叮咚如风铃碎响的乐音，仿佛自行响了起来，与他记忆中那片夏夜星空、母亲温柔的侧影和模糊的哼唱声，缓慢地重叠、交织。

　　这个音乐盒，何闻野说是他“以前的东西”。是在孤儿院时期？还是被苏薄妈妈收养后？它和母亲有关吗？何闻野记得多少？又为什么……觉得应该留给他？

　　疑问依旧没有答案。但此刻，握着这个小小的、带着对方体温和执意送还的旧物，宋予执心里涌起的，不再是单纯的被冒犯或困扰，而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像冰层下的暗流，缓慢搅动着沉积的沙砾。

　　他将盒盖轻轻合上，重新握紧，放回口袋。然后，他拉高了衣领，迈开脚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入沉沉的夜色和逐渐亮起的街灯之中。

　　风依旧冷，胃部的滞重感并未完全消失，前路是熟悉的归家途。但口袋里那个小小的、坚硬的木盒轮廓，掌心残留的、擦过另一人皮肤时的细微触感，还有那句脱口而出的、关于“别太晚”和“记得吃饭”的叮嘱，都像一个个小小的、温热的印记，烙在这个寻常的秋日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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