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圆

　　“真不一块儿吃个饭？”杨律师从副驾转过身，“这时节鱼头最讲究，光明所张主任想做个东。”
　　他目光从手机抬起，“不了，我有事。”
　　“宋主任召唤？”
　　他又摇头。
　　杨律师目光一飘，落到他脸上。

　　这个骨架子至少脱了十斤，这张脸则还留着故事。
　　遥想几天前，那满脸巴掌印、血口子、胡茬子，姹紫嫣红般的半死，一进法庭，审判席、公诉方连着当事人都给了他好几个眼神儿。
　　不光挨了打，像根本给拆了骨头，庭开着开着直接滑地上了——晕完就发起了高烧。
　　人高马大的，瞧着怪可怜又怪新鲜的。

　　原本猜是年轻人红粉佳事惹的祸，凑巧看见宋主任来了电话，隔着听筒那声儿都像要炸了。
　　“……宋主任身体还好哈？”
　　宋主任年轻时美名在外，脾气相当之爆。
　　“嗯。”

　　宋青云是打来骂他的。
　　他被投诉了。
　　司法局电话直接打他那，阴阳怪气律师半夜没事儿就去加班儿，打什么骚扰电话！
　　宋青云气炸了，骂他半夜不睡觉发什么羊癫疯。

　　他是发羊癫疯。
　　他还是来开庭了，开了半夜车，后来在宿舍门口等，指望天亮去学校拦人，天还没亮，当事人家里打来了电话。

　　对方抱了那么高的期望，比起他又是那么坚绝和无辜，他像溺水之人渴求浮木，本能期待着有人发号施令。
　　能交代的人都交代了，飞机落地，先来了一条消息：【你不做人我还要做人，别再找我，别再找任何人。】

　　他是还在发疯，惊喜万分，每分每秒。
　　【你在哪？你回来了吗？】
　　【对不起，你杀了我吧】
　　终于让自己被拉黑了。

　　“……当商场讲价呢，小年轻进去，出来一个半老头子，啥也没有，没点儿钱怎么活？判的时候怎么不查清？”
　　杨律师不知说起哪个案子，“不过王庭还算文明人哈，也就生生气，那要遇到D市院二那个……”
　　讲了两段业内皆知的故事，莫言一句话也没说，看看窗外，又看看手机。

　　“……做错事儿就要认，端着怎么行呢，权力那是人民赋予的，就要为人民办事儿嘛，谁脱了衣服不是个人？K市、U市刘庭、周庭以前怎么牛b的，轮到自个儿了，还不是要喊程序正义……”

　　错了就要认，但现在他不敢再找任何人。
　　张老师是唯一一个主动联系他的：【莫律师，你跟纪老师联系上了吗？】

　　“……人没回来，说这周请病假了，去朋友那待两天……”电话一接通，张老师带着知道了秘密的亲热，“我估计他不好意思，听你一报警，很生气！你放心，我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就是你说得太吓人了，他都没当回事儿……诶，他让我别再说，但我想有误会还是说开，再来一回多吓人啊，是不是？……诶，等他回了我告诉你，冷静，好好说。”

　　终于熬完要回J城了，张老师那还没信，他想去碰碰运气。
　　没想到一开门，家里有个人。

　　李岩正对着满地干泥脚印发呆，忽听门一开，“我特意来……”
　　一道残影把行李箱甩在玄关，又哐地走了。
　　“……卧槽？”他疾步追上，赶在车走前爬上了副驾，“老子专程来看你，火急火燎干嘛呢，捉奸——我艹？？谁他妈打你了？！”

　　莫言让他下去，他捋起袖子来劲了，“下哪儿，捉奸怎么能少我呢？你都这鸟样了！”
　　他甩不开他，车直奔J大宿舍。

　　以往的停车位占了辆豪车，他把车随便一停，对着宿舍楼顿了顿，让李岩留下。
　　李岩执意要上。
　　“别乱说话。”
　　三步并两步上了四楼，越近了步子越慢，到了家门口，他敲门的动作变轻了。
　　李岩在旁边摩拳擦掌，“踹了得了，捉奸还这么温柔干……”
　　门开了。

　　真的开了。
　　“这么热闹，开同学会啊？”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他愣了愣。
　　李岩眨眨眼，“……卧槽？眼熟，你不会是……姓蒋的？！”
　　蒋舟挑挑眉。
　　莫言目光落在他脸上，像要钉出两个洞。
　　蒋舟一副主人作派，看他那一脸，啧，“怎么落这德性了？”

　　这位大少爷闲得像不用上班儿，大衣笔挺，头发抓过，还喷了香水儿，兄弟俩不合时宜、不约而同地想，果然是gay。
　　刚狂奔成鸡窝头的李岩下意识撩了把头发，心想老子也太丢富二代的脸了，又顺手给刚牛马一周的哥们儿拍了拍肩膀，心想捉奸可不能输啊。
　　莫言轻轻一个深呼吸，克制着给他一记老拳，给对面两记老拳的冲动，“……他人呢？”
　　“不见了。”
　　“放屁。”他推门推人。
　　蒋舟也没堵。

　　挤过他走进客厅，莫言站住了。
　　“让开让开，”李岩探地道似的跟进来，刚进客厅，如看大变活人，“……卧槽？？？”
　　一个人站在阳台光里吸烟，仿佛没听见也没看见，缓缓又吸了两口。
　　而后摁灭了，走向蒋舟，“请你吃饭，走吧。”

　　声音哑得厉害，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那点儿肉全没了，整个人毫无血色，像根暴晒失水的竹竿，莫言鼻子一酸。
　　在他走过身边时他拉住他胳膊。
　　纪凡脸颊一抽，手肘一回，没挣动。

　　谁也没说话，无声地两个来回后，蒋舟“诶诶”两声，挤进中间，“怎么着，刚见面又打架？”
　　李岩那是随时和莫言坚定一阵营，虽没捉到奸，也不知打什么架，但打架也不需要热身，积极挤进来，“来来来！”

　　狭窄的客厅陡然集结了四个男人，四条深浅不一的胳膊凌乱交叉，仿佛一个必胜的宣誓。
　　莫言稍松了手，“……我有话跟你说，李岩你先出去，姓蒋的也出去。”
　　李岩：“什么！”
　　蒋舟：“你叫我出我就出？”
　　莫言没给他眼神，眼也不眨地看着纪凡。
　　纪凡没看他，“我没话跟你说，这是我家，请你们立刻离开。”
　　“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走。”
　　“你不走我报警。”
　　“好，现在报。”
　　“……”

　　“报什么警，”李岩不满意了，“又怎么了，诶学霸，你也太内个了吧，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更内个了，咱不老同学吗，不一笑泯恩仇了吗，怎么还这样啊，诶我那手串儿你不是送了吗？”

　　为了最后这句话，纪凡瞪了他一眼。
　　李岩稍一瑟，“你瞪我干嘛啊？”
　　“我说咱四个加起来都一百二了，”蒋舟突然笑了，“成熟点儿行吗。”
　　莫言就盯着纪凡，纪凡不动，他还是松开了。
　　“你让我别找别人，我听了，我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你不介意他们听，我就这么说也行。”

　　五分钟后，李岩和蒋舟在外头抽着烟大眼瞪小眼。
　　李岩看看紧闭的门，看看旁边的人，半生半熟地问，“你们仨怎么又搅一块儿了？”
　　蒋舟淡淡一笑，“什么叫又？”
　　李岩一脸“你装什么装”，“上回打电话我也在呢，不喊了姓蒋的吗，我还没想起哪个姓蒋的呢，艹，遇上你准没好事儿。”
　　“老同学，怎么说话呢。”
　　“我就这么说话，怎么着，你还要跟我打架？”

　　蒋舟不想再强调自己三十多了，听李岩说，“我怎么感觉这么不对劲儿呢，这也不像捉奸啊。”
　　他呛了口烟，“来捉奸的啊。”
　　“你不知道？”
　　“我就比你们早到十分钟。”
　　“……”
　　李岩问，“那他脸谁打的？学霸有这武力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蒋舟耸了耸肩，又问，“哪回打电话？”

　　还是那个屋，没了风雨雷电，有了光，有了人，地上的水干了，大概是那晚楼梯不脏，竟看不出泥渍。
　　门一关，纪凡就像避开蟑螂，莫言想让他坐下，走近一步，他退三步，直到退回阳台，“别靠近我！”
　　——他才是危险源。
　　于是他退回客厅。

　　来之前他只是想找到他，跟他道歉。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家，他以为要像取经似的再历九九八十一难。没想到这么轻易。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抬着眼看他，反复看他，纪凡望着客厅的一点儿阳光，没掩饰不耐烦，“快点儿。”
　　“……你没吃饭吗？”
　　“不关你的事。”
　　“这几天你去哪儿了？”
　　“不关你的事。”
　　“……你还疼不疼？”
　　纪凡腮帮子微微一抖，像是又要吐了。

　　对不起，没有用的。什么用都没有。
　　他又起身走出客厅。

　　纪凡耳朵很轻地动了一下，就在脚步声渐远、以为马上会听见开门声时，厨房响起了厨具翻动的声音。
　　十秒钟后，莫言原路返回了。

　　他步子很快，没有犹豫，跨进阳台门带来道银光，晃得他呆了一瞬——他手里多了柄水果刀。
　　……他不敢相信他是不是还要发疯，看他靠近下意识要跑，阳台却很窄，莫言快步走近，堵住了阳台门，抓住他手。
　　“你还敢……”
　　莫言预备好的话被突然打断了，“……你发烧了？”

　　纪凡甩开手，碍于刀，甩动动作不大，莫言脸上再度掠过痛苦，“是我，我先去买……”
　　“别多管闲事！”他甩手，“撒开！”
　　莫言不做声了。

　　他纤薄的耳朵尖还留着血口子，手上纱布全除去，掌内伤疤凌乱，有的浅淡了，有的长出新肉，连着手心的位置却很深很长。
　　那血口子转移到了他虎口，成了一排整齐的血痂子。
　　看他面无表情抽手，他劲稍大，坚决地将刀塞进他手心，“你还是捅我一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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