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闻流珮

作者:终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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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练功。”曲落笙道。

      孟倾专心帮她上药,头也不抬道:“不行。”

      “我要练。”

      “不行。”

      “我就要练。”曲落笙加重语气。

      孟倾也皱起眉:“我说,不行。”

      曲落笙把伤了的手从孟倾手中抽出来:“杂耍一日不练便要生疏,泰平班下个月便要和锦乐班的人比试了,我哪有功夫歇着?”

      锦乐班是才从淮明迁来的杂耍班子,从前只在淮明活动,名头也不大响亮。

      后来新换了个锐意进取的年轻班主,一接手锦乐班,便大刀阔斧地改招式,收学徒,学新步法,练新把戏。

      一套动作下来,班子里出了几个角儿,一生二二生三地越来越红火,渐渐叫班子在淮明站稳了脚跟,把名头打了出去。

      这名声一响,淮明便显得小起来,于是新班主主意一动,叫学徒收拾家伙,去外头见见世面,学学新招,顺势在各个地方都演几场,最好让锦乐班的名头响彻大江南北。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每到一地,锦乐班便要与当地名声最旺的杂耍班子比试身手,借此打出自家招牌。

      越老的杂耍班子,越是守从前的老规矩和老身法,那些老人何曾见过锦乐班这些新人新把戏,往往一上木桩就被新步法逼得乱了阵脚,最后没了心气,只得眼睁睁看着小上自己十几来岁的年轻学徒获胜。

      锦乐班就这样打败不少有名气的老艺人,硬生生抬出自己的名头。

      一路赢到京城,刚进了皇城的门,那班主便向泰平班下了封战书,点出曲落笙的名,约定一月后在城西比试身手,一决高下。

      泰平班名声旺,角儿也多,曲落笙的名头更是响当当,锦乐班把戏新,角儿也新,又是近来声名鹊起的新秀。

      两边都是极引人注目的,那战书一贴到泰平班门前,便引发一阵轰动。

      不少过路人在门前指指点点,虞无秋叫学徒赶走门前那群看热闹的,揭下战书,气愤愤回到院子里:“无耻至极。”

      她把战书往桌上一拍,对曲落笙道:“什么比试,不过是借我泰平班的名声烘托他家班子的身价,你信不信,若你赢了他家的人,他回头便要说你以大欺小,若你输,那他更是要闹翻天了!”

      曲落笙揉着肩,听虞无秋数落锦乐班无耻,她一面听,一面活动手腕。

      近来跑活的次数多了些,总觉得手和肩酸痛不已。

      到底是二十七八的人了,比不上十六七时的身体,就是受了再大的伤,也能硬撑着上场。

      旁的行当,是做工年头越久越吃香,在杂耍这一行,却是年纪越大越力不从心。

      一眼望去,班子里都是十五六的年轻学徒,过了二十五,就算是老人了。

      曲落笙心里暗叹岁月不饶人,看一眼战书,摇头笑道:“你气什么?这些年向泰平班下战书的人还少么?”

      “这次可不一样。”虞无秋忧心忡忡道,“我昨日和小云偷偷去锦乐班的场子瞧了一眼,他们家用的身法……确实是新。”

      “新有新的好,旧有旧的妙。”

      曲落笙取来笔,在战书上头勾画了。

      “这战书我接了。”

      “你……”虞无秋一愣,惊道,“你丢在一旁不管便是,理他做什么?”

      “泰平班没有退缩的道理。”

      “那若是……”虞无秋先是焦急,欲言又止片刻,到底只是叹气。

      “落笙,我实话与你说罢,锦乐班的新角儿,身手不输当年的你。”

      “师姐。”曲落笙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你我演杂耍也有十几年了,都知道再好的身法也有变旧的一日,再厉害的老艺人,也有下场的一日。”

      “输给后来人不算什么,怕的是未比先惧,为着一个不败的名头自欺欺人地逃避,我可以输,但绝不能怕。”

      学徒从她手中接过应答的战书,学着锦乐班的动作,也把那战书贴到他家门前。

      战书一下,两个班子便隐隐有较劲的势头。

      城西演杂耍的场子就那几处,不是东面,就是西面,泰平班的人日常跑活,总有几次能遇上锦乐班,锦乐班的人敲锣开场,也总能瞧见对面的泰平班。

      为着一封战书,寻常的活也能变成一场比试,两边的人都拿出压箱底的绝技,愣是你来我往,打得有来有回。

      大大小小比试几场,泰平班有输有赢,但最大的那场比试,依旧压在曲落笙头上。

      虽说年纪渐长,叫曲落笙不似从前初出茅庐那般气盛,见了谁都要比下去,可当了十几年的台柱子,那股心气不许她输。

      曲落笙看着孟倾,道:“不过是伤了手,有什么好歇息的。”

      孟倾道:“大夫说你这是许多年留下的陈伤,眼下好好养着,尚有治好的一日,若再去练功,只会伤上加伤,起居行坐都会不便。”

      “只是手有些酸,哪有大夫说的那般严重?”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孟倾第一次冷了脸色,“你的手不能再伤了,那场比试不去也罢。”

      曲落笙气极反笑:“我演了这十几年杂耍,就没有为了伤下场的。”

      “那是从前。”孟倾不为所动,“如今不一样。”

      他叫人拆去院子里的木桩,在家里吩咐流金和知礼看着曲落笙,在她伤好之前不许练功。

      曲落笙本就为比试的事劳心劳神,又听了孟倾给她设下的这些规矩,心里气恼,索性不再理孟倾。

      孟倾忧心她身上的伤,却知道那场比试她非上不可,心里也是烦闷,亦不主动提起话头。

      两人见面,只冷冷淡淡彼此叫一声“孟尚书”“曲班主”,分了道,转身便走。

      *

      曲落笙与孟倾斗气,苦的却是孟府众人。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夫人与大爷感情甚笃,成亲快十年,连争吵都未曾有过。

      眼下却如不相识一般,在府中只避开对方,连话都不说一句。

      知礼夹在中间,将两人的别扭看在眼里,心里最是着急。

      思来想去,悄悄叫流金向姚宜蓁传话,请大夫人办一场家宴,趁机劝一劝大爷与夫人,最好能让二人冰释前嫌。

      姚宜蓁听罢,当即拍板,挑了个好日子,叫来一家人到她院中开宴。

      曲落笙与孟倾进了门,行过礼,走到桌旁,下意识就要并肩而坐。

      二人同时看对方一眼,动作皆是一顿,转头分坐两边。

      姚宜蓁见这二人这情状,倒是觉得新奇。

      长哥儿为人持重,曲丫头又素有主意,两个人从来都是有商有量,何曾这般意气用事过?

      说到底,二人是情投意合,不管成亲多久,还是一对会有儿女情态的小夫妻。

      姚宜蓁看得分明,只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过一笑了之,并不出言相劝。

      她叫流金上茶,对孟倾道:“你舅舅新从关外捎来的茶,都尝尝。”

      流金将茶递给孟倾,孟倾道声有劳,话音未落,转头见曲落笙伸手要接茶盏,起身先她一步,将茶盏接了。

      他顿了顿,把茶盏在孟仞面前放下,只看着孟仞道:“伤了手,还接什么茶盏。”

      孟仞坐在哥嫂中间,正无知无觉地吃着,闻言茫然道:“我?我什么时候伤着手了?”

      孟倾不答,只道:“吃你的。”

      他避开曲落笙投来的视线,抬手去夹桌子正中的菜,那盘子太远,他夹的不甚利落,忽然一双手端起盘子,将菜放在孟仞面前。

      “弟弟爱吃就多吃些。”

      曲落笙放下盘子,道。

      孟仞从饭碗里抬头,更是茫然:“我爱吃这道菜吗?”

      “我记得你爱吃。”曲落笙睁着眼睛说瞎话,“快吃罢。”

      孟仞挠挠头,伸出筷子去夹菜:“谢谢哥,谢谢嫂子。”

      真是怪了,他今日怎么老记错事。

      姚宜蓁坐在上首瞧着,笑着摇了摇头。

      一顿饭吃得不尴不尬,从院子里出来,曲落笙收拾行头,自去泰平班督促小学徒练功。

      孟倾亦是公务缠身,看一眼曲落笙,见她没有与他交谈的意思,便也转身不停步地向书房走去。

      走到院门前,远远见知礼与流金挤在门檐下,低头翻着不知什么书,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大爷!大爷!”

      知礼拼命挥手。

      孟倾走上前,见他神神秘秘递来一本书:“爷,我和流金跑了许多地方,总算把这书买来了,您跟着学,定能让夫人消气。”

      孟倾定睛看那书名,《芳心宝鉴》,随手翻开一页,第一计强取豪夺。

      好赌的爹,病重的娘,不成器的弟弟,卖身契的她。

      第二计鱼目混珠。

      高门贵女,竟是替嫁之人,试问郎情,心中别有皓月。

      孟倾翻过几页,嘴角抽动,合起书,眼见知礼与流金恳切的目光,只得委婉道:“多谢。”

      “大爷。”流金郑重道,“坊主人附赠一计,名曰互诉衷肠,有什么话,你可千万要和夫人说明白。”

      孟倾无奈:“知道了。”

      流金与知礼双双松一口气。

      送走二人,孟倾站在门前,仰头看屋檐下宫灯摇动。

      看了许久,方才迈步入门。

      他确然有话想与曲落笙说。

      *

      比试那日,城西巷子里人山人海,看热闹的人挤满了瓦子,几乎要排到长街上去。

      场子上早早竖起木桩,最高的桩子上挂了宫灯,今日比试的把戏,正是曲落笙的拿手好戏挑宫灯。

      锦乐班的人要下泰平班的名声,有意挑了曲落笙名头最响的把戏比试,无论输赢,吃亏的总不是他们。

      锣一响,两边的人上了场,锦乐班派出当下风头正盛的年轻学徒,不似老身法那般翻身上桩,那年轻学徒纵身一跃,借力轻轻上了木桩。

      身法利落,当即一片叫好。

      年轻学徒立于桩上,从上看一眼曲落笙:“曲班主,请。”

      曲落笙不紧不慢,依旧翻身上桩,稳稳与她对面而立。

      又是一声锣响,双方闻声而动,同时向宫灯奔去。

      场上两人,一个身法锐意,一个步法沉稳,交错中各有千秋,引得台下叫好不断。

      三两下到了宫灯前,最高的木桩旁,年轻学徒快曲落笙一步,不禁喜上眉梢,按耐不住道:“承让。”

      曲落笙微微一笑,忽然身形一闪,双手按上年轻学徒肩头,借力反身上桩。

      动作间衣袂飞舞,如乘青云直上。

      曲落笙从不藏私,谁想学她的身法,她都是教的,可学挑宫灯的人成百上千,没有谁像她一般飘逸轻灵。

      年轻学徒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身形,一时竟生生看出了神。

      一晃神的工夫,曲落笙错身而过,轻而易举摘下宫灯。

      台下掌声如潮,年轻学徒方才收回神思,神情复杂。

      议定三局两胜,第二局,年轻学徒明显上了心,直接拿出压箱底的身法,步步紧逼,几步抢到宫灯旁,眼看着就要摘灯。

      老身法不如新身法灵活多变,逐渐落了下风,曲落笙沉着气,紧跟着上了桩。

      两只手同时伸向宫灯,这时年轻学徒身法一变,竟直直掠过曲落笙身旁,抬手摘下宫灯。

      争抢的动作大了些,那学徒带着灯,直直撞向曲落笙伤了的手,曲落笙两眼一黑,当即疼出冷汗,摇摇晃晃稳住身形,拼尽全力,才没有狼狈地跌落木桩。

      “落笙!”

      虞无秋和林云急匆匆跑来,接下步履微动的曲落笙。

      泰平班一众人围拢过来,都是神情焦急,七嘴八舌地问:“班主怎么样?”“伤哪了?”

      “小伤,不碍事。”曲落笙忍着痛,轻描淡写道。

      那边锦乐班的人夺得宫灯,正兴高采烈地欢呼着,林云气不过,就要上前理论:“欺人太甚。”

      “小云。”曲落笙制止她,“无妨,还有一场。”

      她站起身,刚要上桩,谁知伤了的手酸麻不已,竟是连动都动不得了。

      虞无秋在旁瞧见曲落笙神情,心中一惊,随即又是一酸。

      她想起那年在淮明,也是一场比试,春熙班与淮明知府家班的人比较身手,班子里身手最好的大师兄一朝失手,输给了家班班主。

      随后连输几场,春熙班士气低落,大师兄正待认输,却听一人道:“我不认!”

      十四岁的曲落笙尚且无名,瘦瘦弱弱的身子,还带着昨日因练功不力被师父教训出的伤,就那样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上了桩。

      她站在桩上,气势丝毫不输名声在外的家班班主。

      “你上来,我们比一场!”

      “不比了。”虞无秋忍泪道,“我们认输。”

      什么名头身法,她都不顾了。

      “是,我们不比了。”唐小五带着怒,也道,“曲师姐,输这一场无妨。”

      曲落笙摇头:“我……”

      就在此时,人群后响起一声。

      “我不认!”

      泰平班新收的学徒越众而出。

      她翻身上桩,十几岁的面庞带着新鲜的怒气。

      “这一场,我替泰平班上!”

      满场惊异的目光投向桩上。

      泰平班的小学徒丝毫不惧,迎着一道道目光,向曲落笙拱一拱手:“班主,我必能夺得宫灯。”

      曲落笙愣住了。

      良久,她温和一笑,点头道:“去罢。”

      *

      场上人声鼎沸,叫好声不断,从窗外传进屋中。

      曲落笙坐在桌边,由虞无秋帮她上药,神情微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虞无秋沉默半晌,叹气道:“你这伤上又添了伤,光是伤药也治不了,我去叫大夫给你瞧瞧。”

      “师姐。”

      曲落笙回神:“悄悄地去,别吓到班子里那群小学徒。”

      虞无秋点点头。

      屋内一时无人,曲落笙安静地坐了片刻,从桌上取来宫灯。

      宫灯不知何时落了灰,她慢慢擦拭着,很轻地叹了口气。

      终究不能像从前了。

      沉稳的脚步声响起,曲落笙不用抬头,也能听出来人:“不是要在吏部值守么?”

      孟倾在她身旁坐下。

      他看着她收起宫灯,忽问:“怎么把灯收起来了?”

      “不教了。”曲落笙笑道,“老身法,终究是旧了。”

      她朝屋外看去,小学徒与锦乐班的人比试正酣,一时难分高下。

      用的都是新身法。

      岁月不饶人,她竟也到了力不从心的时候。

      “我学。”孟倾道,“你若教,我便学。”

      曲落笙一怔,随即笑出了声:“我收徒规矩可不少,孟大人能做得到么?”

      “你说。”

      曲落笙有心逗他:“第一项,便是要摘下门口的灯给我。”

      她不过随口一说,谁知孟倾当真起身,要去摘那门檐下的灯。

      曲落笙忙叫住他。

      “傻不傻。”她笑着抱怨,“谁叫你真去摘灯了?”

      孟倾轻敲她额头。

      “不生气了?”

      “生气又如何。”曲落笙弯一弯眼,“你是我夫君,我还能不要你不成?”

      “又胡说。”孟倾总拿她没办法。

      曲落笙看着他,笑意渐渐淡下去。

      她移开目光,轻叹道:“有了新身法,我这旧身法,怕是也要被忘记了。”

      孟倾拿起宫灯,仔细理好灯上的金黄长穗。

      “我第一次见你,你演的就是挑宫灯。旋身上桩,从钱家人手中抢下绣球。”

      “用的便是现在的身法。”

      曲落笙看向他,孟倾将宫灯放到她手中,道:“我不会忘。”

      曲落笙静了片刻。

      她挥挥手,让孟倾来她身边。

      “孟倾。”

      她倚靠着他。

      “我还是觉得,我能赢他们锦乐班。”

      “所以?”孟倾耐心帮她理好鬓发。

      “所以等我伤好了,我要再去找锦乐班的人比试一场。”

      曲落笙问:“到时候,你来不来看我?”

      “来。”孟倾毫不犹豫。

      曲落笙笑一声,沉默片刻,轻声道:“其实……我还是怕输的。”

      “我以为我一直能赢。”

      “那我一直陪着你,直到你赢。”

      “若我一直输下去呢?”

      “那我就陪你,直到你演不动,不想演了为止。”

      春去秋来,新旧更迭。

      他会一直在她身边。

      曲落笙定睛看他,忽扑哧一笑。

      她环抱上他的肩,让他背起她:“我累了,背我回去。”

      孟倾无奈,动作轻柔地接下她:“慢一些。”

      曲落笙伏在他的背上,笑弯了一双杏眼:“你等我养好了伤,把锦乐班的人都比下去。”

      把他们都比下去。

      再给你摘一盏宫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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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新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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