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热水
尧秋泽说,李昭确实是因为他爸妈才偷跑出来的。
他两年前才回村里,之前一直在城里打工。
他爸妈就是普通农民,李昭喜欢穿女装这事在村里早就传开了,偏偏他是个哑巴,别人在他面前嚼舌根,他连反驳都做不到,夫妻俩干脆不许李昭出门,天天把他关在家里,找了点小商品包装的活儿让他干。
这次他跑出来是因为,他爸妈给他找了个医生,说能治他穿女装这病,他们说这是精神疾病,之前也给他找过几个乡村医生,还吃过一堆偏方,李昭是觉得自己没病,就趁着他爸妈睡着跑了。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喜欢穿女装?”方前问。
“就单纯喜欢,个人爱好呗,”尧秋泽说,“我俩也没聊多少,主要我手语也不太行,有好多还是他写下来给我看的。”
“没事,慢慢来,真相那么好挖都去干记者了,”方前拍拍他肩膀,“对了,他身上的伤你问了吗?”
方前对这个格外在意,他的屁股上和佟鸣的背上也和李昭一样有这种被棍子绳子抽打出来的伤疤,他以为他们处境相同,都是被爹打的,但尧秋泽摇摇头:“我问了,他说不是,他爸妈不打他,但是也没告诉我是谁打的。”
果然还有故事,只是他们相识不久,还不到敞开心扉的时候,尧秋泽已经做好了拉长战线的准备。
两人走到热水房,方前打开手里的蓝色塑料水杯,接一瓶热水烫了烫,这杯子是他和佟鸣刚刚在外面新买的。
烫好之后他又洗了一遍,才打上热水递给尧秋泽:“你最好把你的目的跟人家说清楚,万一让他自己发现了,伤感情。”
尧秋泽提着水杯带点点头:“方前,我今天不想去书店了。”
“你是打算一天都在这儿守着他?”
“我想多跟他聊聊。”
“我也得上班啊,”方前抠抠额头,“让你哥去帮你看店。”
回去之后尧秋泽就把书店钥匙给了佟鸣,但佟鸣今天已经安排好工作了,方前无奈只得牺牲了他这个月最后一天假,久违地回归书店。
这里没他们两个什么事了,出了病房门,方前问佟鸣:“刚回来我看你在跟他聊天,你们聊什么了?”
佟鸣就抿嘴笑了一下,什么也不说,径直往楼梯走。
“怎么?你也哑了?”方前追上去。
“没你发挥的空间,憋得难受?”
“啧。”方前虽不想承认,但还真让佟鸣说对了。
他就是那种逮谁跟谁聊的性格,但对于李昭,他又好奇又空有十八般武艺没处使,他机关枪一样说半天,李昭打的手语他一个字都看不懂,总不能让人家每句话都写出来,沟通成本太大。
上了车,开出厂联医院的大门,佟鸣才开口说:“我问他是怎么哑的。”
“不是天生的吗?”方前问。
“天生的大多伴随耳聋,他是小时候脑炎,药没用对才哑的,不过从小就去上了聋哑学校,所以听力和理解能力都正常。”
“这样,”方前眯着眼看看外面初生的太阳,过会儿又问佟鸣,“你这嗓子是先天还是后天?”
这是他老早就想知道的问题,后来慢慢遗忘了,因为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些人的嗓子生来就这样,今天佟鸣一说,他才又想起来。
“后天。”
时过境迁,佟鸣的回答已经不是‘滚’了。
“怎么弄的?”
怎么弄的,那都是很小时候的事了,幼年的记忆都是碎片式的,能留到现在的早已根深蒂固,佟鸣很少让自己主动回忆那些。
“我爸用热水灌的,声带受损。”他说。
在他零星的记忆里,徐丽走后,佟有亮就把开始把气撒在他身上,只要佟有亮喝一次酒,他就得挨一顿打。
他记得佟有亮第一次往他嘴里灌热水是有一晚喝得烂醉回家,叫佟鸣给他倒杯水,年幼的佟鸣直接给他倒了一杯暖水壶里的热水,佟有亮醉得神志不清,端着热水杯就喝,给他烫得吱哇乱叫。
然后佟有亮就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那杯水灌他嘴里了,后来又有很多次。
“为什么又有很多次?”方前肚子里窝火。
谁知道佟鸣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因为后来我又给他倒了很多次热水。”
是故意的。
那时候的佟鸣可能已经对佟有亮有了恨意,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六岁多的他再恨也无法撼动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他只能凭借自己受到的痛苦去报复,因为热水灌进嘴里会很疼,所以他也想让佟有亮尝尝同样的疼。
当然,也可能是那时候的他根本不懂什么叫恨,只是一味模仿。
“你爸中过招吗?”
“中过,有一次他烫了一嘴泡。”
他甚至都还记得他蹲在厨房角落里看佟有亮往嘴里灌凉水时有多开心,那是佟有亮为数不多能给他带来快乐的方式。
方前发现,佟鸣在谈到自己亲爸和谈他在尧家时的表情截然不同,他说起尧家的两个姐姐会悲伤,说起那个虐待他的亲爹,除了无所谓,竟然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方前心脏颤了颤,脑子里浮现了一个很可怕的想法。
“你想说什么?”佟鸣突然问。
“我在想,幸亏尧叔把你带走了,你要是跟着你亲爸长大,会变成什么人啊,八成就得在铁窗里安度晚年。”
方前说的也没错,佟有亮死的时候连周围的邻居都在叫好,只是最后进铁窗的不是他。
回到镇上,他把方前在书店门口放下,又开着车回到院子。
他去后面那棵老槐树下坐了会儿,每次他坐在这儿的时候东哥都会过来陪着。
头顶的树叶已经黄了,槐树还在不停生长,他又拿出小刀,把佟锋的名字重新刻了一遍。
他和佟锋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可惜他们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小时候听邻居说,佟锋就是受不了徐丽和佟有亮天天吵架,离家出走了,后来听说去了东北当兵,谁也没想到这对整天恨不得掐死对方的夫妻人到中年又生了一个,生他出来也不是改过自新让他好好享福的,而是让他再经历一遍佟锋的童年。
在佟有亮的心里,生孩子只是要留种,徐丽也离家出走之后,他就觉得这个种不留也罢。在最后一次,刚挨过一顿打的佟鸣把一杯滚烫的热水浇到他脸上,还跟他说是想帮他清洗粘在脸上的呕吐物,他反手就找人把佟鸣给卖了。
不过佟鸣运气好,买家抱他走的时候因为他身上伤太多,被一个巡逻的警察给截住了。
佟有亮的运气不好,那天刚好佟锋从部队回来,撞见警察把被卖掉的佟鸣送回家。
警察的运气也好,前脚刚走,后脚就听见楼上有人大喊:“死人啦!”
年纪轻轻的巡逻警一天就经历了亲爹卖儿子,儿子赤手空拳打死亲爹这两个足够他汇报几个月的案子,佟鸣刚跟他哥见面,他哥就被押上了警车,而且邻居大姨还捂上了他的眼,那时候他都没有看清他哥长什么样。
邻居大姨说,佟锋命也不好,投胎给佟有亮当了儿子,可怜他在揍佟有亮的时候这个嗜酒成性的人身体早就垮了,禁不住当兵多年身强体壮的佟锋一拳头,脑袋只被锤了那么一下,人就没气儿了。
大家都为佟锋感到惋惜。
佟鸣也为佟锋感到惋惜,他们明明没有什么兄弟感情,可他还是因为他进了一次监狱就永远躺在了地下,哪怕后来陈家辉带着佟锋的骨灰来找他,说的也是:“我是你哥的老战友,你哥临走前让我多照顾你。”
名字刻好了,他把刀收起来,伸手擦掉名字上的木屑,然后停在那里留恋了一会儿。
他现在对佟锋依旧是感激远大于想念,但如果有一天他真的离开这里,一定会带他一起走。
——
晚上,方前提前关了书店门,早上走之前他们说好去医院接尧秋泽回来,在那里待了一天一页夜总不能再来一晚上,人都臭了。
方前坐大巴去县城,佟鸣还没到,他走到病房门口,看到尧秋泽趴在床边睡着了,李昭坐在床上,手里拿着稿纸本在看尧秋泽的小说,相当投入认真。
这俩人还挺合拍。
“怎么不进去?”
耳朵边突然吹来一阵风,方前猛地一缩脖子,回头剜了眼身边悄然出现的佟鸣:“在医院你走路就出点声吧大哥!”
李昭看到了他们,放下稿纸本给他们比划手语,佟鸣说他是在说:“你们来了。”
“啊,来了。”方前忙笑着回他。
算来李昭比他俩还要大一岁,但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清澈,倒像他俩是大哥一样。
佟鸣拍拍趴在床边的尧秋泽:“起来吧,该走了。”
尧秋泽胳膊睡麻了,缓了好一会儿,第一句话就是问李昭:“你看完了吗?写得怎么样?”
这下方前也看懂了,李昭伸了个大拇指。
“那我要按照编辑说的那样改吗?”
李昭立马皱起眉摇摇头。
“行,我不改了,这篇不给我登我就再写别的。”
呵,方前在心里冷笑,感情他昨天浪费那么多唾沫还没人家摇个头管用。
尧秋泽站起来,拿起另一把椅子上的袋子放在李昭床头:“这是你的衣服。”
接着他又从佟鸣手里接过一个袋子:“这是我哥的,你那衣服都脏了,走的时候先穿这些吧,你俩身高差不多,你肯定能穿,”
说完尧秋泽又站在那儿四处看看,好像没什么要交代的了:“那我们走了。”
离开时尧秋泽比划一个‘六’,放在耳边晃了晃,李昭笑着点点头。
“你留电话给他了?”方前问他。
“嗯,他说他安定下来就给我打电话。”
“你电话又打不了手语。”
“他可以敲桌子,我知道他有地方落脚就好,意思到位就行。”
“他说要去哪里了吗?”佟鸣问。
“他说他想去找以前在聋哑学校里教过他的一个老师,他回村里之前就是在那个老师家给他爸当护工,他想让老师再帮他找个工作。”
正说着,一个头发半白的男人狠狠撞了一下尧秋泽肩膀,肯定不是故意的,因为他眼里压根没有他们,和他老婆指着病房号一个一个数数:“左边......第四间......第四间,就是这儿!”
那两个人急匆匆走进他们刚刚出来的病房,尧秋泽还拍了拍袖子,没等他们继续走,那间病房里就传来了吵闹声。
“谁让你跑出来的!跟我回家!听见没有!走!回家!”
“不许拿你这些破东西!你不要脸我还要!”
没有反抗的声音,哑巴无法用言语来反抗,连求救都不行。
他们三个跑回病房门口,看刚才那两个夫妻抓着李昭把他从病床上拖了下来,撞了尧秋泽的男人从李昭怀里扯出来一袋衣服,抬手就给丢了。
塑料袋子早就被扯破,鹅黄色的裙子在半空飘了飘,掉在地上又被狠狠踩在脚下。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