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驯服野生修士

　　秋日燥热的风沿着山林穿行，呼啸着却被拦截在洞口，只留下几不可闻的一声闷响。

　　天然石窟内，一个俊丽的身影稳坐其中，周身包裹着剔透的灵气，清念乖巧地立在一旁，突然听见动静便扬扬起飞，绕着虚空盘旋。

　　灵气瞬间消散，陈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睫毛轻颤着睁开，视线不偏不倚落在虚影上。

　　听见姜松的声音，他耳朵细微地抖了一下，指尖在衣摆上细细摩擦，又在听见下一句话时彻底顿住，耳朵尖红了一片。

　　虚影如风散开，宛若黄粱一梦，清念恋恋不舍地转着圈，发现都是徒劳后便怏怏地落回主人身边。

　　陈生抚着剑柄，目光不自觉落在了一旁的符纸上。

　　他已经数日没有联系姜松了。

　　姜松是个倔脾气，平日里热烈如骄阳，生怕别人感受不到他浓烈的爱意。一受委屈便竖起全身的刺，再不肯低一次头，若是陈生不主动询问，他能悄无声息数日。

　　明明他就是个憋不住气的性子。

　　符纸传音，阅后即焚，陈生想留些念想都不行。

　　他已经被关在这里许久了，他的小动作瞒不过师父，回来没几日就被唤了过去。

　　师父仍是一脸无欲无求的清冷样，往常陈生最是崇拜他的冷静，一心模仿他的举止，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如今看来，缺得竟是那一分彻底的冷漠。

　　姜逸拥着师姐的一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师父的话他一声也没听进去，直到听到师父再度喊他的名字才回神，轻声问道：“为什么要抹去师姐的记忆？”

　　慕枫踱步窗边，素净的白衣拖在身后带走一片污垢。

　　他指尖一动，一片枫叶便被吸到掌中，“蛇妖和若淳是真心相爱，若不是这点，蛇妖也不会活下来。当年落霞宗强掳若淳有错在先，蛇妖杀人在后，两者皆有罪，只是蛇妖罪孽更为深重，封印是为惩戒而不是替落霞宗复仇。”

　　“若淳是个好孩子，只是一时走歪了路。”枫叶摆动着身躯在空中荡漾，最后轻轻滑落在地面。

　　慕枫看着它，随手一掀，便将它拂了出去，“她性子好强，又满腹善心，合该沉心修炼，日后福济天下。这段记忆除了消磨她的志气，于她毫无利处，无用的东西留着作甚？”

　　陈生视线牢牢盯着枫叶，慕枫的背影显得格外无情，他不甚确定地发问：“不用问问师姐的意见吗？”

　　知道等不到回答，陈生自嘲地笑了声，“蛇妖的封印是你们解的吗？还是意外？”他试图给师门找到一个理由，却倍显单薄。

　　慕枫声音略带寒意，像极了出鞘的剑，一剑封喉，“封印破除是天之所向，他若没有造杀孽，那这就是他的造化，可惜……”

　　陈生紧锁的眉再没法松开。

　　何来天之所向，分明是有心人的利用，若仅仅因此便不再惩戒蛇妖，那世间的一切罪恶，岂不是只要逃脱惩戒便都是合理的！

　　“师父……”陈生不知所措地开口，他想质问又觉得无力。

　　慕枫转身看着他，一眼看破他的心事，一句“人妖殊途，这条路是没有终点的”，让陈生彻底哑了嗓子。

　　慕枫什么都知道，虽然他和姜松的事也从未在门中隐瞒过。

　　只是他并没有这个意思，师姐的事也安不到他和姜松身上。

　　姜松他……不过是一只狐假虎威，只会撒娇露肚皮的小松鼠罢了。

　　他心善，见到普通人被迫害便忍不住上前出头，见到伤害过自己的妖精被杀也会不住难过，他总忧心太多，又能快速恢复理智。

　　他为弱者喊冤，纵使那个人并不领情。

　　陈生心跳逐渐加快，姜松骄纵的声音像根羽毛，轻轻柔柔地扫着心尖，留下一片痒意。

　　陈生压下思绪，再次正色看向慕枫，他想说一个人短暂的向好并不能抹杀曾经的罪恶，他想说师姐的人生应当由她自己抉择，他想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前提，应当加一句他们本人应允。

　　只是慕枫已没了兴致，他一甩衣袖，背过身来，“宗门已经有了打算，若淳被蛇妖掳走定然会害怕，为师不日便带她回来。”

　　“师姐身上有什么！”陈生蓦然开口，喊住慕枫离开的背影，“你们不正是想用师姐威逼蛇妖吗！你们到底对师姐做了什么！”

　　慕枫半侧过头，盯着他的眼神晦涩难懂，他没有再开口，伴着清风消散在风里。

　　陈生怔怔看着天际，下一瞬便已被关在了石窟中。

　　他破不开师父的封印，传音符也宛若废纸，他不住想着慕枫的眼神，莫名涌起一个猜想。

　　——也许慕枫并不知情。

　　他希望这个猜测无误，希望师父是去质问其他长老。

　　他摸着符纸，担忧师父当真打上无妄门，那姜松……应当会害怕吧。

　　清念小心蹭着他的手臂，试图安慰主人。陈生轻笑一声，握住剑柄，目光扫视着石窟，用力挥出一剑。

　　巨大的冲击撞落几颗碎石，封印在片刻亮起后复归于平静。

　　陈生细细摸索着，总算摸清了此阵的布局，几经尝试便知晓冲破并不是毫无希望，只是他的修为还是太低。

　　他急忙走到石窟内部，这里放着他往常囤攒的灵药，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总算派上了用场。

　　以药灌出的修为并不牢靠，因此他从未走过这条路，只是如今他没得选。

　　几颗灵药入口，激昂的灵力冲得他内府紊乱，血迹沿着嘴角滑落，他果断打坐，试图压下灵力，下一瞬便被卷入汪洋大海。

　　海中毫无方向，他找寻着一叶扁舟，却被撞得看不清视线，接连呛了几口水，意识恍惚之际，远处一个瘦小的身影飘飘荡荡着靠近。

　　他努力睁开眼，只见木板上坐着熟悉的小兽，一对松鼠耳朵焦虑地竖起，嘴里吱吱乱叫，应当是在喊他的名字。

　　陈生嘴角扯出一抹笑意，拼着全身力气向自家松宝游去，好不容易握住木板的边缘却半晌爬不上去，松宝使出吃奶的劲想帮他，尖锐的爪子搭在手旁，不觉疼，只觉可爱。

　　陈生喘着气，不知哪来的力气总算爬了上去，松宝大叫着趴在他身上，一身柔顺的毛发也被海水冲成了条状。

　　他顺着松宝的毛，小心地将它搂到怀里，滚烫的气息吹拂在小松鼠的头顶，心中浮现的，是另一张骄横伶俐的脸。

　　在一阵惊涛骇浪中，他紧紧抱住唯一的热源，轻声回应道：“再过几日，我定会去找你……”

　　只是几日眨眼而过，再度睁眼早已不知时日。

　　耳边那一句“我有点想你”似还在回响，陈生握紧清念，将符纸悉数放入怀中，随即闭眼，神念霎那展开。

　　灵力沿着脉络不断蔓延，逐渐潜入阵法各处，随着一声轻呵，陈生高举清念，一跃而起，剑如破虹，直直斩断石窟内壁，轰鸣不断，在一片硝烟中，陈生仍屹立不倒。

　　阵，破了。

　　陈生喘着粗气，这一剑抽尽他体内灵力，只能撑着清念勉强站立。

　　石窟正门已被碎石堵住，唯一的出路是背面的破洞，不知前路在何处，他来不及思索，便先取出安放在怀中的符纸。

　　期待许久的火焰再度出现，他努力维持话语中的平静，却仍难以吐露心声。不住舔了舔下唇，陈生轻笑着，仿佛面前正站着那闹脾气的小松鼠精。

　　“一切安好。我……能来见你吗？”蓬勃的念想念到最后，只留下一句恳求。

　　天下之大，他一时竟无处可去，只想见到姜松，见他暗搓搓地使坏又悄咪咪地溜走，那才是心安之所。

　　他静静数着时间，不知何时才有回应。

　　终于，灰暗的石窟中，一道明媚的火焰送来烈日般的少年，清扬的声音带着怨气，又满是藏不住的担忧，“陈生！你居然敢这么多天都不来找我！还想见我！做梦去吧你！”

　　陈生扑哧一笑，虚脱的身子总算有了力气，他将清念收回剑鞘，手扶着石墙向前走去，末了又传去一句，“好，明日见。”

　　符纸幽幽升起，少年扭捏着开口，陈生仿佛能看见他那撅嘴的样子，“要是明日见不到你，你就休想再见我一次！”

　　符纸落下的灰烬被陈生悉数收起，存放在布袋中，温热的触感似少年的体温，陪在身旁不显得他只是一个人。

　　陈生正色看着面前的洞，所剩无几的灵力早就用来传音挥霍得精光，现下只能徒手挖着，干净的手刹那满是污垢，漫天的灰落在他的脸上、头上，却让他更加冷静。

　　师父的话还声声响在耳边，陈生漠然看着越来越大的光明，只觉盛山宗已不是他的容身之所。

　　他的道心不允许他接受师父的话，他不能接受师父堂而皇之地说，蛇妖只要不造杀孽便不用惩戒。

　　错了就是错了，将功补过不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哪怕姜逸对姜松有恩，对师姐有恩，那都无法抹去他杀戮的事实。

　　况且，盛山宗放任姜逸在外杀戮却久无行动，不正是助纣为虐吗？又谈何救济众生。

　　待洞口总算能容纳一人时，陈生已恢复平静。只靠一腔怨气并没什么用，重要的是要怎么做。

　　面前是繁茂的山野，林间小路直通云间，是一座他从未踏足的后山。

　　陈生环顾四周，确定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便不再犹豫，轻轻拍打身上的灰尘，像是一个不幸落难的翩翩公子。

　　他大步迈向前方，双目坚定，纵使不知前路是何许光景，步伐并未缓下一分。

　　一如当年玉峰山中，那个满身血污的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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