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足

　　江尹回到家是一个星期之后了，从车站出来，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日头没那么足了，路边的雪也都化完了，不冷。

　　下了高铁他没给他爸打电话，提前也没给张宁誉讲，自己一个人打车回去的。

　　院子里那三个精神漂亮的大雪人化成了三个小圆球，其中一个少了半块，估计是被来福给蹦跶的。

　　他进屋换鞋，沙发那边有人在说话，聊得很热闹。

　　申秀妍听见声响以为是江泰英呢，走过来：“呀！回来了。”

　　江尹把鞋放柜子里，卸下书包叫了声申阿姨。

　　申睿圾垃着棉拖鞋跑过来，身后来福也跟着，看见江尹，他欢快地说：“你回来啦！怎么不说，好去接你啊。”

　　又有脚步声朝这边走来，江尹偏过头一看，是两个打扮时髦，精气神很好的老人。

　　申秀妍的父母来这有两三天了，前几天过圣诞节，千里迢迢从加拿大赶来看望女儿女婿和外孙子。

　　申秀妍拉着江尹给老两口介绍：“爸妈，这我家大儿子。”

　　申睿搭着江尹的肩膀，接着他妈的话，很热情也有一些莫名的骄傲：“姥，姥爷，这就是我哥！”

　　“好好，”姥姥身量不高，到江尹肩膀头，是个说话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老太太，她和蔼可亲地看着江尹：“小睿一直念着你，可算回来了。”

　　姥爷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子，一头花白的头发打理的很干净，往那一站有种威严的气质，看见小辈，他也是慈爱地笑了笑。

　　“姥姥好，姥爷好，”江尹礼貌地向老两口问好，有些歉意地说：“我爸和我说你们来了，但这几天我一直在我妈那，有点事耽搁了，没及时回来。”

　　他这话说的见外了，姥姥是个很亲和的长辈，拉着他说都是自家人。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茶几上有瓜子花生坚果，还有煮好的花茶，姥姥拿给他吃：“你爸有事出去了，估计到晚上才回来，等晚上家里不做饭了，姥姥请你们出去吃。”

　　江尹笑着说谢谢姥姥。

　　陪老两口简单的唠一会江尹就上楼了，他现在只想洗个澡睡会，实在没什么精力，状态也不太好。

　　他洗好澡从卫生间出来，申睿正好上楼，看见他叫了一声他名字，和他一块进了房间。

　　“干嘛？”江尹坐写字桌前整理东西。

　　申睿坐小沙发上，拿过一个玩偶抱在怀里：“你知不知道，江叔叔和我妈他俩离职了。”

　　“离职？”江尹一怔，他不知道这事。

　　申睿抿着嘴点头：“嗯。”

　　江尹知道他爸当初出国就是和目前公司老板一起去的，十来年没换过工作，怎么突然一下离职了？他不禁担心他爸在工作中是不是遇到了吃力的事。

　　不过离职也挺好的，正好休息休息，家里情况又不拮据，找个轻松点的活，随便干干就行了，江尹这么想。

　　书桌上东西都码好了，江尹打开手机给张宁誉发消息：我回来了，在家，先睡一会，晚上打视频

　　张宁誉在姥爷家呢，没立马回消息，估计手头上有事。

　　江尹掀开被子上床睡觉，申睿窝在小沙发上没走，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坐哪干嘛？”江尹说：“不下去和姥姥她们聊天。”

　　申睿仰起脸看他哥，稚气的脸上忧心忡忡：“其实……还有一个事要给你讲。”

　　“嗯，”江尹靠着床头闭目养神，把被子盖好坐着：“你说吧，我听着。”

　　申睿有好几秒没动静，过一会他轻声说：“我们……可能要回加拿大了。”

　　江尹睁开眼睛：“嗯？”

　　老两口年轻的时候家里条件都不错，算是第一批去国外上大学的优秀学子，毕业之后在国外也没回来，工作安家，结婚生子，已经五十年了。

　　申秀妍从小接受的都是国外的教育，几乎很少回来，嫁给江泰英之后，她才跟随家庭回到国内，一眨眼也有六七年了，她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年纪也都大了，确实也有回到父母身边，赡养父母的打算。

　　申睿说：“我妈说让我在这把下学期上完，但是你想啊，我妈要是走了，我肯定也要走，江叔叔也肯定要走。”

　　江尹觉得这没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他笑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那你们就走呗。”

　　申睿有顾虑，愁眉苦脸地：“我们走了，那你呢？”

　　“我？”与其说江尹看得淡，倒不如说他对这生活吧，没什么支配权：“我还和现在一样啊，我又不能和你们一块出国，我妈在这边呢。”

　　申睿早知道江尹是这样的想法，他就是觉得一家人分开的滋味挺不好受的，有些郁闷。

　　“再说了，”江尹这时又说：“我也不能把宁誉撇下啊。”

　　这也说到点子上了，申睿只当他们感情好，没想其他的，叹了口气说：“是啊，我们走了，他估计也不习惯。”

　　那何止是不习惯啊，在张宁誉的生活中，那将是一种空了一大块的感觉。

　　申睿站起来要走了：“那你睡吧，记得和我一块拆快递啊。”

　　江尹往被窝里钻：“嗯，知道了，把门带上。”

　　砰，门被关上，江尹努力想睡着，但是却没了困意，一闭上眼睛就是母亲急转直下的病情，几乎压得他喘不上来气。

　　他拿过手机，给张宁誉打视频，好半天才接通。

　　“你在哪呢？”江尹问，他看到张宁誉是在外面，手机屏幕上有蓝天白云。

　　张宁誉拿着手机对着周围转一圈，江尹看见很多墓碑，原来是去陵园了。

　　“今天没什么事，天也暖和，”张宁誉在地上坐着呢，他站起来拍拍裤子：“来给我妈说说话。”

　　江尹嗯了一声又问：“你冷不冷啊？”

　　张宁誉穿的少，薄毛衣外面一件外套，拉链也没拉，在冬日的下午这样穿江尹感觉冷。

　　“不冷，”张宁誉笑着，他看着屏幕里江尹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就知道江尹一定想他了，而他也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江尹：“我现在去找你。”

　　江尹看张宁誉已经走了起来，他忙着说：“你回姥爷那吧，明天学校见就好了。”

　　张宁誉笑了下：“想我吗？”

　　想，当然想，但江尹就不说：“你猜呢？”

　　张宁誉被这话逗得笑个不停，听见江尹的声他也想笑。

　　“对了，”江尹问：“申睿的姥姥姥爷来了，你知道吗？”

　　“知道，”张宁誉说：“前天一块吃饭了，他们上次回来申阿姨还是住姥爷隔壁呢，好几年没见了，他们家老爷子的身体比我家老爷子硬朗多了。”

　　江尹想说申睿给他讲的加拿大那事，但想想还是没说，张宁誉估计还不知道。

　　张宁誉上了公交车，在最后一排坐下：“那我回姥爷那了，晚上打视频给你看看大黄，被姥爷喂胖了。”

　　江尹嗯了一声，俩人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都啵一口，才挂了电话。

　　江泰英和申秀妍后面这几天带着老两口回了南方老家了，正好离职了有的是时间，老家兄弟姐妹不多，和远房亲戚们也早都断了联系，更何况他们是老一辈，年轻时候的玩伴前几年也都相继离世，回去也就是给祖坟上上香磕磕头，老两口在这边待不到过农历年就要回加拿大了。

　　江尹在学校老老实实上了一周课，他请假请的多了，成绩自然会下滑，而且在上课的时候老师会发现他分神，他对排名不在乎了，尹清兰病在他考大学这一年，一切只能顺其自然了。

　　一个星期之内，杨黎明天天找他谈话，老师并没有因为江泰英的那通电话就把江尹放弃，还把江尹安排和许文源做同桌，许文源就充当了小老师，尽职尽责，各课笔记宝典全都借给江尹。

　　在最后一次谈话中杨黎明又一次问到了江尹的想法，江尹和前几次一样，蹙着眉头，沉默不语，他没法对老师说他的心事，即使说了又能有什么用呢。

　　杨黎明有些动怒了：“那你想想张宁誉，他周考在他们班排第二，年级第五，他之前成绩也是一般话，你请假的这段时间他每天在班里学到十一二点，然后回宿舍睡觉，第二天六点准时到座位上，照他这个劲头，还有一年高三，重本绝对没问题。”

　　这俩孩子的感情不是闹着玩的，杨黎明因为知道，所以苦口婆心：“你们之间会有差距的。”

　　江尹心中钝痛，他希望张宁誉走得高高的，同时也在恨自己的原地踏步。

　　“有什么困难说出来，老师会帮助你的，”杨黎明拍拍他的肩膀，像个大哥哥。

　　在期末考试结束的那一天，晚上，江泰英请全家出去吃饭，不管考的好不好，他都要靠劳孩子们一学期的辛苦努力。

　　他们一家四口加上张宁誉，共五个人，席间，他正襟危坐宣布了一件事情。

　　一开始他看着申秀妍，一张中年男人的脸，被幸福蒸腾地喜滋滋地：“你来说呗。”

　　申秀妍吃菜，笑着不说话。

　　都老夫老妻了，搞得跟小情侣似的，申睿看不下去了，夹了一个肉丸子填嘴里：“你俩买彩票中奖啦？”

　　江泰英大手一挥，大声说：“中一千万我都不带高兴成这样的！”

　　这更令人好奇了，江尹也催促：“爸，到底什么。”

　　“哎，”江泰英拍拍申秀妍的胳膊，藏着什么宝贝似的：“把东西拿出来给孩子们看看。”

　　申秀妍一直淡淡的笑，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申睿。

　　申睿接过来把纸抻开，和江尹脑袋抵着脑袋一块看，是医院的一张单子，印着两张黑漆麻糊的图片。

　　张宁誉也凑过来，他眼尖，一眼就看到最底下写的“胎儿”，“子宫”，几个字：“我去！”

　　他看向申秀妍，两个眼睛瞪的大大的，亮亮的，不敢置信：“申阿姨？”

　　申秀妍对他点了点头：“有一个多星期了，很健康。”

　　申睿腾地一声站起来，跑到他妈身边，搂着他妈使劲亲了一口：“妈，真的假的，我有弟弟妹妹了吗？”

　　“真的，”申秀妍拍着他儿子的手：“是妹妹的可能性更大哦。”

　　申睿“猛男”落泪了，抽抽嗒嗒地说：“妈，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这是件天大的好事，江尹心里高兴，差点和申睿一样哭出来，他端起饮料：“申阿姨太好了，恭喜你。”

　　申秀妍也端起面前的白开水，招呼大家一块举杯：“来，恭喜我们一家。”

　　都在期待这个小天使的降临，一番憧憬之后，江泰英要来个总结：“当家的年纪大了——”

　　话没说完，申秀妍打断，不高兴了：“哎哎哎，谁年纪大？”

　　一桌人哈哈大笑起来。

　　江泰英自罚一杯，拉过申秀妍的手对孩子们说：“好几天了，我这激动地睡不着觉，我俩到这岁数都以为没这福气了，托观音娘娘的福，让我们又多添一子……”

　　这边阖家欢乐，有着美好的未来，江尹又想到了他那孤苦无依的妈，他抽了张纸巾低着头擦眼睛，张宁誉瞧见，偷偷的把他的手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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