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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
一九九六年的暑假,尽管暑假对于小孩来说是个多次的东西,他总觉得这个暑假结束后还有下一个暑假,像是渝地的山一样,连绵如此,未曾断绝。可实际上这会儿已经八月中旬,暑假只剩短短两三周,而他的暑假作业还没写完。虽然此前有所计划,但是这几天在老家,池岁星总提不起写作业的劲儿来,每天要送饭捡柴,有时去找海罗玩,他老是一个人在家,前几天文丽萍叫池岁星给海螺送饭的时候,他也一个人。
小孩端着碗,快要端不住了。碗是陶瓷的,导热,毛文博拿着给爷爷的饭盒,池岁星便左手端碗,觉得太烫,便换到右手,像是捧着个刚烤好的红苕。来回一趟,时间并不长,海罗还没热好饭,农村里大门都是敞开,池岁星也没闯进去,站在门外喊他名字。
海罗比灶台高不了多少,比毛文博还矮些,他做饭需得搭个小板凳,有时火小了,又得添火,在灶台和火坑前两头跑。听见池岁星的声音,还以为他这就把饭吃了,又跑来干活,走到客厅看见小孩手里端的饭,有些愣神。
“妈妈让我来给你送一份。”池岁星说道,他把碗放在桌上,“我跟哥哥还要去医院送饭,先走啦。”
池岁星知道海螺肯定要拒绝,不给他开口机会,直接拉着毛文博跑远了。两人坐上车到卫生所,医生说爷爷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回家养病,小孩一阵庆幸,总算可以不用来送饭,这种跑腿的活儿实在太麻烦。
池岁星没看到海螺家里还有其他人,村里人也少,每次傍晚,小孩跟池建国觉得屋里太热到坝子上歇凉时,遇到村里人路过,池建国总能喊出那些老人的名字,张叔李姨。那些人们也会攀谈几声。
“你家嘞呀。”
“对头。”池建国便吆喝小孩,“跟叔叔嬢嬢打个招呼。”
“叔叔好。”于是池岁星只好招呼,逢人便喊,久而久之他也闲麻烦,一脸无奈。
有时毛文博也坐在外边,那些村里的人们也会多问一句:“这也是你们家的?”
池建国懒得多解释,毕竟这边的亲邻们大多也不认得毛健全,要是说“这是毛家的”,他们便会追问起来:“哪个毛家。”
“您不认识。”
于是池建国便直接点头。“也是。”
“两个男娃儿呀,还阔以诶。”
后来毛文博学聪明,每次远远看到有来人,就到屋里躲着,得跑许多次,特别是晚饭过后,外出散步的人最多,那会儿毛文博都会跟池岁星在屋里写作业,等到八九点钟,天色完全暗下来。村里没有路灯,这时只有田野山坡里的房屋,幸运的,点着灯,早歇的,暗着门,零零散散,分布在四周。
小孩的作业得加紧点,再不写就开学了。老师总用“到时候作业不做完不让你报名”这种东西来威胁学生,让池岁星每次作业来不及写的时候都心惊胆战的,后来发现根本没必要。因为班上总有几个差生作业写不完,他们也没怎么样。
自从池岁星上次帮海螺,送去一碗饭,对方也常给自己送东西。都是他们自己种的,第一天送了西瓜,后来送白菜,柚子,或者池岁星已经在景星乡吃腻的橘子。
池岁星,包括毛文博一直以为海螺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虽然他说爷爷晚上会回家,但池岁星没怎么见过,跟村里其他小孩一起玩的时候,玩得太晚,总有人叫他们回家,只有海螺没有。
池建国在老家待了三天,随后便坐车回湾东了。老家的房子大,晚上光线少,要是没有月光,空旷的屋子里更显寂静,好在池建国走的那天,爷爷刚好出院。池时华坐在轮椅上,这轮椅是卫生所里的,暂时租用,等池时华脚好了,能开始用拐杖后,这轮椅还得送还回去,有两百块钱的押金。
这个冷清的家似乎要变得热闹起来了,池岁星不用再去干农活,也不用每天中午晚上顶着炎热的太阳去送饭,顶多帮爷爷每天倒尿盆,擦擦身子。
池岁星每天在村里跑上跑下的,村里的小孩们也认得差不多了,只是夏天太热,大家几乎都是晚上才会出来玩。早上呢?要帮家里干农活,不得空闲。
村里有些从外地回来的,或许是赚了些钱,每天散步时毛文博总能听到大人们聊天,“找个活路”“现在活路儿不好找”,毛文博知道活路是工作的意思,但他却陡然意识到,原来找工作是找一条活路。
村里的日子并非一成不变,比如下雨时。一声“打偏东”,便能让村里所有人心惊胆战,小孩跟毛文博一起抢收晒在坝子上的麦子,文丽萍让他们慢点收,别像爷爷一样着急摔到了哪儿,到时候就要多照顾一个人了。好在麦子收得及时,没被雨淋到。
池岁星看着天空发呆,氤氲的黄昏慢慢变得昏沉,呼啸的山风吹动树梢,看着那灰色云片盖过山边的天际线。
淅淅沥沥的雨点一下子打在乡间的土路上,清凉的风吹过衣领,涌入衣袖,把小孩出的一身汗全都吹走,突然一阵惊雷,又把世界照亮。
屋里点起蜡烛,不敢开灯,担心一道雷劈下来,把灯丝闪粗。一家人坐在屋里,婆婆跟妈妈在谈天说地,王家生了孩子,周家找了工作,又说道小孩。
“星星以后也去当个老师。”婆婆期盼着。池岁星一脸神气,觉得自己定能不负期待。
“他不得行。”文丽萍浇了盆冷水,让小孩眼神都清澈许多,“倒是毛毛可以。”
毛文博一直坐在池岁星身边儿,婆婆望着他,“也是,到时候戴个眼镜儿。”
“戴眼镜要不得。”池岁星摇摇头。
“那就买个框框戴起。”文丽萍笑道,“当装饰。”
池岁星想了想,觉得毛文博戴眼镜肯定好看,他身上没什么肉,倒是有种斯文气质。
门外的风吹着,雨滴在屋檐上,汇成水流,往坝子下流去。屋里一根蜡烛烧完,小孩们回屋睡觉,风雷大作,窗外像是雷公发怒,好在当时建屋时,选了个地势较高的地儿,不用担心屋里被淹。池岁星跟毛文博躺在被窝,小孩长大后再没体会过,这种感觉空旷冷清,模糊遥远,脑海里被深深埋藏的回忆,无法再挖掘出来。
前些天睡觉总是闷热,池岁星睡不着会找毛文博说说话,挨在一起又热,便更加睡不着了。于是毛文博只好摇着蒲扇给小孩扇风,池岁星也不知不觉睡着,早晨被公鸡打鸣叫醒或者被太阳晒醒。
今天不一样,盖着被子只觉得暖和安逸,池岁星搂着毛文博,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小孩很自然钻到毛文博怀里,“我睡不着。”他说。
“真睡不着还是假睡不着。”毛文博知道池岁星睡不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会努力让自己睡着,闭着眼睛自个儿数数,或是想一些天马行空的事情,比如自己去当诸葛亮,去当孙悟空。等各种办法都想遍了还睡不着,大概会翻个身,扑到自己怀里,才说睡不着三个字,绝不像现在这样粘着撒娇。
“真的。”池岁星眨巴眨巴眼,装出一脸真诚。虽然夜里毛文博没看清小孩的神情,他还是搂着池岁星,跟他说起些童年趣事来。
“小时候爸爸来接我放学,也是在这样的下雨天。”
“那你有没有淋湿。”池岁星问道。
“没有。”毛文博捏着小孩脸。
“我们有雨衣,爸爸当时骑着自行车,雨衣把我们两人都盖住。那会还在南粤,是我们住得很久的一个地方,久到我都能记得回家的路。下雨天盖在雨衣下面,我也不敢看街上的人,雨衣一撩起来就会淋到雨,只好低着头,把自己藏在雨衣下面。”
池岁星没有回应,毛文博以为小孩在专心听故事,便继续讲道:
“雨衣是单人的,买得很大一张,只有爸爸那边能露出头来,我在雨衣里面蒙着,只能看到脚下的路。雨衣的味道很难闻,一股臭鸡蛋味,又有点像烧焦的头发。脑袋顶一路雨衣,脖子会特别酸,那时候我会忍不住猜‘现在到哪了’。”
“看见地面转弯,偷偷掀起雨衣看一眼,和自己猜得一样,又特别兴奋。”
毛文博问:“爸爸,现在到哪了。”
毛健全回头,说:“2011年。”
毛文博忘记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依稀记得昨天的梦很温馨,早晨起床时眼角带泪,只是他一瞬间便忘了梦里是什么,唯有还在自己身边的小孩,仿佛温馨仍留存。
早上池岁星不是被公鸡或者太阳吵醒,而是婆婆坐在门前唠叨。
今天赶场(赶集),农历每逢二五八,大家便会相约去镇上,买些生活必需品,或是卖菜卖畜,亦或是向别人交换些什么。早晨奶奶便坐在门槛上,雨小了一些,可仍不方便。
天下着雨,就连去旱厕上厕所都要打把伞。农村的屋里还有蓑衣,用粽叶编的,还有一顶斗笠,平常爷爷下雨时上街出门便会戴上,比打雨伞要方便很多。这会儿婆婆便穿着,应该是要上街去了。
屋外雨还大,渝地的山一年四季都是青绿的,山不高,一下雨后,雾气便锁着山头,萦萦绕绕,显得十分奇幻,像是池岁星在电视里看到的西游记里的瑶池仙宫。小孩吃过饭便只能待在家里,不慌不忙补着他的暑假作业,一下雨仿佛世界都只剩下雨声,池岁星不喜欢,觉得太过寂静。
他跟毛文博一起写,老家这里没有两人的书桌,写作业要么在餐桌上写,有时觉得屋里太热,便端板凳在门口写。门口狭窄,屋里的前后门都开着,过堂风便吹得纸页纷飞,池岁星得拿胳膊压着。夏天出汗多,纸页一黏在手上便不动弹,他还经常“不小心”撕掉好几张练习题。
等早上雨势渐缓,小孩在屋里闷了一上午,换上凉鞋打着雨伞,还特意换了件短裤,迫不及待出门踩水玩。毛文博跟在小孩身后,离他稍远,怕自己被溅到水花。他本以为小孩大点儿了,对踩水这种事情应该不感兴趣了,可实际上池岁星还是那个小孩,爱玩爱哭,对世界上任何事情都饱有热情。
小孩蹦蹦跳跳,村里的泥土里被雨水打湿后变得湿滑,黏在鞋底,走一段路就要在一旁的田坎上把泥土蹭掉,不然容易打滑摔跤。池岁星沿着一条路走到海罗家,屋里只坐着一个老人。
池岁星上前打招呼:“爷爷好。”
那老人坐在堂前,不苟言笑,头发胡子花白,颧骨瘦削,一双目光似利剑,刺在小孩身上。他穿着简单朴素,身上淋了点雨,却十分精神,身上看似瘦弱,漏出了半截臂膀,却又觉得没那么简单。后来才在海螺嘴里听到,爷爷常去县城里,帮别人搬东西,抬些大物件。这种职业有个统一的名称,叫棒棒,因他们腰间、身边总有一根棍子或是扁担用来担起重物,棍子用渝蜀的方言喊来,便成为棒棒,久而久之便用此代替。
池岁星向屋里看了看,海螺站在一旁,听见屋外的声音,这才出门招呼他们。
老人叫海广田,苗族人,年轻时搬来川南,那时候川南还隶属四川涪陵地区,96年三月时才变成川南市。池建国与海广田的儿子——海半月从小一起长大,此后池建国去景星煤矿工作,偶尔回来老家时,说起毛健全,说他去南粤经商赚钱,胖大海家里缺钱,于是他也下南洋去打工,那会儿海螺才两三个月,也不记事儿。
海罗记忆里,自己就跟着爷爷长大,母亲难产,产后出血没抢救回来。小孩打小没娘,爷爷便各村各地走,求怀孕或是生育的分点奶吃,天天要也不太好,后来爷爷便在隔壁村找到几个养羊的,谈好价钱,每天要得半瓶羊奶。
海半月确实在南粤赚了些钱,家里经济稍微好些,他也没着急回来,也就过年回来歇两天,一年里多时间都在南粤。近期来电话,说是打算回来做工,赚够了钱,在县里买套房子,把爷爷也从村里接过去,而且海螺也能在县里上学。小孩是一阵兴奋,只是不知道爷爷怎么想的。
海广田见海罗半天没回来,出门看见小孩,“你哪个家的。”老人中气十足,池岁星吓得一哆嗦,让他想起上学发神(走神)时被老师点名的感觉。
小孩打着雨伞,雨伞边缘滴着雨珠,池岁星伸伞把海螺半个脑袋也盖住。
“池建国。”池岁星说了声。
海广田好像一下泄气,看起来整个人都矮了一截儿,他回了头,堂内轻飘飘传来一句:“进来吧。”
前些天来海螺家里,池岁星觉得他的家里空旷,那堆玉米这些天已经磨好,正安安静静躺在背篓里,玉米粒上有些水渍,大概也是昨天下雨时抢收,不小心被淋湿的。
“你们现在住哪。”老人坐在客厅问道。
客厅里,正中供奉的菩萨笑脸盈盈,下面的座插着香烛,缥缈的烟将老人上半身笼罩起来。当然池岁星认为那是菩萨,毛文博去过南粤,知道那不是菩萨,在南粤多见,他记得那叫妈祖,小时候爸妈离婚,还去那庙里求什么。去了一趟之后,本来还争吵的双方也决定下来,于是毛文博对这庙生来厌恶,觉得父母离婚的原因有它的一份。
“湾东。”池岁星说。
海广田不时点头,问池建国现在在哪工作,他们为什么回来。
小孩如实回答,一时半会也弄不清老人想做什么。
“吃饭了没。”
“没有。”
“留下来吃。”
池岁星摆摆手,“我要回去帮妈妈做饭。”
小孩逃似的回来,裤脚溅起水渍。屋里传来饭香,婆婆跟池岁星一样,身上被雨淋湿许多,还没走进去小孩便能听见有猫叫声。那是婆婆今天赶集,在场上买的小狸花猫,十块钱。池岁星看着那只连路都走不稳的小猫,伸出手指逗逗它。
“去洗手吃饭。”文丽萍说道。
“它叫什么。”小孩不忍离开。
“还没起名字。”婆婆说,“星星喜欢的话暑假回去把猫也带回去养。”
池岁星一下激动起来,盯着文丽萍,“可以吗。”
“你把作业提前做完就可以。”
于是小孩更加兴奋,跟毛文博讨论着这只小猫要叫什么名字。
“咪咪。”“不行。”“旺财。”“这不是狗的名字吗。”“那叫招财。”“太俗了。”“那你说叫什么。”
“青青儿。”毛文博说道。
“噫。”池岁星一脸否决,“它又不是青色的毛。”
“是卿卿。”
“哪个qing。”
毛文博敲了敲小孩脑袋,“你又不懂,让你平时多看点书。”
“卿卿我我那个卿。”毛文博补充道。
“什么意思呀。”
“亲的意思。”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喊你。”
“不行。”
“那为什么猫可以!”
“反正不行。”
“你欺负人!”
小孩跑去告状,被文丽萍数落一顿后嘟着嘴,小猫在小孩脚边蹭着,毛文博没说话。
“你从哪知道这个词的。”池岁星又跑到毛文博旁边。
“书上。”毛文博盯着小猫,他本来想说可以,只是不敢说出口。在毛文博的记忆里,那个小孩永远纯洁炽热,永远意气风发,站在他的回忆里无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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