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狐狸精

　　（1）

　　胡照英跟着乙奚银到了他住的小院儿，门额上三个大字。
　　见胡照英驻足观看，乙奚银问：“你认得汉字？”
　　胡照英说：“我阿父教的，认得几个。”指着念道：“朴贵园。”

　　乙奚银说：“可知何意？”
　　胡照英说：“愿闻其详。”
　　乙奚银说：“朴实、朴素、朴拙，都是贵气，值得称道的好品性。”
　　胡照英说：“你的手笔？”

　　乙奚银笑道：“是我兄长，我才没时间琢磨这些。我的志向和王的志向一样：开疆拓土，统一天下。我兄长叫乙奚钟，改天介绍你认识。我阿父希望他人生有所钟爱，容易时时欣喜。他跟我阿父一样，钟爱汉人的东西，书啊，字画啊，什么的。我随我阿母，刀马横行。你跟他有一点像极：安静，神态里有一股静气。就像……晴夜里的小半弯月亮，别在树枝上。”

　　胡照英说：“我哪能跟大公子比，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见识他。”

　　乙奚银说：“别公子、公子的，你比我小吧？叫他大兄长、叫我二兄长，我们叫你三弟。他出门去替阿父办事，回来你自然就见了。”

　　胡照英说：“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院子里一株大槐树，虽然此时节光秃秃，但是枝型齐整，是经过修剪的。
　　胡照英站在树下，仰头观瞧。

　　（2）

　　乙奚银说：“这棵树据说是我祖上在大魏建国那年种的，有百来年了。夏天树荫浓密，风凉的很。原来是兄长住这里，我就因爱这棵树，跟他换了院子。我知道他也爱这棵树，但是他更爱我。”

　　胡照英看他说的眼里放光，颇为得意，笑道：“你不是欺负他老实就是跟他撒娇。”
　　乙奚银说：“哪有，兄友弟恭。”

　　胡照英说：“想知道你的灵魂什么样子吗？族里阿伯教我看的。”
　　乙奚银说：“好啊，怎么看？”
　　胡照英就站到乙奚银面前，借机凝神看他的眼睛。

　　唔，胡照英的心忽悠一下，绝望里一陈紊乱：乙奚银的灵魂是费明阁的灵魂，但是完整无缺，蓬勃的燃烧，守魂兽大野狼没有扑向胡照英，而是背对着他奔跑，只看到它后面的大尾巴，越来越远，直向虚无的星空。雄壮的灵魂之声，仿佛清晰起来。

　　胡照英眼里一阵酸涩，闭上眼睛，忍不住捧住隐隐作痛的心，几乎喘不上气来。
　　回过神来时，躺在地上，乙奚银正抱着他肩膀在呼唤。
　　看到胡照英睁开眼睛，乙奚银急忙问：“怎么了？你？”
　　胡照英站起来，说：“没事，你的灵魂太雄壮了，我被冲了一下。”

　　乙奚银兴奋的问道：“我的灵魂什么样儿？”

　　胡照英把所见说了，乙奚银说：“守魂兽是大野狼吗？”哈哈笑了两声，说：“正合适。是不是很凶猛？不对呀，会把你冲成这副样子吗？像丢了魂儿一样？想不到你这样胆小，草原上的人……”

　　（3）

　　胡照英说：“是啊，因为没有防备，被冲了顶门一下，一下就倒了。”
　　捂着胸口，说：“心里慌慌……不能自已。”

　　乙奚银说：“怪不得你不能杀生，原来是这样。”

　　胡照英心里疑惑：前五世竟然毫无功绩？不会什么都没发生吧？这样陌生……这样陌生……毫无瓜葛吗？那守魂兽远去是什么意思？是缘分远去，无法阻挡吗？前五世究竟发生了什么，真令人心绝不知所终。
　　心里沉重，站在树下，痛心不已，手脚发麻，几乎站不住。

　　乙奚银拍拍他的肩膀，疑惑道：“你是不是还看出什么了？这样沉痛？”

　　胡照英伸着脖子，强咽了一下口水，说：“我担心我心性太弱，恐命不久长。想跟随你，又恐辜负你厚爱。”

　　乙奚银说：“既生，且乐。我阿父常说：对人不可求全责备。你陪我一天，我就高兴一天，陪我一世，我就高兴一世。”

　　胡照英心缩在一起，却似乎突然没那么沉重了：想一切随他去，即使终于身化秋霜，也没什么，世间一切都终于会归于无，迟早的事，没什么可免，纠结恐惧不若坦荡潇洒。时也、运也、命也。

　　便莞尔一笑，说：“是啊，既生，且乐。”

　　胡照英与乙奚银形影不离，乙奚银性情豪爽，粗中有细，胡照英温柔圆润，甘居下游。久而久之，感情弥笃。

　　（4）

　　胡照英心里又起了希望，想到虽然没有爱洞，可是也没有恨洞，也许前五世做的工作是把恨洞消除了，想想真津时挨费明阁那一巴掌，起初一定是有恨洞的。
　　如今看他灵魂圆满，也许爱洞就开始有了。不管是不是这样，应该相信就是这样。

　　借着切磋武艺，胡照英每天都要看一看乙奚银的灵魂，一天终于看到了一个小洞，毫无疑问是爱洞，只要是爱洞，不管兄弟之爱、朋友之爱，机缘下都容易转化为男女之爱，爱都是相通的。

　　胡照英起了那高兴劲儿，乙奚银感受到也高兴起来，说：“你每天看着我，都要走个神儿，非要我摔你一下，你才上道儿。想什么呢？”

　　胡照英说：“我总摔你也不合适，先给你卖个破绽，提点儿兴趣。”

　　乙奚银说：“不是的，你仿佛在我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失望、失望，哎，今天，你眼神里泛起了希望，眼波粼粼。你的心事……让我疑惑，你有心事，我发现你是个藏不住的人。”

　　胡照英说：“我每天都要看看你的灵魂，看那大野狼对我的态度，我将来既要跟着你上战场，不得练练我那可怜的小胆儿？每天它都吓唬我，让我心里怕的忽悠。今天，我感到从容多了，所以有点儿小窃喜。”

　　乙奚银说：“兄弟，实不相瞒：我觉得你有点儿多愁善感，虽是个男儿身，武艺也好，却像个闺房里的汉人女子。你真的不适合上战场，跟着兄长更合适。可是……你陪着我习文练武，我又觉得我有长劲，很矛盾。”

　　（5）

　　胡照英说：“我倒觉得我性格跟你互补好些，可以长长我的胆略和志气。”

　　乙奚银说：“也是，毕竟你是个男子汉。若跟着我兄长……我时常为他的安全担心，你不如跟着我兄长，保护他，也能跟他谈心，再陪我练武……哎，你又没有分身术……”

　　胡照英笑道：“我听大叔的，他让我跟着谁我就跟着谁，我跟着谁都好。等大兄长回来了，你们父子商量。”

　　乙奚银也笑道：“兄长如果觉得你好，必定让你跟着我，保护我，我阿父又听他的。你还是跟着我吧，不过，不要每天那么傻得得的看着我发呆，我看了好想敲你的脑袋。”

　　胡照英已知乙奚银正在一点点的被感化，心里一放心，就说：“不会了。”

　　四月时，平城花开满巷。
　　一大早，胡照英陪着乙奚银跑马回来，门上人说：“大公子回来了。”

　　乙奚银一路向里跑，胡照英跟着，到了中庭，只见一位青年公子身着汉服正在杏树下跟乙奚悦说话。杏树正是花满枝头，父子肩头都落了几朵。

　　乙奚银喊了一声：“兄长。”过去抱住他的肩膀。

　　乙奚钟也抱住乙奚银，说：“你又壮实了不少。”扭头看到胡照英，说：“这位是……”

　　乙奚银过来拉胡照英到乙奚钟面前，说：“阿父带回来的兄弟，叫胡照英，他阿父是汉人。武功可好了，心思细密，兄长，你一定会喜欢他的。跟着你，如何？”

　　这乙奚钟面貌比乙奚银清瘦一些，眼神沉稳通透，对胡照英微笑道：“兄弟，你愿意跟着我吗？”

　　（6）

　　胡照英乍一见他，心里一动，仰望星辰一般，心境豁然，虽然心里无疑想跟着乙奚银，但是嘴巴里却说出：“愿与大兄长牵马坠镫。”自己也颇为意外，又不好收回。想收回，又心向往之，进退两难。

　　乙奚钟似乎看出什么，说：“这样吧，我有事，你就陪着我；小银有事，你就陪着小银。都没事，你就自便。”

　　胡照英高兴道：“好啊。”
　　乙奚银也高兴：“还是兄长想的周全。”

　　乙奚钟官拜谘议参军，乙奚银尚无官职。
　　父子都是孝文帝拓跋宏汉化政策的大力支持者。
　　在家议论朝臣，忧心国事，也不背着胡照英。

　　一日，乙奚悦回家说：“颍川王拓跋雍贪污腐化，富可敌国，只因皇族，朝野敢怒而不敢言。今日皇上私召，我言了。”

　　乙奚钟说：“皇上不会说什么，可是内侍里恐怕有颍川王的耳目。祸不远矣。”
　　乙奚悦说：“谅他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对我怎样。”
　　乙奚银说：“有阿母和我，又有了照英，暗里来咱们不怕他。”

　　胡照英说：“我且去探听探听，稍晚就回。”也不等他们父子答话，转身出了房，一阵风去了颍川王府。

　　王府好大，里面到处香风袅袅，霞飞花树，僮仆女子往来如梭。
　　正是午饭时间，吃的是真好。

　　胡照英隐身挂到颍川王头顶的梁上，谁知道他专心吃饭，什么也不说。
　　抹了梁上的灰，簌簌的撒到他头顶上，饭菜里。

　　（7）

　　颍川王一抬头，迷了眼，暴怒，站起来一脚把案几踢了，流泪不止，抹着眼睛，满屋的人都跪拜在地，没人敢抬头。

　　梁上的灰不多，胡照英又搞了点儿出来，一个劲儿的撒，颍川王又被呛到，咳个不住，涕泪横流。
　　近侍发现状况，急忙拿水，拿手巾，不敢请颍川王移步，却拿了把伞来，撑在他头顶上。

　　颍川王吼道：“哪里来的土？”
　　一个老点儿的近侍斗胆禀道：“千岁我王，恐是屋顶漏了，请我王移驾。”

　　正好点醒了胡照英，拿手指头一指，在屋顶上开了个洞，碎瓦土都掉下来，有了声响，专砸到颍川王头顶的伞上周围，尘土飞扬。

　　那老近侍急忙喊：“快扶王爷到院儿里去，这里要塌了。”
　　胡照英一想，弄塌了也好。索性掀了房顶子，屋顶架子劈里啪啦都落下去，专砸颍川王的后脚跟。
　　满屋的人都拥在颍川王身后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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