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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我道:“殿下将人带出暗牢了?”
“不,她就在暗牢,只是换了地方。”
“我斗胆一问,殿下这次是怎么个审法?她腹部中过您两剑,虽然恢复得不错,但若再伤,我治起来也有些费事,我建议殿下找四肢下手。”
“放心,这次不会为难你。我保证她出来之后,身上什么伤也没有。”
不伤及肉身?听着像是不坏,但我却愈来愈不安,忙问:“这是什么审法?殿下说出来也叫我开开眼。”
公主轻瞥了我一眼,站起身踱了几步,背向我道:“刑部的人告诉我,她们新有了一种极为省力却又极为有效的方法,只消将人关进一个密不透光且毫无声息的小间里,不让她动,不让她摸,总之什么也不要给她,只是让她静静地躺着便可。据说这比抽经剥皮还要令人难忍,少则半天,多则七天,无人能熬得过。”
我思索了一下,将自己丢上小床,关灯关窗,裹紧一条大棉被什么也不碰——怎么听着就是大冬天夜里睡觉啊?真的难熬吗?想不明白,我道:“敢问,被关进去的人会有什么反应?”
“起先会有些焦虑不安,呵,不过真令我意外,我以为像她那样的人,总该比旁人多些胆魄,没想到才进去半天,她却挣得厉害,看来这个法子正是她的死穴。”
“除了这些,应该还有别的反应罢?”我忙问。
公主转过身,笑了一笑:“那是自然,只是一点情绪上的不稳,又怎配用在她身上?怎么,你似乎很有兴趣?”
“你知道我对奇奇怪怪的东西总是格外留意。这惩罚闻所未闻,当然要问问清楚,还请殿下赐教。”
公主又在桌边坐下,“此法最妙之处在于能使人神智混乱。起先不过是一点焦躁,再过上两天,就该灵识涣散,思绪停滞,明明无光无声,却偏偏眼中有景、耳中有声,也就是说她会陷入幻象中,至于那究竟是怎样一幅幻景,就不是我们能知道的了。我猜会是她想逃也逃不掉的噩梦。”
我觉得我渐渐有些明白此法的威力了。就像小时候捉迷藏,我躲进一个厚重的大木箱子里,一片黑暗,我就会想东想西,最后就好像真在漆黑中看见了一个什么东西,吓得我直接跳起来,头撞个大包。
不过冥辛的境遇恐怕比这可怖得多。
“如果这样的话,那她出来之后,神识还能恢复吗?”我最担忧的就是这一点,如果陷在里头出不来,岂不是变成个疯子了?
我说完这句,公主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久久不止,听得我毛骨悚然,简直要怀疑公主抢先一步疯了。我战战兢兢道:“殿下,您还好罢?”
笑声戛然而止,公主猛地看向我:“只要她一日不说,她就一日不得醒,一步一步变成个废物,不能思考,不能凝神,甚至最后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
公主这副模样又和之前几次一样了,但似乎多了些别的,她眼中的兴奋,如一团熊熊烈火,要把自己整个烧掉。我第一次知道,公主也有这样疯狂暴烈的一面,又或者说,因为对象是冥辛,所以才如此激烈?
我替她斟了盏茶递上,压抑住内心同样翻腾的浪涛,冷静道:“殿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真的神识不清了,那么你想要从她口中知道的,不是也问不出来了吗?”
公主警觉地扫来一眼,目光凌厉,我蓦地哆嗦了一下,再艰难迎了上去。我看着她眼中肆虐的烈火渐渐退散,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心下好受不少。她冷淡道:“所以我说了,全凭她自己,她什么时候愿意说,我就什么时候放她出来。她若不顾惜自身,我也只好任她去了。”
这么看来,这应当是公主最后一次审讯了。冥辛的死期就在眼前:说了,是清醒地死去,不说,那就疯疯傻傻地去死。
“殿下,我能不能进去看一眼?”我忽然道。
公主皱眉:“你是不是没有听明白,我要让她隔绝一切,怎么会让你进去?”
“可是我必须进去。”我继续道。
“什么叫必须进去?我说过了,她什么伤也不会有,不需要你进去。”
“她可能不需要我,但我需要她。”
场面骤静。
缓缓地,公主沉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暗吸一口气,将那几个字吐露:“因为我喜欢她。”
公主一愣,手中的茶盏晃出几滴水,她凝目望向我,良久,“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种事我不会开玩笑,我喜欢她,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她死,请殿下准我进去看一眼。”我平静道。
公主放下茶盏,手指微微蜷缩按在桌面,指尖因施力而泛白,我知道她动了怒,此刻正在隐忍。只听她道:“从何时开始?”
从何时开始?我没料到她还要问我这个,立刻飞速运转,将几次与冥辛的相处调出来,边察看边斟酌,一时也难抉择。
毕竟,喜欢冥辛只是我一时扯谎,压根不是真事。
我是这样想,反正公主一天天得就怕我对她有非分之想,总爱偷偷与我划清界限,这份不动声色说来也是顾及我的感受,是她的体贴,但在我实在也颇有负担,索性明白告诉她,我另有所爱,也算让她少操一份心。
而且我估摸着,以我跟公主多年的情谊,虽当不成爱侣,总归是好友,这点面子她总该给我,幸运的话,甚至短时间内她都不会再对冥辛动杀心。
简直一箭双雕,我自觉这招美满得不行。
然而公主的指尖愈来愈白,水曲柳的硬木桌上像是多出了几个浅凹——她,委实气得不轻。即便如此,我还是得坚持说下去,“喜欢这种事,谁又能说得清呢?我替她治过几回,此人心性颇坚,我……也为之倾倒。”
“心性颇坚……”公主忽然笑了,“不错,这么久了她一个字也不曾透露,确实心性颇坚。”公主笑着,笑得极为自嘲。
“所以我可以进去看她吗?”我锲而不舍。
“轻衣啊,”公主抬眼向我,“你凭什么觉得只因你喜欢,我就要放你进去?”她双目冰冷,直直望向我,我被她看得心神一震,一时忘了辩驳,她见我不语,终于移开视线,摆了摆手,“你可以出去了。”
我戏都唱到这一步了,现在出去岂不是辜负了我苦心营造的一片痴心?我当即道:“你若不答应,我绝不出去!”
公主似乎已懒得同我多说,起身便要往里间去。
这要紧的看客走了,我还搭什么台、唱什么戏?我吼道:“你站住!”前面的背影并不停步。……没办法了呀!不动真格是不行了!我再吼道:“你若不答应,我今日就死在这里!”
苍天嘞,我也有说出这种烂俗世情小说中最最烂俗台词的一天。
我忍住一身的鸡皮疙瘩,拿起一只茶盏,本想就着桌子猛磕一下,没想这蓝褐釉的茶盏分毫未裂,公主府的器件果然件件上品,我不禁对此盏暗赞一番,带着一丝可惜,猛地又摔向地,这一回当然是碎得四分五裂。
我倏地蹲地捡起一片又倏地起身站定。
公主被那一声碎裂声引得转过头来,眉间陡然突起:“你这是做什么?”
我一手攥着一片碎瓷,一手伸出抵在碎瓷下。本来是要往脖子上放,想想人命关天,万一冲动之下没把握住手劲,人还没救先把自己交代了,那就太亏了。
“如殿下所见。”我朝公主喊道。
“你威胁我么?”公主道。
“不是威胁,我只是想告诉殿下我的态度。”
“如果你的态度就是用你尚国人的血去交换一个尚国的敌人,那么当你划下那一刀时,你就不再是尚国人。”公主低声道。
“这跟尚国、婺国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救她!你已经把她捉住了,她又回不了婺国,她还能对尚国做什么?如果殿下信我,我会让她归降尚国,忠心于尚国。”我诚恳道。
“白轻衣,你是不是昏了头?”公主蓦地尖声道,“她与尚国,我明白地告诉你,你只能选择一个。”
我沉默地看着公主,我实在不知究竟是我异想天开还是她太顽固不化,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相信我?化敌为友就那么不可实现吗?
我觉得公主对冥辛没有一丝一毫的容忍,想必我说得再多她也不会接受,那么就只能让冥辛自己证明了。只是当十钱的事还需时间,而我若救不出她,她就没有时间了。
我闭上眼,猛地朝手腕狠狠划了一刀。
痛!
太痛了!
怎么会这么痛!
这么痛她当时究竟是怎么忍受的?我在剧痛中浮想起那条充斥无数血痕的左臂——公主是不是有病!
我暗骂一声,旋即察觉到一个问题,她当时能密密麻麻划自己那么多下,我这么划一刀是不是压根镇不住啊?不会要连着划上几刀才能有点用罢?
我觉得我眼前的光景都暗了暗,身形不稳差点踩着脚下碎片。
对面却悄无声息。
我这会儿已经有点后悔了,盯着手腕汩汩而流的鲜血,内心挣扎无比,这第二刀我是划还是不划?我抬眼望了望前方,只见一个直挺挺的身影伫立在那,模模糊糊的,我也看不大清。
罢了罢了,冥辛大人,就当还你的两次献计之情罢。我再次闭上眼,向手腕划去。
下一瞬,我预想的疼痛并未袭来,我拿碎瓷的手却被人按住。我睁开眼,公主已到了我面前。低着头,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眼睛里翻涌着或是怒意或是恨意的一种东西。
然须臾间,她的头又低了低,眼神随之黯了黯,再看去时像罩上一层幽深的雾气,迷迷蒙蒙的,像是在看我又似乎在望着别的什么,她开始喃喃自语地重复一句话:“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我猜到她会制止我,却猜不到她会有这副模样。没有嘶吼,没有震怒,我甚至以为我会在她眼中看到一丝鄙夷,却也没有。我看到的,似乎是一种深深的无助。
她的手背有血,约莫是握住我手腕时,瓷片脱力滑出指间,在她手背上擦过,此刻正细细地淌出血线,在她手背上布成一张红网。
我的心尖蓦地被刺了一下,然后一点点软化。想碰一碰她震颤的眼睫,想抚摸她微动的双唇,然而从腕间传来的疼痛激得我又清醒过来。
好险好险,差点又陷进去了!我不能再重蹈覆辙!
我挣开她的手,清晰道:“殿下,因为我喜欢她。”
公主依旧低垂着头,像被抽去了魂魄,看上去单薄易折,我竭力抑制自己,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过了许久,她似乎恢复了一些气力,在桌边缓缓坐下,依旧不肯抬头看我一眼,只低低说了一句:“去找噙梦,走。”
“多谢殿下成全!”我落下这一句,转身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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