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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诘难
一匹快马从官道上疾驰而过,马蹄踏溅尘埃四起,惊得周遭林中鸟连片飞去。
李司南只觉身后影影憧憧,好似有无数追兵。
幼时在王庭学的策马之术已然生疏,但李司南并没有放缓速度,她猛抽马鞭,屏住呼吸,迎着烈风向西奔驰。
鹰在广宁府这头盘旋,幽幽唳鸣随朔风传来。
就在这晚,原怀宁又一次来到了文府。这回,她没有带上苏戎,只独身一人,潜入了这座已封尘多年的官邸。
还是那间藏室,原怀宁轻车熟路地翻身而入,她关好门,把从前找过的地方重新检查了一遍,随后,把目光投向了那些她从未关注过的藏品。
文澈一向喜欢这些东西,早年身负盛宠时,仁熙先帝曾赏过他无数奇珍异宝,其中大多已随文氏一族的没落而失传,剩下的一小部分则被锁在了这间屋子中。
原怀宁记得,在自己小时候,时常会溜进藏室里玩,文岫则总是如数家珍地向她讲述每一个藏品的来历,那些从东武西季、汤洛王朝、乃至南北梁、昭兴两代时期流传至今的古物于原怀宁来说,就像是寻常人家小孩手中的布老虎,她再熟悉不过了。
然而,在那日与苏戎夜访文府后,原怀宁总觉得这屋子里少了些什么,直至今日,她终于想起,这屋子里少了文家最标志的东西——双刀。
那是仁熙年间,文澈从一南疆商人手中买来的古物,据说是北梁末时昭王云靳的佩刀。云靳刀只有一把刀鞘,其中却有两柄刀刃,这虽与现今文氏双刀有所不同。但总是自认自己为大昭皇帝后代的文家人却视此刀为祖师爷,由文澈挂于堂前。
在过去,这把云靳刀就垂在钱赫刀的下面,可是现在,那面墙上却空空如也。
原怀宁缓缓蹲下身,她看到,墙下有一个不甚明显的鞋印。
这鞋印不是官靴的样子,自然不可能由她或是苏戎留下,那必定是个外人。
原怀宁以掌做尺,小心比量。她能判断,这是一个女子落下的。
“万里烽烟平地起,无人是晓楚军没。”原怀宁轻声念道。
这是文岫向她讲起云靳刀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当年,那个笑容中还带着几分天真的小姑娘指着这把刀,朗声道:“楚人投降时,没有人知道云靳是怎么打败了战无不胜的越安,只有越安自己清楚,他手下的人早已离心离德,在看到云靳的那一刻,便明白谁才是真正的明主。”
“谁才是真正的明主……”原怀宁重复道。
在当时,书读得不算多的文岫并不知道,昭王云靳之所以能打败越安,是因为那位骁勇善战的女将军在西楚大军中安插了无数奸细,临到阵前,他们只要看到云靳腰间的双刀,便会立刻倒戈,反手相杀。
原怀宁缓缓直起身,她一动不动地站着,隐隐觉得脊背发凉。
那日她夜探文岫时,文岫说她不恨自己,原怀宁当时没多想,现在却因此话而惊出一身冷汗。
生性睚眦必报的人不恨她,那又该恨谁?
文岫说她不知自己要去往何地,可如此玲珑的一个人会猜不出是谁找到了自己吗?
如今,她身藏北境,难道是要以一己之力挑起叛乱吗?
可是,彼时尚在的原存山、原傅隋,还有他们的至交文澈真的会在长鹰军中埋下这样一颗雷吗?
原怀宁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起文澈伏诛前,拉着自己说的那句话。
“信物就在藏室,但信物也不在藏室。”前影卫司统领笑着说。
“信物也不在藏室……”原怀宁喃喃自语道。
“因为信物在他们的心中,他们已随明主。”这是文澈的最后一句话。
多年来,原怀宁不曾明白其中含义,但是现在,她终于懂了。
原怀宁霍然转身,一跃翻出了文府。她知道,自己此时要拦住的人不再是文岫,而是原奉。
此时,李司南已经到了牧流镇门下。
把守在城墙上的长鹰军军士俯视着她:“来者何人?”
“广宁府忆锦郡主。”李司南的声音有些发颤。
城门当中一左一右两名军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答道:“牧流乃是军事重镇,闲杂人等不得入内,郡主可有将军鹰符?”
李司南压下惊惶,强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来:“我想见亲卫营统领蔡昇。”
“郡主所为何事?”军士问道。
“此事不必与你知会,直接把蔡统领带来便可。”李司南提声道。
在年初牧流遭袭时,李司南曾携北境百姓在镇中转运辎重,如今留下的军士们大多都认识她,而城墙上的一人还与李司南一同下过地仓。
他拍了拍自己的同伴,小声说道:“将军与郡主关系不差,咱们先请郡主入城也不是不行。”
另一人皱眉道:“我觉得还是先通报一声,让将军……”
“请郡主进来吧。”两人身后响起了宋河的声音。
作为这日才走马上任的亲卫营统领,宋河亲自巡营,他刚走到城门下,便听到了门外的动静。
有了统领发话,两个军士自然不敢耽搁。守闸的小兵急忙转动门轴,落吊桥锁链,迎李司南入城。
“郡主,此时已经入夜,不知您来牧流有什么事?”宋河问道。
李司南交过马绳,看着宋河有些迟疑:“蔡统领呢?”
宋河一拱手:“蔡统领被将军带走做副将了,如今马垣关还未完全建起,所以将军指我做亲卫营统领。”
李司南犹豫了,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双刀:“我……我想见王副将。”
宋河没有多问,他颔首道:“郡主稍候。”
李司南心中发慌,但她丝毫不敢流露出一点紧张,只能答道:“多谢统领。”
宋河转身离开,李司南默默地握紧了刀柄。
“郡主?”这时,她身后有一人唤道。
李司南慌忙回头,只见一三四十岁的壮汉站在自己面前,他一身利落的黑甲,似乎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
“这位军爷……”李司南开口道。
“不敢当,”这壮汉撩衣跪地,行礼道,“我不过是一偏衙将,郡主谬称了。”
李司南应道:“衙将请起。”
可这壮汉并未起身,他抬起头,将目光落在了李司南的那柄佩刀上:“郡主从何得来这刀?”
李司南心中一惊,但她顺从地回答:“我师父所赠。”
“师父?”听到这话,这位偏衙将笑了一下,“没想到,有生之年,我竟能再见此刀。”
广宁将军府中,苍鹰一个俯冲,落在了原奉的肩甲上。
一旁的蔡昇问道:“什么都没发现吗?”
原奉偏头看了一眼乖顺的鹰,没有说话。
“将军!”何今小跑着来到了原奉的面前,“将军,被打昏的军士醒了,医所的郎中从他们的后脖颈上找到了这个。”
说完,何今摊开手掌,露出了一支短短的针镖。
“这是什么?”蔡昇探头问道。
原奉看着针镖,眉头一皱:“他们有说是谁闯进了府邸吗?”
“那帮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这毒镖打昏了,其中一个人说……”何今挠了挠头,似是不知该怎么形容。
原奉捻起针镖,神情严肃:“说什么了?”
“说……”何今有些结巴,“说他被打昏后,好像看到了一个浑身赤裸的女子。”
听到这话,原奉低骂了一声,他甩下针镖,转头就往门外走。
“将军,你去哪儿?”蔡昇叫道。
原奉充耳不闻,他跃上马背,一抽马鞭,向南城去了。
梅花印中,梅竹青正心急如焚地在院子中踱步。
文岫已经消失了一下午,自从上午两人从牧流回城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文岫了。而从将军府回来的云桩说,有闯入者带走了郡主。
屋里的桌子上还放着文岫从牧流带回来的军志,梅竹青还没来得及仔细看。
关于文岫所说的“三营兵变”之事,以及双刀门门徒藏身于长鹰军的机密,梅竹青一无所知,他甚至不清楚文岫到底什么时候找到了信物,而那信物又是什么。
就在他的思绪一片混乱时,门外传来了马蹄声,紧接着,大门被人用力推开。
“崇令?”梅竹青一愣,“你怎么……”
“文岫呢?”原奉越过他,径自踹开了里屋的门。
“文……”梅竹青心中暗惊,“小妹她不在。”
“不在?”原奉冷笑道,“是你告诉我,文岫她被废去了手脚,现在你又说她不在。那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一个残废能自己跑到哪里去?”
梅竹青也急了:“我已经找了她一下午,连暗线都放出去了一条,可你也知道,若她不想被我们找到,那我们永远都找不到她。”
“是吗?”原奉一点头,“好,既然你找不到文岫,那我们就用一个能找到她的办法。”
说完,原奉一把揪住梅竹青的领子,就要拖着他往外走。
“崇令你……”梅竹青被原奉吓了一跳。
“放手。”此时,一个幽冷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
两人一齐抬头看去,正见文岫站在墙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原奉猛地推开梅竹青,当啷一声拔剑出鞘,旋身跳上墙头,没等文岫说话,便用剑尖抵住了她的喉咙。
“崇令!”梅竹青惊道。
原奉抬手更进一步,瞬间,便有丝丝鲜血顺着文岫那苍白修长的脖颈滑了下来。
“崇令,有什么话好好说,没必要这样。”梅竹青抽了一口凉气。
原奉注视着文岫:“我和你有好好说话的必要吗?”
文岫盈盈一笑:“你觉得我会怕你的剑吗?”
“你怕不怕不重要,郡主在哪儿?”原奉质问道。
“郡主?”文岫笑意不减,“那个小丫头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和你无关。”原奉冷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带到北境来,你也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但是不管你愿不愿意交出双刀门的信物,都不要牵扯上无辜的人。”
“原来你也知道郡主是无辜的?”文岫突然往前一步,原奉手一颤,不由后退。
“郡主既然是无辜的,你又为什么要把她关在深宅府邸中不见天日?”文岫笑问道,“是因为你从前过过这样的日子,所以想让身边的人都尝试一下吗?”
原奉目光轻轻一闪,但很快便又恢复了正常。
“我不会告诉你郡主哪儿了,因为我给她谋了一个更好的去处。”文岫嘴角一勾,眉梢上扬,“而你,只能在这里无计可施地为难我,但却得不到任何结果。”
这话话音未落,文岫突然一拧身,她凌空旋起,抬腿踢向原奉的手肘。
原奉猛地收剑回拉,他踩着墙梁翻身,转手挡住了文岫袖中飞出的几支针镖。
“原崇令,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成不了万人敬仰的长鹰将军?”文岫飘然落在了地上。
见此,梅竹青飞快地挡在了文岫的身前。
“因为你不配。”文岫接着说道。
原奉转剑归鞘,看着文岫一笑:“不管配还是不配,现在北境也只有我这一位长鹰将军了。”
文岫一挑眉:“真的吗?”
看着她别有深意的神情,原奉心下一沉:“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突然想起,在几年前,一个叫黎步的统领差点就成了长鹰将军。”文岫轻笑道。
原奉脸色微变,他知道,文岫所说,正是当年三营兵变一事。
黎步是长鹰军中的老人了,西北剿匪时,他曾做过原傅隋的先哨,在收剿匪寇后,原傅隋便令他主持大局,操练这些士兵。
就在原奉走马上任的那一年,黎步当上了亲卫三营的统领,第二年,他率部叛乱,以大将军自居,要替北境清理门户。
当然,黎步没能成功,而此事也就此淹没于草原,就连给黎步做过亲卫小兵的蔡昇都对此缄口不提。
原奉不知文岫此时说起黎步和“三营兵变”到底有何用意。
“当年我父亲把他的门徒安插进长鹰军,以此壮大原家时,肯定不会想到,今天,这居然会成为我手中的一把刀。”文岫放声笑道。
梅竹青站在她的身前,只觉毛骨悚然,他再看向原奉,只见原奉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你说什么?”他不可思议道。
“这就是你恩将仇报,两面三刀的结果,是你坑害我父亲,坑害我的报应!”文岫推开梅竹青,走到了原奉的面前,“我已经把信物送到牧流了,那里还有数千个双刀门门徒,一旦见到信物,他们将掀起更大的波澜。”
原奉定定地看着文岫:“我没有坑害你父亲,也没有坑害你,你自己清楚,他当时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重要吗?”文岫双目泛红,“如果不是你给朝廷通风报信,我父亲又怎么可能被那狗皇帝拿住把柄?如果不是你想要信物,想蛇吞象,我父亲又怎么可能被原怀宁抓住?”
“什么?”一旁的梅竹青一愣,随后飞快地转头看向原奉。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原奉冷冷道,“你的理智都被酒浇没了。”
“难道不是吗?那一晚的信分明就是你写的!”文岫逐渐声嘶力竭起来。
看着已经癫狂的文岫,原奉出离平静:“去把信物追回来,只要把信物追回来,我就放你走,以后你我两不相欠。”
“不可能了,她现在已经带着信物到牧流了。”文岫微不可闻地说道,她仰头看着夜空,两行泪顺着脸颊缓缓落下。
“你说谁?”原奉悚然一惊,“你把信物给郡主了?”
文岫淡然一笑:“我现在也没有退路了。”
说完,她一把抽出后腰上的匕首,没有迟疑,抬手向自己的胸口刺去。
“小妹!”梅竹青大喊一声,扑了过去。
匕首落地,刀尖已浸染了些许血迹。梅竹青心下一横,抬手劈晕了尚未刺中要害的文岫。
“崇令……”梅竹青脱力地叫道。
原奉怔怔地看着倒在梅竹青怀里的文岫,许久没有说话。
“崇令,我帮你找郡主,我帮你压下牧流叛乱,你不要再为难她了。”梅竹青求道。
原奉沉默地转过身,他看到,不知何时赶来的蔡昇正诧异地望着院中情景。
“还记得当初鞑克人攻城时,我交代的事吗?”原奉一脸淡漠。
蔡昇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属下记得。”
“现在去把火点了吧。”原奉不带一丝感情地命令道。
“现在?”蔡昇错愕。
“现在。”原奉漠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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