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妙玄听见琴音的时候，下意识以为又是师尊的把戏。
　　妙缘已离开一段时日，音信断绝。他独自一人，心急如焚，夜不能寐。
　　“师尊……”他轻语，循声觅去，一路脚步踉跄，行至一桃花溪水之畔。
　　竹叶飞扬，琴音如溪水般浸透他的心魄。阳光穿透竹屋，洒上那架古老的琴，以及——
　　一个披头散发、纵情拨弦、只肩上挂了件睡衣的凡夫俗子。
　　不染天极为随性，平素师徒三人一个比一个随意，当然要出去见道友了还是会稍微打扮得人模狗样一点。
　　尽管如此，像此人这般放浪形骸——
　　实在是太过分了。
　　妙玄错愕道，“你怎么进来的？”
　　然而那个凡人看了他一眼，留下一句“你是谪仙人吗”——就昏了下去。
　　妙玄怔了一下。
　　我有这么吓人吗。
　　他想自己心里惦着师尊，忧愤交加，可能看起来是有点凶。
　　他探了探凡人的脉，十分微弱，又见他气色不佳——
　　哦，是饿昏的。
　　他闭目抬头，让如缕的阳光落在额间，殷红的咒文似乎在发着光。
　　“师尊，是你送这个人进来的吗。”
　　片刻，他轻轻地摇摇头，起身离去。

　　玉逍遥醒来时，口中充满着一股无法言说的美妙。
　　他想再喝一口，却没有了。
　　那个神仙般的人将那只装了琼浆玉露的盏放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阳光丝丝缕缕地落下来。
　　玉逍遥慢慢地支撑着坐起来，“那是什么？真好喝。”
　　妙玄只简单说，“露。”
　　近距离观看，玉逍遥才发现他面色苍白，一副气血不足的样子。
　　然而与虚弱的外表不符，那双眼极为清澈锐利，感觉很难对他说谎。
　　“感谢神仙相救。在下玉逍遥。玉石的玉，逍遥游的逍遥，既然有缘相见——”玉逍遥报了名，按人际交往正常流程，该对方报了。
　　然而对方不按牌理出牌，“我只是一个修道的。你怎么进来的？”
　　“我不是故意误闯道长的私宅，请道长原谅。请问道长尊号？”
　　妙玄没有说话。
　　玉逍遥笑了，“那我送道长一个代号？叫——”
　　妙玄捋了一下衣袖，玉逍遥几乎以为他要打他。但他只是抱起手臂，往廊柱上一靠，平静地审视着他。
　　玉逍遥小心翼翼地说完代号，“——尘不染。”
　　他知道他不是邪道。
　　修到白发还未得道的大概率是正道，邪道若能修到白发基本都成魔了。
　　此人的道服没有门派道纹，风格与道法天尊与妙缘清君的极像，玉逍遥见过这两位仙人，知道他们的道服上也没有道纹。
　　当然，他也可能是散修的道士。
　　听了这个代号，妙玄没什么反应。
　　“是在下输了，这就如实招来，绝尘道长，你去过北邙山吗？”他神态自若地说，“我和朋友在北邙山发现了一个地洞，里面长了一棵神树，有天那么高，树下有一架琴，就是这架，我朋友刚好会吹箫，我会弹琴，我们就合奏了一曲，后来，我在树下睡着了，”他说着说着，眼光望向妙玄手边的盏。
　　妙玄知道他还想喝，摇了一下头。
　　被拒绝的玉逍遥音调不由得低落了下去，“醒来后，我朋友好像不见了，身边全是雾，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就像一个梦，”他似乎陷入了沉思，“说不定本来就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弹琴。”
　　妙玄垂下眼睛，望着竹地板上晃动的光斑，听着屋外潺潺的流水声。
　　玉逍遥拨了一下琴弦。
　　“接着有个人从雾里走出来，把这架琴交给我，带我来了这里，然后他就不见了。”
　　妙玄知道他没有说出全部真相。
　　他们这么有情趣，为何朋友带着萧，他却不带琴，还穿着睡衣到处乱跑。
　　这是遇上突发事件了。
　　但对他不重要。
　　“那个人长什么样？”
　　“没束发，额心好像长着一颗很小的玉石，”他补充了一句，“我见过道法天尊——”
　　妙玄的双眼忽然闪了一下。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个瞬间，玉逍遥已经被刺了一刀。
　　他愣了愣，妙玄把视线移开了。
　　他错觉那个瞬间他好像要哭了。
　　玉逍遥试探着把剩下的话说完，“我见书中记载，神仙的额心有日月星三光，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直到在莲家大墓见到道法天尊和他的徒弟——哦，我是个京官儿，当时是陪长沙王去回收莲家的封地。”
　　妙玄表现得对这件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所以我见到那个人的时候，觉得有点儿奇怪，虽然他额心的那颗玉好像也有一点点光，但道法天尊和他徒弟的额心是没有什么玉的，直接就是光，可我还是觉得他是神仙，”他一本正经地说，“而且很可能是伏羲，因为那附近是龙马负图的遗址，他还把那把五弦琴给我了。”他把琴推给妙玄。
　　妙玄冷冷地说，“神和仙是两回事，伏羲不长那个样，也没那么闲。”他将琴翻过来，动作顿了顿——
　　“你见过伏羲？？”
　　“这是‘飨乐’。”
　　“啥？”
　　“是礼器，也算法宝。”妙玄疑虑地将琴还给玉逍遥。
　　“有法力？”
　　他点头，“那个人还有什么特征吗？”
　　玉逍遥不确定地说，“黑头发？然后他有点儿——我觉得他可能挺讨厌我的。”
　　妙玄面上闪过一丝笑意，但立刻止住了，他以一种冷嘲热讽的口吻说，“额上长玉石，是妖魔吧。”
　　“那这妖魔还挺好看的——”玉逍遥顿了顿，心想，他刚才是对我摇头了吗。
　　妙玄陷入思索，他不知道送琴给玉逍遥的是什么人，那人为何送玉逍遥进道法天尊的有无相生之境。关键是——
　　他竟然知道道法天尊开了有无相生之境？
　　是师尊的朋友？还是……
　　师尊绝不可能结交妖魔。
　　那个模样，如果不是妖魔，就是分身幻影。
　　是谁的幻身呢？
　　为什么要用幻身？
　　玉逍遥打断了妙玄的沉思，“在下想请教不染道长，现在是什么日子了？我不知道我在那棵树下睡了多久……”
　　“此间时间的流动比尘世间慢很多，”妙玄略微推算了一下，“按人间的纪年，应该是元康二年，快到上巳了吧。”
　　过了快一个月了……
　　此处虽然安全，但与外界断绝，无法得知朝政的变化，也得想办法告诉夜萧他还活着。
　　他不知道夜萧是谁，要联络他，只能通过龙藏玄——
　　他疯了才会去欠他的人情。
　　珍爱生命，远离龙藏玄。
　　唯一的办法是在他明年“忌日”的那天，在与夜萧约定的地方，等他。
　　说不定能吓他一跳。
　　想到此处，他笑了。
　　“要请尘道长辛苦送我出去，我得去找我那个朋友，我挺担心他的。”
　　妙玄以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他，“我很想送你出去，但我也离不开这里。”
　　他愣住了，“这儿到底是哪儿？”
　　“我师尊关我的地方。”妙玄无所谓地说。玉逍遥试探了半天，他知道他已经猜出了自己和道法天尊的关系。
　　“您，犯什么错啦。”
　　“与你无关。”
　　好的。
　　“请问尊师知道我也在这儿吗？”
　　妙玄面上忽然笼上一层寒霜，“不知道。”他生硬地说。
　　玉逍遥心想这个“不知道”是说道法天尊不知道他在这里呢，还是他不知道道法天尊知不知道他在这里。
　　汉语真是博大精深。
　　但妙玄的情绪过于明显，他再卖弄小聪明——
　　可能会被打。
　　这位可是犯错犯到被道法天尊关起来的主，脸上还顶着那么吓人的符咒。
　　等碰到天尊了，再请他带他出去吧。
　　“我能否继续住在这竹屋里？”
　　“随意，想住哪就住哪。”
　　“还有我每天吃什么？”
　　“……我会给你。”
　　“感激不尽。”
　　“你的琴可以借我几日吗？”
　　“没问题。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玉逍遥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能否借我件衣裳。”
　　抱着琴正要起身的妙玄愣了一下，把琴放下，脱了两层大袖衫，又解了一件形制不太对劲的深衣，连同腰间的玉佩明珠香囊，一起给了玉逍遥。
　　“拿去吧，不用还我。”
　　玉逍遥有点傻了。
　　他不知道妙玄的逻辑是，如果回去拿，得走三趟，不如直接脱了给他，自己换新的穿。
　　修道之人就是洒脱，玉逍遥在心中感慨，同时学到了穿衣显仙的诀窍——
　　妙玄脱了三件给他，他估摸着里面还有三层，风一吹，一层一层又一层，那个翩翩若仙。
　　拿起尚有体温的衣衫，触感妙不可言，比丝更顺滑，比绵更轻柔，暗纹流光溢彩，仿佛天边的云霞，皇家御赐的衣料和这个一比，简直是粗制麻布。
　　除了轻薄得不像话之外，他没有别的意见。
　　“逍遥谢无尘子赐衣。”
　　“妙玄，”妙玄加重语气，抱起琴转身走了，“证道妙玄。”
　　终于逼出他的真名，玉逍遥笑了，而后好奇问，“证道妙玄君，你不是住在竹屋这儿的？”
　　“不。”
　　他看着他走进竹林，大声问，“我可以去找你吗，没有琴，一个人挺无聊的。”
　　妙玄停了一下，似乎有点不太情愿，“你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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