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鬼界哗变，消息不胫而走，整个仙界动荡不安，流言纷纷。重离自踏入鬼界起便不曾离开，但云霄之上的事情动静太大，即使不想听，也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重离对此忍俊不禁，仙族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一点小事便草木皆兵的毛病，恐怕是改不了了。

　　冥府深殿珠帘轻响，一串轻细的脚步声响起，还未及近，便听里面的人问道：“谁？”

　　“我，青竹。”

　　青竹停在珠帘外，里面的人身影隐隐绰绰看不清楚，似乎是斜躺着，声音分外慵懒：“进来。”

　　青竹掀开珠帘走了进去。事先他预想过许多可能的场景，但看到重离时还是不由得暗暗吃惊。他斜躺榻上，翻看着一本书册。身上一袭鲜红的袍子，头发懒散地垂在胸前，双瞳早已见不到眼白，唯剩一片骇人的漆黑，妖异而诡谲。

　　青竹实在无法把面前这个古怪的人和以往活泼天真的阿离联想到一处，但仔细看去，容貌却又是没有任何变化的。

　　“鬼界的事务原也不是多么复杂啊。”重离放下书册，摸了摸自己的脸，“别盯着我的脸走神了，有那么好看么。”

　　“挺…好看的。”青竹看见他的眼睛就一阵心惊肉跳，直接低下了头。

　　“有眼光。”重离笑了笑，“说吧，是不是他…是不是仙界有事？”

　　“自然有事。”青竹道，“你把阎罗打成重伤，还鹊巢鸠占。仙界已经炸了锅，我在长生天已经数日不见云疏仙尊了。”

　　“然后呢？”

　　“鬼界本隶属仙界，你这与篡权无异。”青竹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劲儿，严肃道，“这已经犯了仙界的大忌。”

　　“嗯。”重离面上毫无波澜，慢悠悠打了个呵欠，“所以呢？”

　　“所以？”青竹瞪大眼睛，“你这什么反应，你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青竹生于妖界，长于妖界，司空见惯了走火入魔的精怪被仙族诛杀，也亲眼见过妖君不服云疏仙尊是被怎样整治过。他不能理解重离这云淡风轻的表现是什么意思。

　　重离道：“我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没人拦得住我。不然，可以让他们来试试。”

　　“寻常宵小你自然不怕。”青竹拧眉道，“倘若是云疏仙尊亲自来呢？”

　　重离的神色终于有了一瞬的凝滞，复笑道：“怎么，他要来鬼界降妖除魔了？”

　　“若我说是呢？”青竹道，“他真的要来，你可还笑得出？”

　　重离一怔，笑容慢慢消失在了嘴角。

　　青竹同他说，就在昨日，他在长生天等不到人，实在探听不到有用的消息，便溜去了碧华殿，瞧一瞧傅云疏这些日子究竟在跟旁人商量什么大计。

　　碧华殿热闹非凡，门庭若市，一眼望去全是乌压压的人头。他们之间流传的谣言版本不断翻新，现在已经成了“重离伪装仙族潜伏仙界首尊身边多年，意图掌控鬼界造反”，惹得人人自危，傅云疏还没办法向众人解释真相。

　　“仙界首尊为替魔界旧友报仇制造鬼煞之力意图反抗神界却玩脱了”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公之于众的。

　　碧华殿里一阵聒噪的叽叽喳喳，但听来听去不过就是让傅云疏出手惩治重离罢了。傅云疏在一众言辞激烈滔滔不绝之中沉默，最后给了一个简短的回复“兹事体大，容后再议”，便转身走人了。

　　重离听后，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傅云疏一向做事果决，更是为了仙界呕心沥血了几千年。在他眼里，恐怕没什么比他的子民更加重要。

　　“他果真要杀了我吗？”重离道。

　　青竹道：“他是什么态度，现在谁也不清楚。不过我猜他既没有答应，便是不想与你为敌。不过……”

　　“不过他挡不住悠悠之口，妥协也是迟早的事。”重离把他没说完的话接了下去，“你是想说这个么？”

　　青竹点点头：“后续如何，我会帮你盯着的。”

　　重离向前倾了倾身子，盯着青竹的脸看了一会儿，无形的压迫感让青竹根本抬不起头来，仓皇道：“你、你干什么？”

　　“你刚修成仙不久，还是好生待在仙界，别掺和我的事了。”重离又躺了回去，“这回多谢了。”

　　“我不。”青竹道，“我把你当朋友，不想你出事。你却把我当垃圾，用完就丢，哪有你这样的人。”

　　重离没再说什么，翻身叹了口气：“随你吧。”

　　“阿离。”青竹趴在他腿上，“我方才来时，瞧见外面的匾额换了。冥幽殿，是你起的名字么？”

　　“本就是冥幽之地，叫这个名字，总比阎罗好听。”

　　“也是。”青竹抓住他的手，“我还没好生逛过鬼界呢，听说酆都繁华，你带我转转可好？”

　　重离抽了两下手没抽出来，无奈道：“你自己去看便是，为何非要我带你转。”

　　“我自己去迷路了可如何是好，走了走了。”青竹不由分说把他拽了起来。

　　其实重离自己对鬼界的认识也很浅，冥府狭小还好些，酆都是什么样子他还未有个完全的概念。沿忘川慢行，垂柳依依，盛放的簇簇月桂压弯了树枝。川上缓泛兰舟，身着红嫁衣的女鬼乘船而过，怀里抱着情郎的断头。这些从前看了就要做三天噩梦的场景，重离如今已经可以做到视而不见了。

　　青竹显然还没有磨练出一颗强大的心脏，躲在重离身后抓着他死不松手道：“这些鬼怎么回事，就不能画个妆再出门吗？”

　　重离望四周扫了一眼，前行的鬼怪仿佛得了什么指令，立即退避三舍，远远绕着两人。他道：“他们虽然面目全非，倒也并不都是坏的。”

　　“他们好听你的话啊。”青竹惊道，“你怎么做到的？”

　　“秘密。”重离抬手在空中虚画了个圈，青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忽然觉得后颈痒痒，一转头，身旁掠过个腐尸，还拿着柳条往他脖子里戳，吓得他差点跳到树上去。

　　“啊！”青竹惊魂未定地大喊道，“你干什么，快点把他轰走！”

　　重离终于嘴角弯了一弯，挥退腐尸：“你怎么比我还胆小。”

　　青竹不满地反驳道：“我这是不习惯，习惯了就没事了。”

　　“是啊，习惯了就没事了。”重离喃喃自语，忽然仰起脖子四下瞧了瞧，“青竹，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声音？”青竹也立起耳朵细听了听，“没有啊，你幻听了吧？”

　　重离没理他，快步寻着耳中那极其浅淡的一抹乐声飞了过去。不知不觉，他飞到了冥府的最高峰，终年红枫飘零的忘尘山下，才听清了那细小声音的来源。

　　是一段低迷凄切的古琴声。

　　山顶凉亭旁，枫叶席卷，朱砂红透。琴音从里面传来，重离瞧见亭中抚琴的黑衣人时，肩背僵硬地几乎无法挪动。

　　“云疏仙尊？”青竹也看清了那个弹琴的人影，迅速看了身边的重离一眼。

　　重离漆黑的眼眸中不再有神情，但微微张开的唇却在颤抖着。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像是问青竹，又像是问自己。

　　亭中的人仿佛听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转头往着边看来。黑发黑衣，未戴面纱的模样，让重离想起了他们心意相通之时，游历四方，每日晨起，都能看到他温柔如水的笑靥。

　　青竹很知趣地躲了开来，傅云疏将手覆在琴上，止住琴音，微微一笑：“阿离。”

　　重离在他的笑容中恍惚了片刻。他以为这些日子过去，他早已彻底心灰意冷。但还是无法解释为什么再看到傅云疏，还是会满心痛苦。重离咬了咬牙，冷声道：“你来做什么，我不是说此生除去生死之别，不必再见了么。”

　　红枫自傅云疏面前飘摇落下，模糊了他的笑意：“我很想你，故而来看看你。”

　　重离顿了顿：“看过了，你可以走了。”

　　“我还谱了一首新曲，想弹与你听。”

　　重离简直不知道他脑中想的是什么，他来这一趟，竟是为了弹琴？于是说道：“不必，我等俗人听不懂琴。仙尊事务繁忙，还是请回吧。”

　　傅云疏没有理会，重新抚弦，清越的琴音从指尖流淌而出。重离无法理解他的举动，本想转身离开，却听他念道：“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都说古琴有灵，唯知音可听出弦中之意。傅云疏轻柔的话语与缠绵悱恻的琴音缱绻相合，重离无法再向前走一步，眼前脑中划过的，都是往昔相伴的时光碎片。

　　无间地狱的漆黑里，他说：“阿离，留在我身边吧。”

　　天梦泽水月镜花里，他说：“阿离，我喜欢你。”

　　溯月的街道上，人间的都城里，无相海的海浪中。

　　满目都是他们曾携手走过的地方，盘旋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首曲子叫《怀夕》。”傅云疏垂眸轻语，“往昔之日不可追，唯将心事付瑶琴。你觉得…好听吗？”

　　重离静默良久，道：“如果一切都来源于欺骗，谈往昔还有什么意义。”

　　傅云疏没有反驳，他微仰起头，看着檐上吹落的红叶，道：“阿离，我们大概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吧。”

　　他的声音在哽咽。

　　重离紧紧咬着唇，眼眶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微红起来。傅云疏亦是如此，泪盈于睫，却始终没有滚落下来，就如此，两相遥望，相顾无言。

　　重离站在亭外，只距他三尺之远，但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道难以跨越的天堑，即使再近，也再触碰不到对方。

　　重离曾经真切地以为，他会永远留在傅云疏身边。

　　为什么会走到今天。

　　为什么。

　　耳畔充斥着枫叶凋落的簌簌声，两人不知对望了多久，重离才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道：“我以为这几日你会很忙，不想却还有闲情逸致来找我弹琴闲聊。”

　　“是很忙。”傅云疏道，“那些人每天都在吵个不停。”

　　“吵什么了？”

　　傅云疏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在亭檐下立住，伸手摸了摸重离的脸颊，声音用力在克制，却还是抖得明显：“阿离，如果你死了，我大概会轻松许多。”

　　“我就在你面前，正是你一刀了结我的好时机。”

　　傅云疏眉心深蹙：“为什么要这么说，你真的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重离看着他的眼睛，覆上了他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轻声道：“放心，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让你杀了我而不愧疚的机会。”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