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

　　萧岚今年六岁。六年间瀚海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磨岚河新渠两边遍植树木，绿荫盎然，渠中水流平缓清澈，岸边时有平缓地带铺着青石板，供城中居民取水浣衣。

　　除了这条河给民生带来了极大好处外，萧放在城中先后进行了三轮减税，又大力发展商业农业，兴办学堂，如今城中经济繁荣、人人安居乐业，俨然又恢复了曾经“塞上小江南”的辉煌。

　　萧夫人去世那天，精神头极好，说要去磨岚河新渠边上，萧放和薄小荷从旁陪着，带着老太太慢慢地沿渠边走着，那时正是春光里，沿途萋萋芳草上落英缤纷，萧夫人最后停在一株桃树下，随从替她放好了椅子，铺上坐垫，又给她膝盖上搭上一条褥子，萧夫人慢慢地望着渠中的清水流波，渐渐地睡过去了。

　　没有人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也许是在怀想她曾经的故土，那个至死也没有回去的故乡。

　　生活还要继续。

　　萧岚要去许骁府上找许骁的第三子许阅。途经十里巷，被在门口青石板上晒太阳的老太太们搂了去：“小狮子！这是去哪儿？又去找许知府的三小子玩？”

　　萧岚一张稚嫩的脸蛋上十分严肃：“是的，找许阅去。”

　　老太太们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将萧岚好一阵揉搓，又念叨了好一会儿这瀚海多亏你爹你娘之类的话，才放萧岚走了。

　　萧岚忍辱负重地从老太太们爱的拥抱中逃出来，从知府后院里一个狗洞里钻了进去，找到了正被姐姐们调戏的许阅。

　　许阅比萧岚晚生一年，长得十分清秀，两个姐姐酷爱打扮他，此刻正将他按在椅子上描眉画眼，给他扎起的小辫儿上扎一朵红色的绢花。萧岚头顶钻洞时沾上的草叶，撅起嘴打了一个呼哨，许阅听到，当即从椅子上挣扎起来，躲开魔爪，朝后院跑去。

　　姐姐们一听呼哨，也知来人是谁：“是小狮子来了！小狮子打扮成女孩子一定也很可爱！走，我们去把小狮子也抓过来，刚好我俩一人一个！”

　　已经汇合的许阅和萧岚对视一眼，跑的速度更快了。姐姐们追着他们到了后院，眼睁睁瞧着他们钻了狗洞跑出去了，到底拉不下脸也同他们一样钻狗洞，只能悻悻地走了。

　　逃出生天的许阅两只小手把自己脸上的妆一抹，立刻成了一个大花脸，又粗暴地拽下头上绢花和辫子，将一头黄毛搞得乱糟糟的，松了一口气：“我姐姐简直令人窒息。”

　　萧岚也没好到哪去，他已经在外头浪了很久了，一身灰扑扑的尘土，还在脸上涂了绿色草叶捣烂后的汁液，美其名曰伪装，总之就是一副令天下老母亲看了都会厥过去的形容。

　　许阅一条黄鼻涕冉冉而下：“狮子，咱去哪儿玩？”

　　其实原先瀚海城的人都是叫萧岚小世子的，后来叫着叫着，便成了小狮子，也就这么传开来了。

　　萧岚嫌弃地看着许阅的鼻涕，摸遍全身也没摸出一条帕子，只能作罢：“去找张五和刘二！前些天我在城外发现了一个林子，特别适合打埋伏！我们找上他们，玩打仗游戏去！”

　　许阅眼睛一亮：“好咧！”然后又想到了什么，“可是张五和刘二都有兵器，咱没有。”

　　张五的兵器是一根竹竿，刘二的兵器是从他娘厨房里偷来的一根擀面杖。

　　萧岚想了想：“不要紧。找我阮哥去，他那里有。”

　　两人蹑手蹑脚地跑回王府。恭靖王府里静悄悄的，下人们各司其职，瞧见萧岚，丫头们个个都捂嘴笑，偷摸地给萧岚通报薄小荷的行踪，替他打掩护，免得他被薄小荷逮住又是一通骂。

　　萧岚和许阅成功地到达了练武堂。练武堂是萧放府里护卫练武的地方，如今的侍卫头领是阮沧浪。

　　萧岚找着阮沧浪：“阮哥，给我俩一些兵器呗。”

　　阮沧浪正在擦一把匕首，闻言回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两个熊孩子的糟污样，抽了抽嘴角：“你们要干嘛？”

　　“打仗。”

　　阮沧浪去兵器架上挑了两柄木制的长枪：“只有这个，别的不行。”

　　萧岚也不含糊：“行吧。”小大人样地冲阮沧浪抱了个拳，“阮哥，谢了！”

　　两个熊孩子拖着比他们还要高的长枪，一路吭吭哐哐的往外去，一回头，瞧见了怒目的薄小荷。

　　“萧——岚！你给老娘滚回来！”萧岚一向有办法让他天仙似的娘瞬间跌落凡尘，变作一个被儿子折腾得脾气暴躁的妇女。

　　萧岚才不听她的，和许阅两个十分有默契地逃得更快，长枪拖在地上的吭吭哐哐的动静更大了。

　　“阮哥！靠你了！”萧岚临逃跑时还不忘拖一个人给他垫背。

　　阮沧浪只能腆着一张脸，厚着脸皮去拦薄小荷：“王妃，小男孩嘛，就是要这样活泼的才好，总拘在家里也不行是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颇有些心虚，因为萧岚已经远远地超出了活泼的界限，给他一双翅膀，他能浪到飞起、突破不可知的宇宙边缘。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然而薄小荷已经看清了儿子脸上那绿色的不明液体、那冲天翘起的头毛和已然看不出原本色彩的破烂衣物，她觉得自己被生活扼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

　　秀山和轻雨一边一个扶住她，她已经怀孕四个月了，肚子微微挺起。府里上下待她如同瓷娃娃，仿佛说话声气儿大些都能将她吹走。

　　薄小荷觉得萧放小心过了头，她怀萧岚那会儿，那么艰苦的条件都过来了，哪有这么娇弱。

　　萧放执意如此，仿佛要将刚来瀚海时对她的亏欠一股脑儿弥补在这一胎上，好在如今条件变好，倒也经得起他这样造。

　　薄小荷恨铁不成钢：“沧浪，我原先还指望你能管住那小崽子！你怎么倒纵着他玩儿！”

　　阮沧浪正色：“王妃此话对小狮子可不公。小狮子平常野归野，可王妃何曾听说他闹出过什么欺压百姓的祸事来？相反，城中百姓皆喜欢他。且小狮子虽才五岁，但在学武上面十分刻苦，从不偷懒推诿，我听他夫子说，他于学问上也很认真。这样的一个孩子，我愿意纵着他。”

　　薄小荷狠狠瞪他：“你们都疼他，就我是后娘！”

　　她转身朝自己的院子走，一面念叨：“王爷呢？让他管管他儿子！”

　　傍晚，萧岚在战斗中得胜归来，虽然脸上挂了彩。暮色四合，府里已点灯，萧岚熟门熟路地摸去厨房，从菜罩下找出厨娘给他留的饭菜，狼吞虎咽地扒完，一抹嘴，往上房去了。

　　今日在廊下当值的是轻雨，瞧见萧岚，抿嘴一笑：“小狮子，王爷和王妃都在里屋等你呢。”

　　萧岚推门进去，他娘和他爹正恩恩爱爱地坐在一处，闲话家常。萧放听到动静一回头，看见他儿子那样子，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被薄小荷剜了一眼，立刻努力压下上翘的嘴角，控制脸部表情，做出一个父亲的威严样：“今儿又惹你娘生气了？”

　　萧岚从善如流，迅速认错：“娘，对不起。”

　　萧放道：“我也不打你。去，去那角落站着，几时你娘原谅你了，你几时再休息。”

　　萧岚老老实实地面壁，还不时听到身后萧放的训话，“背挺直！腿并拢！手！你那爪子在干嘛呢！”

　　训归训，但父子俩都在心里偷偷地默数，大约数到一百时，果然见薄小荷面色有些松动，道：“好了好了，今天就算了。”

　　萧岚心想：他就知道他娘熬不过一百数的。

　　父子俩暗地里对了个得逞的眼神，萧岚被薄小荷抓去洗漱换衣，然后亲自看着他上床，盖上小被子，在他脸上伤口处抹了药，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肚子：“睡吧。”

　　在母亲温暖的低语和令人安宁的气息中，萧岚终于抵不住睡意，沉沉睡了过去。

　　薄小荷回到上房，萧放看她：“那小子睡了？”

　　“睡了。”薄小荷抱怨，“你们父子俩故意演戏给我看，当我不知道呢。你们就是吃定了我狠不下心。”

　　萧放把娇声抱怨的妻子拉过来，在灯下与她耳鬓厮磨。他今年三十，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剑眉星目、长腿劲腰，英姿勃发如同一柄出鞘的剑。

　　瀚海城诸多官员与豪绅都打过主意，想把自己女儿塞到王府上，只是全瀚海都知道恭靖王夫妇恩爱甚笃，那些贵女在亲眼见了薄小荷后也打消了大半的心思，回去抱怨自己父母：“王爷他有那样一个绝色的王妃在，哪有女儿的机会。”

　　已为人母的薄小荷不经意地平添了几分韵味，容貌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有所磋磨，倒是多了一种淡定和从容，那是一种经历过风浪和苦难之后的透彻的对生活的态度，是未经世事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们所没有的。

　　“昨日斥候来报，说城外十里处又来了一大队流民，是从南方来的。”萧放把脑袋抵在薄小荷后颈处，声音闷闷的。

　　“又是哪里战乱了？”薄小荷心惊。

　　瀚海休养生息发展自身的这五年，大筑朝却风雨飘摇。萧照空有雄心壮志却无远见，一登上帝位，便兴雷霆手段改革税法制度。大筑朝确有沉珂需破除，然而却不该像萧照那般简单粗暴，萧照的新政往往未加检验便贸然推出，底下实行的官员或一刀切，或曲解其中含义，总之新旧激烈碰撞交替之下，朝廷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动荡，这动荡又渐渐蔓延至坊间。加之去年南方涝灾颗粒无收，官逼民反，各州不时有难民扯一杆旗便称起义，各处山匪盗贼不绝。萧照原先所希冀见到的那种陈旧制度摧枯拉朽，整个朝堂焕然一新的场景并未出现，大筑朝像一个苦苦支撑的老人，惶惶不安的人们甚至能听到它粗重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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