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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将军驱傩蝶戏儒冠抱卷逾墙
却说飞琼译说方罢,鄂勒哲图拍案而起,大骂道:“赤瓦不剌海!我为主人血守一方,怎的胡说我爱惜女子,不敢惊动?俺名声都叫败坏了!见了此人我必杀之!”
飞琼本还有话说,听了这句登时忘尽,忍笑忍得脸通红。又向鄂勒哲图解释一番,鄂勒哲图才知误会了,也面上涨红,道:“且叫他躲过一劫。”
飞琼又寻回话说:“陈吊眼虽破,其叔父陈桂龙等余部尚有存者。他每与峒蛮交好,不可力取。峒蛮自立已久,难免不服王化,须怀柔抚顺。故将军阿里海牙在荆南、广西各地,峒夷山獠最多,都是口舌降之,不事杀戮,各处百姓还与他立了生祠。元帅也要学他,体谅长生天好生之意。”鄂勒哲图满口教圣女放心。公主旋去了。
过不数日,桂龙纳降,自此福建悉平。诸道宣慰司与福建都元帅府联奏大捷。都元帅府且不急离泉州境,约在唐化里连演三日军傩,邀周遭各道宣慰司长官、总管府达鲁花赤、路府州县长官、南安军、兴化军等各军掌军万户同观,示与民同乐。
许飞权作不知景的,回了仙游,与县令袁洪多番检视。此时圭塘人去楼空,出入城者全无旧人,按实皆作鸟兽散了。众人心渐定,看鄂勒哲图的帖子递来,倒也罕异。袁洪告许飞说:“闽南风俗重巫尚鬼,平了反叛,亦作巫力。又常驱傩还愿,以消解亡灵怨怒。这不是正事,恩座不耐烦去也罢。”
许飞笑道:“不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兵事毕了,岂能不备祭祀?可惜我赴任期渐紧,不合再往了。”袁洪笑道:“泉州海港最多,现索多等都败了,海路不涩。恩座从海港归江淮不妨,且再与闽中同人聚首一回。”许飞笑辞道:“罢了,我心不诚,观不得巫傩。随众人糊涂一乐,究有何益。我到时只自去,诸公不必再送了。”
袁洪也不好再劝。许飞因还记着那幢牵连数郡的大门公案,问袁洪福州府究竟如何断底。袁洪叹道:“长官问时,还是痴儿怨女伤心事!按那妇人旷居多年,飘蓬之心,属意于其婿久矣。南方现都学北人,收继婚风行,女婿收其妾倒也无可不可;然而大家门深如海,家口既众,使儿女子皆不得遂愿。天长日久,男子心易,欲绝前情,自购外宅赀养。妇人因爱怀恨,皆因贪嗔痴三毒未平故耳。卑职以为案理既明,当体儿女下情。一干人等从宽发落,俾减弭嗔怨,以君子、淑女之睦爱风世可也。”
许飞忍着笑听完。知里面所涉都非无辜,如何判断就不挂心了。因辞行,要将蒲寿庚所赠礼物尽留与仙游县为公帑使费,袁洪不敢收。许飞知他清俭慎守,不好相强。只得作罢,相辞而去。上了大路,却与宋复说要去白石澳看军傩。宋复笑道:“人家公然请,你说不看;偏偷着看的有趣?”
许飞摇头道:“我不是福建本省的官,本不干涉此地官事。与他每交结好了不难;交结大好了也无益。”又笑道:“有人在泉州港候我哩。演军傩的离那边甚近,我乐得潜去一观。”
又问宋复哪里还有房产,宋复答无有。飞琼好笑说:“我初次见你,只道你是个大财主。不想和我一般是孤鬼。我错依傍了你呢!”宋复笑说:“我所有产业都是社里的。如今被逐,自然只能投靠长官了。”飞琼便问:“你不怪我坏了你朋友交情?”宋复笑而不答。一路上二人说笑,凡飞琼问及圭塘众人的,宋复都不答。
且说来到唐化里白石澳,值驱傩日,昧旦就看千万人马攒动。滩前华盖交纭、旌旗千群,前遮后拥。福州宣慰司的车马与都元帅府鄂勒哲图合在一处,远远看见朱盖下王都中正与鄂勒哲图说话。飞琼暗叹道:“王都中待学他父亲,就与谁也处的来。”宋复问是何话。
飞琼叹道:“元俞刚到任时,年轻气盛,看不惯蒲氏作为,先撤了官府里两个替蒲寿庚办事的买办。结果一两月中行市大涨,海商抬高货值,客商不得卖买;且海盗频发,搅扰不停,纠劾王都中的弹章散得满中书都是。亏得伯颜丞相与蒲寿庚有交情,作好作歹,许了多少好处,又逼着元俞赔罪,这方饶过了他。本说将元俞调走,伯颜丞相执意请将他留在蒲寿庚势中,磨他的性子。今日看,倒是伯颜做的是了。”
说话间,就见蒲寿庚车马到,仪容愈发炫耀。蒲寿庚提举市舶,在漳州、泉州、福州几处尽有商舶产业,当时众官都出迎接。待诸官到齐,鄂勒哲图命起傩。舞傩队皆穿着绣画色衣,戴着诸神面具。下面观傩的百姓,亦有峒蛮着汉家衣、学汉家妆饰者,也有汉人学穿蒙古服饰者,都戴面具作耍。飞琼好热闹,自也戴上了面具,却是博教新月面具,混在人堆里,竟不显奇异。宋复却正是第一回见他如此妆相,笑道:“你究竟还有多少副面目!”
飞琼笑说:“正是我不曾实说我身份,说出来叫你吃一吓。我本是蒙古巫人,国教里的‘博乐纳’。” 听他声音荡在铁面里甚好笑。宋复毫不为意,笑道:“不在这些。你日日帖假面扮男人也罢了,显露正身,也要如此,未免太委屈些。”
飞琼笑道:“扮作男子,还是为人。我这是装鬼呢。舞傩中戴面具,乃示与鬼神通。这一点,四海宗教皆相类。”宋复笑道:“汝教里莫非尽用女子?”飞琼道:“博乐纳里男女参半。男称‘孛格’,女子称‘渥都干’,反是女子更有神通。国人在草原上时,人人都信奉的。”
宋复也笑道:“果然各地相类。就如此地,多官在闽日少,不如武夷君、开漳圣王之威望,也就要借重鬼神与他同治。又当衰世,人多信鬼,故我朝宗教,自佛、道、景、至于各教旁支白莲宗、弥勒教、白云宗、香会,杂流而下,莫不以避劫之语煽惑百姓,以邪治邪。及今都化作风俗了。”
看起傩的一队巫人旋舞到了这边,身边人都欢呼叫“僮子来!僮子来!”飞琼低声道:“时世盛衰,也都在乎人为。我也常想此世博教没落道理,窃谓理出自然。况我生时,纵在式微,也可‘不生而生生,不化而化化’。像这舞傩,古以娱神,今以自娱,有以见天人合一处。”宋复笑道:“你说的也是:鬼神皆出于人;人不脱于禽兽,亦自有神性耳。”
这回傩戏半是军傩。鄂勒哲图指了首出戏,教演《开漳圣王战蝴蝶》,是开漳圣王陈元光将军与蝴蝶精大战的传奇。看那蝴蝶精戴着七色漆面具,披着两匹丈幅彩锦,乘着风,大开大阖的冲下来。锣鼓急敲一通,扮陈元光的长啸数声,长枪乱挑,与那蝴蝶精角力。二怪盘旋着往滩前舞来。
看见王都中车马业已退开,都中自穿着常服,与百姓立在一处,倒似个读书人家的公子。扮的蝴蝶精过时,王都中也笑微微举手相招,臂上缠着翠柳结的条环。飞琼忙教宋复看,道:“我不曾见闽人手上缠柳,想来不是此地风俗,他这又是作甚张致?”宋复笑道:“你且不看傩戏,只顾看人。”
飞琼笑笑。转眼瞥见蒲寿庚车马不在其位,原来也去寻鄂勒哲图交拜去了。宋复见飞琼一副魂不守舍模样,忽然又笑起来,问他怎么。飞琼笑道:“我在想当真到无可挽回时,该安排个什么罪名,好杀蒲寿庚。转又想到我怎么要学阿合马一体行事了,故而发笑。”宋复笑道:“杀他是不好善后的,免不了福建动荡。”
飞琼点头叹说:“当日攻宋,为巨室胁迫投降城池,就有一多半。当时不得已,一切如宋国旧例。谁知经历一场亡国,彼辈竟更盛,各地依旧受其节制,由着他每以利挟国。” 低声叹道:“老天长日,将如何变更。”宋复道:“虽不合礼法,在其辖下倒也自治。静待天时罢。”二人不待看完戏,就退出往港口来。
原来秦越就在观傩诸人中,就靠面具寻见飞琼。今见飞琼身边竟多了一个男子,心里明白,也就不来相见。备下了船只,自沿旱路访武回北去了。
飞琼寻着秦越雇的海船——插新月旗帜者,水手在此相候,开了水仙门。飞琼入门,宋复随上,看他踟蹰有顾盼之意。因笑问:“你还不曾看足?”飞琼道:“你都引我来福建了。我想着现今福建与江西并省了,再去江西看看也好。”宋复失笑道;“中书下视的官员不行原道,各处走站船、站道访亲故,绕行数百里,也属习见;似你这样经营四方的却罕有。却是为何?”
飞琼笑道:“我出来领的两道职;主职领的是江淮、江浙诸道宣慰司特使;又借注十道按察司使。宣慰司常自有人;唯按察司从四月始刷卷勘狱,明年正月前具结毕上奏,还余半年,甚是从容。此是殿下使我出来的本旨,要叫我到处访察。我纵去江西走走,不为失职。”
宋复笑道:“吕家都在江西;又是太子食邑所在,事体尽可早知。毕竟江西有何牵心处,定要亲眼去看了?”
飞琼想了半日,道:“我从没到过江西。便是人文风情,不实走到,体味不深。譬如今之遗民俱学陶潜。不深知者都只说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乃是隐士;不知渊明实是晋家忠臣。无论桓楚刘宋,皆不能致之。我想着我若去,也可好好体贴遗民心境。听说江西现有陶渊明故里,还有一片桃花源,离此也不远。我正要看看去哩。”
宋复笑道:“那是你那个文丞相,生平最爱造作景致。那桃源、渊明故里都是新建仿旧的,无甚意思。”
飞琼被他说破了,觉好没意思。因转口道:“原来如此。这也是常有的。我初到京兆时,见汉唐自安史乱后,除陵阙外,更无遗迹,颇觉神伤。我廉夫子便在兴庆宫旧址种了一片牡丹,以肖沉香亭名花倾国意。我常年与夫子牡丹花下坐论书,自觉栩栩然化作唐人了。所以景致虽非本来古迹,却也使人思接视通于前生,慨然流想于万代。只恐后人计利邀名而妄作媚世,愚浊可厌;似此士大夫兴建者,虽伪托,倒也不失文化本旨了。”
宋复笑道:“文丞相虽喜建筑,自三十七岁后就兴浅了。听说他在庐陵家后文山中建起新宅,闻江上有变即罢匠事,惟有厅堂仅成;后再无别业。”飞琼不曾听过这些,因低声叹道:“罢了,我也不合有甚闲情。且务正罢。”
宋复即命水手闭了门。飞琼因自跟上舵楼,教撤了旗帜。看着水手转了舵,外面绞车挂起帆、起了碇,飞琼站在船头回望,怅立良久。南风大作,满借一帆。不过两日,原路返到了太仓港。飞琼教宋复去交割还船,自来寻朱清、张瑄。
朱、张听说公主来了,大喜,亲来迎接,问公主怎生到此。飞琼含糊道去福州拜会蒲寿庚了,笑道:“蒲寿庚那车船太招摇,我不惯坐。谁知这小船又颠簸太过,大风激荡起来,直颠散了骨头。”
朱清笑道:“蒲寿庚他那里都是旧战船。外面看着样子好,造法不新,且老旧了。他手下那有旧年打仗的,前些日子还偷往日本贩火炮,就驶的那样车船,出海就沉了船哩。我送公主一条沙船,江海两用,最是稳便。”飞琼也不推辞,笑道:“蒲寿庚还送我许多珠贝,我连船一齐留下了。”
朱张听了,相视笑道:“这是蒲寿庚欺公主呢。自从兴起榷盐,阿合马教盐商拿盐引买珠子引,半年为期,说是珠子比盐价涨得快,到期有三倍利息。那些盐商、钱人都去换珠子引,到今珠子引滥了,珠子大折了价。蒲寿庚专管南海珠子生意,不肯贱卖了,却把来送便宜人情。公主若爱好珠宝,我每教人打去。”
飞琼知朱清与张瑄本行做海盗,发家都是靠私盐,因笑问:“你每也趁这风买换珠子了?”朱清笑道:“我每掌着六国往来商利,谁还看这点小利在眼!现别无挂心的事,只叫孩儿好好读书仕进,上托着陛下、太子、恩相、公主的庇佑,挣出好根脚,都做好官。”飞琼笑道:“足见二位将军志向,在蒲氏之上。”朱清、张瑄都道:“我每原来那里在蒲寿庚眼中,乃蒙恩相抬举起来。恩相、公主遮天的大恩,没齿不忘。”
当时朱、张引着飞琼来看市舶。但看琉球、日本、高丽等国商船均泊港前,好个巨市!番反间处,闽广混来,货物琳琅目不暇接,朱张为道:每日交易至万贯钞数上。度其繁华更胜泉州。前日之穷乡墟落,今为天下第一码头。正是:
不知何日东瀛变,此地还为要路津。
飞琼看数艘日本商船泊着,来往人俱是日本服饰,因叹说:“东征未歇,商倒不曾停了。”张瑄道:“可知彼爱唐货哩。那些日本商人,听说宋亡,都伏地大哭,争着来买货物。说唐货将绝、要留遗想;我每看着倒好笑了。”
飞琼心里纳闷,也不知东征到底如何。知朱清、张瑄也交了兵,问之也不得,故而默然。朱清又笑道:“公主上回所说治水利,卑职想,也不必等朝廷派人。江浙水利,不如还用江浙土人,还知地利底事。我等情愿出钱出人力,为朝廷建此功业。”飞琼因问有何人物。
张瑄道:“我等召集能工巧匠,都说旧渠甚不好修葺,不如废了原水道,重修新道引江水。卑职以为修新道过于劳民伤财,且下游自为失利,不及理会。唯有一个少年任仁发来见我,自说能为。现今诸河工俱取到提举司里,连月教他每议法。”飞琼道:“更好了,我既然来,就听他每议论,只别说我是谁。若不得人时,少不得表奏朝廷费心。”
朱张因请公主回司,召集了河工到正厅议事。看众河工持着一幅江浙水网图,却是在自己当日的草稿上大增益了。飞琼望见,且愧且喜。朱清先向河工道:“汝等都知吴淞江出海口日渐东移,河道窄塞;致使太湖泄水不畅,常自水旱不定,且又洪灾多发,害苦百姓多矣。今有朝廷来的贵人,牵心江浙水利,命汝等议之。汝等皆要小心在意,不可胡言得罪。”
话音犹未落,在座一少年先朗声道:“今下源沙高水浅,不甚湍急。若及早开浚,则工费省而易为力。若再淹迟数年,恐愈久愈湮,工费倍而难为功,所以应预为之图。”其余河工都道:“水旱无时,非人力所可胜。自古来讨究浙西治水之法,终无寸成。我等庸陋,并无妥当主见,岂能言此时动工?”
那少年冷笑道:“浙西水利明白易晓,何谓无成?大抵治之之法有三:疏河港必深阔;筑围岸必高厚;置间窦必多广:设遇水旱,亦不能为害。昔范文正公请在两浙开水浦,议者沮之。文正公力排浮议,疏浚积潦,数年大稔。民受其赐,载之方册,昭然可考。谓之无成可乎?” 开言吐语极清历。
众河工读书未多,也不能驳。都道:“那也只是疏通淤积。现是天然江水淤塞了;教我等如何施法?莫非为治水,将吴淞江入水道改了不成?”
那少年朗朗道:“治水之法,须识潮水之背顺,地势之高低,沙泥之聚散,溢口之缓急;寻源溯流,当得其当。合开则开,合闭则闭,合堤防则堤防,庶不徒劳民力,而民享无穷。岂是空口大言而成者?”
飞琼瞩目那少年:玉面明眸,年不过二十上下。张瑄指道:“这便是我才说的任仁发了。他十八岁就中过举人,是此地闻名的神童。”飞琼点头道:“教其余河工俱退,只留这青年在。”
待众人散了,飞琼遂教任仁发对面坐了,因笑道:“我是北人。旧曾见工部郭守敬随张文谦在西夏,治水皆靠修渠。修唐来、汉延等渠,都是导河为首渠;再导作支渠;再播为沟浍、达于田亩:首尾绵亘可达二三百里。皆因地势连平、水脉少;所以大水可条分缕析,至千万派,而后家至户到,公私沾足;此是北方河水治法。今看两浙水路本已稠密破碎,自不能用北边旧法,似也不必请北人来了。方才听足下所论,甚有见地;请教足下以为,浙西水利将如何治理?”
任仁发道:“吴淞江患在海水倒灌,沙泥淤积;所求者去沙防淤,拒咸保淡。愚以为应预在各支流上立闸:使潮涨时,闭闸蓄水,泥沙俱下,沉积闸外;退潮时闸开,江水泄落冲去闸外积沙。学生在家建了木模,这却带不来;贵人要见时,可往舍下同观。”
飞琼忙道:“最好!”忽想起来,笑道:“我有个家人,我不去寻他,则他是不来寻我的。不如我携他同去尊府议事。”任仁发暗思:一个仆从,懂得什么水利?因自道家在何处,却先收了地图归去了。凭他带了人,一齐来舍,请进来看水闸模。
任仁发自取一杓,先将灌含沙的水以肖海水倾入水槽;将闸一落,沙水不进,砂石复被破竹笼所盛巨石挡住;内水逐渐积起。任仁发见势积已成,放了外水以肖潮退;闸一开,内水果冲去闸外沙;一来一去,内水清了好些。飞琼连连道:“奇思,巧思!此是仿都江堰之法挡沙。”
宋复已被飞琼强拉了来,观此笑道:“巨石挡沙的是良策。然而河宽水浅,全是滩涂,恐巨石碍流亦多。或者取大木来挡水罢。”
任仁发不以为意,道:“汝曾读《营造法式》否?大木作非熟工不能为之。况木梁置水中,无以为耳。”
宋复笑起来道:“要大木来,不是要搭梁作柱;是要在闸口外地上深铺辟石桩,如篦齿状,以挡水中沙。兼借水势荡沙在闸外壁上;如此水益清也。”任仁发疑道:“除非如岷江湍急处,可以借形靠水力荡出沙去。此处水缓,且不可用高低错落之势;如何荡的沙出?”
宋复道:“倒也不用如许麻烦。”随手在沙上画出形:内窄外宽,两两相对,恰如双八字聚头之状。任仁发一看心便明白了,大是喜悦。宋复道:“只要闸口两边各内窄外宽,水至闸口自然聚势。底砌以石,外衬以砖;就承的住。”
任仁发甚是心服,因取出图来道:“两浙水网稠,海水倒灌不止一处;如此一来,就不得不多修水闸。此图上所圈出者,皆是可修水闸处;愚以为少计十座,多则二十余座,方保无虞。”宋复看了一回道:“巧则巧,犹未尽善。”因取朱笔,点了八处;也有任仁发点过的,也有不曾点过的。道:“这四处主防海水,这四处主通内水;立此八座足矣。然则水如改道,非闸能拦治者。此法足保三百年。”笑道:“不合坐地说,我每实地躬行罢。”
三人因离了任仁发家,来至吴淞江,宋、任二人一齐赤着脚上了滩。宋复取长篙来探,心算一回,因指道:“深筑两丈;进水口十丈,出水口十丈,修一处闸,用径尺宽、丈余长大木三千根。”独飞琼在岸扎着手立着,笑道:“恐大木易烂,奈何?”
宋复笑道:“不妨。大木浸于咸水,可保千年不朽。若重见天日时,则水道已易,水闸亦无用了。吴淞江水震荡之力,三百年间不妨;五百年后自然改道。我生有涯,功不能在万岁千秋,自有后人重用心处。”任仁发望着宋复暗生赞叹。正是:
金河一去路千千。欲到天边更有天。
却说世上之人,越属真才,越能推真心、置实腹相待真才;不生忌妒,唯相亲爱:此是物得同类。任仁发虽矜才骄傲,今见宋复是真才,相见恨晚,倾吐起心事来。因叹道:“我今日当着众人,不欲明说,现与公实讲,求公等留心:浙西水患,半是天灾,半是人为!
一则,这数十年里,皆因品官贵势之家,在河港要害处广建私圩,致使水流壅遏,不能畅通,大损邻圩。故百姓原有滨湖可溉之田,六七月间雨不足,只能望洋兴叹;而秋潦一起,又漂尽众家田土。唯豪强壑邻固利,水旱无妨。
二则,民间有古溪润、沟渠、泉源接连山江,又多被豪富渐次施工填筑,作耕田种;无力之人不能约水灌溉,以兹害稼。
又宋百年签湖成例,或用湖边菱奇淤塞,或直在水浅处盗湖为田者,两浙记录就有八千多户。
豪户又勾结地方,诡以交纳租课,使共签湖。如鉴湖、阆州南心湖、会稽夏盖湖、萧山落星湖、余姚汝仇湖,都被填平,渐成遗迹了。
似此,皆是自肥之官、贪霸之乡愿酿成人祸。今你我虽议建水闸,也要遏抑上游围湖、开山填渠建私圩者。否则水利虽兴,这数害不去,贫者仍为富人荼毒。围湖造田者不绝,江南贫富之别日大,何以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飞琼早已走过来,闻言连连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君来日必为天下利,不独江浙受恩泽也。”三人唧唧相语半日,向晚而归。次日飞琼遂与朱清、张瑄说,教江浙水利都由任仁发统。朱清还担心任仁发年轻未经历,不妥当;飞琼道:“工事,本是一夫倡万夫和,万夫皆因人成事者。教那些手熟的都听他号令就是了。”张瑄唯唯道:“已拔任仁发为本地水陆巡警了。”
飞琼嗐道:“这样人物作这样官,太也抱屈。我已作书举荐他为浙东道宣慰副使,主管水利事。且看朝里应不应罢。”朱清、张瑄知这公主最喜提携人的,闻言不生诧讶,皆嘱任仁发好好随挣前程。飞琼又叫二人去计水利工费徭役,明白奏上。朱清一挥手道:“皆由我二人包认就是。”
飞琼笑道:“我知你每有钱,没作替你每抠搜处。只是国家工事各有定制。二位将军要为国出力,只可捐钱为公帑;若尽包了,好叫工部里那些人无立足处了。”朱张笑着答应。又送飞琼异样头面、事件数十套,比当初杭州所见各色珠宝更强万千。飞琼不是眼浅的人,从前已经历过,猜着其价,就不好收了。推说只喜国人服饰,一概辞免。叫朱张留步,遂寻了宋复,同上沙船。且问水手可以去何处。水手说了几处道:“江阴也有港湾,旧也设着市舶司,宋末就罢去了,现靠泊的少。”飞琼道:“正好了,就去这个地方。”
原来江淮行省下辖有杭州路、湖州路、嘉兴路、平江路、常州路、镇江路、建德路、松江府、江阴州共七路一府一州。自江南平定,迁转法立,兵民分治。三四年间,各行省为治便,将各州纷纷升为直路,江南路总数自四十涨逾百。左丞崔斌在时,将江南十一道宣慰司除额设员数外之冗官一并罢去,降州并路,官吏尽免;今年中书省在其制上又议定,再合并州路,降其等次。许飞记着这江阴州原是直隶于行省;此时连跌两级,已降作常州路属州:未闻政声如何,且寻这不起眼的先看。
当时飞琼与宋复下船换马,到江阴城外。天色已晚,也不入城,也不投驿站,且寻了一寺借宿。住持见是两个儒生样人,便将一间空厢房让与二人住。二人在外从权同宿已惯,这间厢房唯一张床铺,又甚窄小,飞琼虽不好说,心中有些不好意思的。见宋复仍是毫不挂心,只得罢了,自去收拾铺盖。先将自己的木匣作枕;头又晕痛起来,便将腰带上系的薰香球摘下,掖在被里,遂宽了外袍。
宋复解了钩绦,将腰带挂起,因笑说:“从来只见你用迷迭香。就是这样喜欢?”飞琼合衣侧躺着,拾起被蒙上头,笑道:“这香还缓一缓我这症候。这两个月病症似轻了不少,我也不常薰了。”宋复向榻上坐了,笑说:“我说你是爱它气息呢。迷迭香有些像琼花香,只还输着三分清逸。我还说等你刷卷毕,带你往扬州看琼花去。”
飞琼揭开被子,漏出脸来,笑说:“又哄谁?扬州琼花早已绝本了。”宋复笑说:“花木今年衰枯,明年复荣,岂能定准。说不定你在扬州治几年,琼花得气复开,也未可定。”
飞琼看元任随手抽簪散了发,玉山半颓,言笑晏晏:从严近君到何与钦,从王都中到任仁发,与他初识者莫不一见倾心,长交者俱皆尊高推重,是这样的好人物。不由看呆了。半日,忽掀被坐起来说:“元任,你也做官不好么?”
宋复听他谈及此,失笑说:“我若真往北求官,咱每两个部里相见,你也必视我如那辈,一样是‘腊鸡’了。”
飞琼忙道:“你怪我每北人看不起南人?当年宋太祖一样看不起南士,还在中书省里大书‘南人不得坐此堂’。邵雍闻南音,还说‘此后用南人,专事更易,国势衰矣’;后来南人中,如欧公、范公等,不都是国家砥柱?南迁以后,北人反倒受排斥了,朝中又尽是南人。可见世事难说。且我圣天子方急于聘南人,苦大贤不至耳。”
宋复只是笑。飞琼揣度他意思,又道:“你必是耻事戎狄,鄙薄我朝法度不明,德政不修。这也难怪。只是古人云,‘三代以下,汉唐尚不能仿佛万一’,国家恁大,事情繁多,种种不到、舛错,历朝历代都是有的。‘必待尧舜之君然后出,此为志士终无时矣。’你若不弃嫌,以你才学钧衡天下,也好指教我每这些庸人的。”
宋复起身笑道:“‘人生贵适意’耳。‘羁数千里邀一名爵’,我恐做不来。”飞琼半拥着被,道:“则你真甘心‘看花把酒、高视一世’?或是你曾食赵氏俸禄,或是几代做官,别着一个忠字?必有别的缘故。”宋复笑道:“你忒看重了我。我血誓里如何说的?却不知我一点志向存在何处。”飞琼问是什么。
宋复笑说:“‘田彼南山,荒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成箕。’我若种田,管保强过陶靖节。”飞琼啐道:“不必搪塞。你那么多朋友都是‘行比伯夷’,我倒怪了,你如何做的柳下惠。却是我看差了你。不是‘直道三黜’,是‘不食周粟’,你每原一样的。”宋复笑道:“‘伯夷隘,下惠不恭。不夷不惠,可否之间’。”
飞琼知他面上淡泊,心里藏事。掉够了书袋,也说他不过;也不敢十分勉强他。只得又躺下了,好笑说:“也罢。圭塘的人,连你不肯作官,难道要我荐何与钦去?”宋复吹了灯,替他理了理被子,自己压住一边被角,往身上搭了外袍。飞琼往里让了让,又笑问:“何与钦在你每队里做什么?那日不曾见着他。那晚城西一队人马不曾见着正主,或是他见管的?成日价听他骂那些专去做诗遮掩口风的,我都替他担心泄漏出来。”宋复不答。
飞琼自被里探过身来,再欲伏向他耳边问时,听见外面‘砰砰’两声巨响,倒似有翻墙蹿入者。宋复披衣起身,开户视时,果然黑黢黢看见一人蹲在墙角。飞琼叫声:“有贼?”宋复只嘱道:“你休出来。”自走出看。
各阁上门都开了,那贼仍抱膝坐地,纹丝不动。几个僧人纷纷下来视,住持在前掌灯一照,诧道:“崔院长?”那人应了一声,道:“上人,这几日好歹收留则个,便是无穷福德。”
宋复见俱各相熟,放了心,笑回头向飞琼说:“歇罢。”自走开了。飞琼那里忍得住,自下楼来张。看清那人穿的是吏服,怀里不知紧紧抱着什么。那住持正为难说:“院长休怪小僧无礼。这几日挂单的甚多;其实只佘了一间厢房,今日又留了客人借宿。院长虽来了,无处歇脚。但不知院长为了那一桩事受这烦恼,深夜出来?”
听那人道:“说不得,仍为刁官人的事。我也不求入舍,只在这环墙内借一隅,避过长官便是。”飞琼听到此,心里大生疑怪,向前道:“我每都听见了。我两个是出路人;明日便入城。这位官人不弃嫌,今夜与官人同室清话可使得?”那和尚合十说:“既如此,深谢施主。这是本州掾、崔彧崔院长,表字文卿。”向崔彧道:“说不得院长权在此耐几日。”崔彧见那两个客人气宇甚清佳,亦不推辞,同他进了厢房。
宋复这壁早已听明白了,科头而坐,点灯相候。三人见了礼,通过姓名。飞琼自见了崔彧,他怀里便抱着文书,至此也不敢轻放下,因瞥眼床上,看自己所枕之匣,因想:“这必也于他性命攸关的。不知是什么?”便问了出来。
崔彧看这两人气度不凡,此事又无可瞒人处,便直说出来:“是江阴州某海商富翁论死的文牍。这海商近年得了巧宗暴发,夸了几年富。谁知去年败运,偏被人攀扯上强盗行,诬作与海盗勾结杀人。本官即发签抓来,下在狱中。当案掾吏累下酷法鞠拷,这富商受刑不过,只能诬服。本官便要判他死罪。去年本州尚有专杀之权,当时便欲出囚于庭施刑。只因某与此人一街之隔,原是邻居。知他虽轻佻惹厌些,在商却甚谨慎,决不敢胡做。故极劝本官‘不可妄断’。”飞琼点头道:“这是正理。”
崔彧因叹道:“当案的州掾与某素来不睦。当时已到了岁终,圣旨又蠲了本州专杀之权,此案便先压下了。年终吏牍互易所掌,此狱转在某处。某追问访查下,大略见得正贼是下县的匪帮——尚逍遥法外,苦无证据捉回。本州又急催了案。这一二年自直州降作属州,权势大衰;本州甚盼高升,要办两桩大案,妆点考绩的。谁知这海商家里见长官有意难为人,又送了许多珠贝,乞轻断了事。本府便抓住这由头,要将这案做成‘勾结海盗谋反、赃贿本府、以势压人’。按本朝新例,谋反坐实了,皆可立斩后奏。地方评考更无别事,唯治盗功高。今又闻按察司宣差巡访,政绩上闻,料上峰必有嘉奖,评考必高。本府便催命某署牍,他好上报。
某再三苦求宽延。本府大怒,命某速速署牍;不然交与别隶按治,仍要严惩富商,以示他于巨室亦无所假借;又责某必受人贿赂,否则一何回护至此。阖府之官吏俱责某不识大体,今日齐来逼某。某想这富商本无罪,岂能草草断人命之案?因说:‘赃仗未见,人命不可轻忽。职可罢,牍不可署。’众人不听,勒某交卷。某度此事不可已,避开众人眼目,逾府衙而走,逃至此处。此牍便干系生人性命,万不敢轻付他人。”
宋复笑说:“这正贼在何处?”崔彧说了县名。宋复笑问飞琼:“你可有中使的物事?”飞琼自取了印信,摸出一枚宣慰司金印,笑着递与。宋复接来,纵身跃出窗去,不见了踪迹。崔彧惊问:“二位是剑侠?”飞琼笑说:“虽会武,倒不敢以武犯禁。院长放心。”崔彧叹息不语。
飞琼见他虽是胥吏,言谈举止中却有一种孤介昂藏之气,非低眉下气所能遮饰住者,因问他读书否。崔彧叹说:“世代为儒。因无科举,如今都是自吏转官,家父命我应案前胥吏,一则糊口,二亦存了升迁之念。谁知又万事不能自主,大乖初衷。”飞琼便问:“前江淮行省左丞崔仲文,是崔氏中儒士大夫之首,却是东平人氏。院长可是同支?”崔彧点头说:“某祖上亦是北人。若论族谱,与崔公正是同宗。”
飞琼愈相亲敬。二人细论一夜,自江阴府中事说至崔斌,越发亲近起来。崔彧问及飞琼二人何处人氏,来此贵干,飞琼含糊不言。看看天明,竟有人来拍寺门,喝命崔彧回去。寺里僧人原都是些文士,略知崔彧所为何来,都回护他,说不曾见崔院长。
那为首府掾努眼道:“本府下签来抓崔彧,什么崔院长!再交不出人,便算窝藏,连你每一干贼秃也拴将回去!”崔彧早已听见吵嚷,早知是一向同自己不和的。知躲不过去,将文牍交与飞琼,“千万保管一时。”几步走下楼叫道:“尚仕杰,不必聒噪上人。我来了。”
那尚仕杰见崔彧下来,方稍敛些气势,作色道:“老爷在上,恼得了不得!你速将文牍带回署,我等还可说情,兴许还留汝职守。”崔彧冷冷道:“文牍已被我扔去护城河了,你可歇心。”尚仕杰怒道:“这贼胡说,合掌嘴!”崔彧只冷冷看向别处。尚仕杰见他不知死,不怒且喜。跺跺脚道:“有了你正身在此,我便交差。”命手下押他回去。崔彧拂袖而出。
飞琼在楼上冷眼见崔彧被衙役拥出去,胸中甚觉噎闷。想本朝文士稍肯仕进者,皆须屈身为吏,真个‘武夫豪卒低呵于前,庸胥俗吏姗侮其后。’科举既废,我朝莫非全无待大夫之礼了?再想崔彧言及江阴府事,颇谓不堪。因急着替崔彧解厄,也不及等宋复回来。取了自己按察司使御宝圣旨、虎符,也出了寺,便往衙门来。
却说江阴府衙此时乱糟糟、闹嚷嚷,真如打落马蜂窝一般。那江阴州知名叫傅国煾,原是胥吏出身,做这江阴知州也做了五年。初时江阴为直州、能专治,当头的是行省,辖下的是郡县,好不自在;后下落到常州路里,受尽几个州郡掣肘,自家事不得作主,都交由他处批覆;更日日只见山般文书堆在案头,没一样好差,岂不懊丧气闷;心里日日只想何以上升。幸天可怜见,送了一造反案子来眼前,江阴今岁考最不难。偏有崔彧强项,不肯署牍,竟挟公牍逃匿,满城搜寻不得。
这日清晨坐衙,不到一个时辰,常州便来了两道急符,又调他钱粮、站户,恰似催命的符咒一般。正巧人来报“崔彧回来。”这傅国煾正焦燥间,闻言掷签怒说:“叫这厮来见我!速速去狱里提出正犯,当庭处置了,了我一段心事。”
须臾众人簇拥崔彧上来,崔彧只不出言。众人平日里见崔彧清高傲慢,目中无人,行事为人都不合流的,都不待见他。此时见崔彧犯事,都称了愿,齐围来看热闹。傅国煾见了崔彧不由大怒,喝命“好好署了牍,诚心改过,还留你一碗官饭吃;如再冥顽,就当流徒发配了!”崔彧冷冷咬定说文牍已被自己毁取。一旁提出那刁氏伏在地上,瑟瑟抖个不住,闻言瘫在地上。
傅国煾气得浑身打战,叱道:“这囚徒!都是你每这些平日专与本官作耗作对,惹事生非,你每可怜这反贼,不道的体恤本官!亏你还读过几本腐书,全烂在肚皮里了!”
众人都不敢则声,听他喝命:“与我捆翻了这囚徒,打三十七篦杖,枷起来,示众三日。再有回护盗贼的,这是榜样!”衙役应声,就要动手。忽然外面守吏进来。傅国煾喝道:“今日暂停理案,本府先要惩治了家贼,什么事都不必回!”争奈那守吏已收了钱,忙回说:“这人自称有崔掾遗落的一卷案牍。”
众人都一愣怔,崔彧大惊失色。傅国煾急叫提上来。众官吏站开,唯崔彧立在当堂,刁氏几人跪于庭下。一时带了一个人上堂,身长不过六尺,昂扬上来了。两边衙役不住声威吓,此人如未听闻,站在堂前,立而不跪。
傅国煾见此人虽短小,举止却甚舒展。年可二十,生得面如堆雪,眉眼慑人。看他口角含笑,也不行礼,不由作色。见他也看自己,当下四目交对,见此人一双眸子直勾勾上视,竟如古井积潭中一汪明月幽深不可测,凤眼稍狭处,似能鼓动风雷。自己竟气怯了大半。喝道:“是何蛮子,见了本府不跪?”见此人负手笑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特特跑来送文牍,你倒怪我来了。”
那传话的方才听这人低言细语、颇知上下;此时见他似胆包了身体,竟藐视上官,好不懊悔。抬头见长官递眼乜斜自己,忙喝道:“这蛮子不知见长官礼法,还不跪下,敢是讨打么!”
原来傅国煾久在官场上的人,看此人形容,怕是有些来头。或者富室清客、长官随从,也未可知。自己不便作势,且使手下使威。便说:“你只实说便罢,本府并不计较。”听此人笑道:“更叫我难说。但不知你问我什么身份?你只实说便罢。”两边差吏齐声呵斥。
崔彧方知他是来寻事的,反不禁眉头暗纾。傅国煾心下愈焦燥,叱道:“好刁狡!哪来的泼奴刁贱,敢是受谁指使,亵渎公堂?”因看崔彧,崔彧眼望着悬匾,不理会。
听许飞笑道:“不敢。端的是问这个。我姓许名飞,大都人氏。现任江淮行省十一道宣慰司总使、三道按察司正使,奉了圣天子之命,来被牍行县,刷卷勘狱。若说我受当今指使,纠查汝等官吏,倒当不起。”
傅国煾听到此处,轰去魂魄,早已立起来,问有印信否。飞琼笑将随身昭文袋解下。傅国煾离案下来,飞琼反递与崔彧。崔彧也怔怔的,忙打开昭文袋,入目赫然就是御宝圣旨、三品金印并按察使虎符。此时才回过神,奉与本官,又听见外面一阵急脚步声。飞琼回头看时,正是宋复走上,笑说:“可是抓着正贼了?你倒快。”宋复点头说:“澄县官军已解到一十七人,就在堂外听发落。”飞琼笑向崔彧道:“则是我的责任已完了。”宋复道:“不急!”
飞琼这才见宋复面上一丝笑意也无,横眉冷目,少见他凝重庄肃如此。方要问他怎的,宋复已向着傅国煾道:“有事请教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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