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记

　　德妃和婳儿不约而同又皆是满脸震惊地朝龙榻看去，灯影薄纱间，明明命悬一线的皇上居然自己慢慢坐起身来！“皇、皇上？”德妃试图强按下心中的惊恐，声线却不由自主地发颤。那慢慢坐起的身影，转过身来，抬手撩起帐纱，一身明黄寝衣的不容有疑，正是夙卓嵘。看着眼前衣着靓丽的德妃，和一身素装的婳儿，夙卓嵘反而笑得十分仁慈，微笑着对德妃说：“钰儿是给朕送解药来了罢？”婳儿只觉一头雾水，皇爷爷应该是听到刚才自己与德妃的对话了。可现在却……夙卓嵘自顾自继续道：“朕这一觉真是睡得久啊，天都大暗了。钰儿，你过来为朕侍药吧。”语气好似平常夫妻间，婳儿只得默默退至一旁。德妃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握着药瓶的手颤抖着，险些把药都洒了出来。无人知晓她内心此时的风暴和斗争，她现在离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的一步可谓越来越近了——让眼前的皇帝服下断命的毒药，严氏的声权名荣便在此一举。可看着眼前苍老病态的皇帝时，德妃的眼前竟然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当年风华正茂的帝王模样，是那样的意气风发、温润挺拔，当哥哥问她愿不愿意嫁予他为妃时，自己又是如何坚定不移地答道“钰儿愿意。”德妃不由捏紧了手中的小瓶子，一步一步地朝龙榻上等着她过去的夙卓嵘走去，可每走一步眼前却愈加模糊起来，自己初入宫廷到现今的十几年来，一幕幕一朝朝都像走马灯似的在她的脑海里飞驰而过，留下的是眼眶中愈来愈沉重的泪水。她强忍着泪水和哭意终于来到夙卓嵘的龙榻前，半跪着仰起头，夙卓嵘却抬起右手为她拭去眼角不断溢出的泪水，微笑着问：“怎么哭成这样？好了，别哭了。”德妃牵起嘴角展露一个笑颜，两颊的泪水与灿然的笑容在她那张依旧美艳的脸上交织出令人惊异的表情。她极力遏制着颤抖的手，将手掌里紧握的药瓶塞子拧开，一边递向皇帝，一边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道：“臣妾，臣妾替皇上求来了……良药……皇上服下后……方可…方可痊愈了。”夙卓嵘接过小瓶子，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转过头去问眼前依旧在啜泣的女子：“钰儿，这便是你替朕求来的良药？”德妃闻言，身子不由瑟缩了一下，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水却又止不住地泪如雨下。她望向夙卓嵘浑黑的眼底，再次含泪笑答：“回皇上，是的……是给您的良药。”婳儿站在一旁甚至能看到德妃不停颤抖的嘴唇，就像她发间那些精巧璀璨的簪花一样，此刻迎着烛光瑟瑟抖动，分外惹人垂怜。可现在夙卓嵘竟如同着了魔似的点了点头，慢慢抬起右手，眼见着小瓷瓶离入口越来越近，婳儿从侧面的角度却看见德妃从笼大的袖兜里摸出一把没有刀鞘的短匕首，婳儿瞪大了双眼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
　　德妃竟然要痛下杀手至此？！婳儿再也无法坐视不理，她拔腿两三步冲上前去，也就是这两三步之后场景又是让她目瞪口呆地站在了原地。夙卓嵘右手突然发力，将手中瓷瓶狠狠掷向不远处的地上，瓷瓶瞬间摔得粉碎，碎片掉落在地面犹如凋零的雪白，几乎在同时，德妃手中的匕首堪堪划过了自己的颈脖，却被这记声响吓得右手一震，刃锋一倾，鲜血立见。

　　德妃她……竟然是自刎？她是想殉情？可方才明明……婳儿整个人怔在原地，她不懂，她着实不懂了。

　　夙卓嵘一把大力地抓过德妃持着匕首的右手，德妃惊魂未定的面庞上依旧布满泪痕，手中的匕首顺势落在地上，刃尖上还残留着温热血珠。“你就这么想朕死？”夙卓嵘的低喝几乎是从紧咬的齿间被挤出来，在这样的震怒之下，方才的温情如同镜中繁花一般碎裂。德妃不知该如何回答，夙卓嵘却再次追问道：“然后再为朕陪葬？”德妃眼见着眼前的皇帝除了发青的眼底和因暴怒而通红的双眼外，不见丝毫病态。而哥哥精心不下的大局竟然在最重要的环节上出了天大的纰漏，这又何止是百密一疏、功亏一篑呢？这简直是不自量力、贻笑大方啊……想到这里，德妃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彻底跪坐在地上。颈间的伤口仍然在流血，甚至开始慢慢染红绣着花纹的衣领，匕首铛的一声掉在地上，锋利的刃尖依旧泛着冷光。
　　可这次不再给任何人反应过来的时间，藏在龙塌后的高大龙柱阴影里的紫衣卫如流而出，制服了跪坐在地上的德妃和仍在把守着殿门的巧娥。婳儿深深地长吁口气，此时的夙卓嵘却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唤了声：“许寅！”此时婳儿才注意到许寅公公亦在紫衣卫之列。“奴才在。”“你去把德妃带回广明殿，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自我了断！咳咳…亦不准踏出宫殿半步！”“奴才谨遵皇上旨意，皇上万岁。”婳儿站在一侧始终未动，夙卓嵘朝她招了招手，婳儿便垂首跪候到榻边。夙卓嵘从枕边拿出一个玄色锦袋给婳儿，婳儿打开袋口，只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墨玉雕成的腾龙，龙鳞形状明晰，看起来好像是能嵌进一个底座似的……这难道就是？！夙卓嵘陡然出声：“宸华听旨。”婳儿闻言正了正身子，以额触地：“儿臣在。”“朕命你携此金昶虎符、率紫衣卫前往剠州，退击叛贼，固我河山、护我子民。见此符如见朕，任何忤逆者，格杀勿论！”婳儿只觉这话中的每一个字都重如泰山，震得她耳边嗡嗡作响，一时间不能平复心情，只得紧紧抓住手中的锦袋回答：“……儿臣遵旨。”

　　许寅为她推开昭正殿的殿门，星星点点的火把光芒顺着渐宽的缝隙漏进殿内，竟比室内还要明亮。程统领及反叛的禁卫军统领已经被赶来的紫衣卫和大将军冯熵制服，双膝跪地、丢盔弃甲地跪在地上。站在最前一身戎装的冯熵和紫衣卫首领见到许寅和婳儿后不由地挺直了身板随后恭行大礼：“末将拜见宸华郡主，郡主千乐。”婳儿内心波涛暗涌，紧张得不能自已，深呼吸几次后才从锦袋中拿出虎符，高举过头：“众将听令。”她顿了顿，复用更响亮的声音将夙卓嵘对她说的话语传达了下去，“见符如见皇上，违者当斩。”话音刚落，只见远处乌压压的一片卫兵纷纷跪下领旨：“臣（末将）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初冬午夜的寒风中，前呼后应竟有山呼海啸之势，在这时，婳儿眼中终于泛起了点点泪花。

　　初冬时节的荆城尚未见零星雪粒，往西北而去却是飞雪漫天、烈风阵阵。天气愈发寒冷，婳儿自那日从昭正殿得了虎符之后，便立即与冯熵动身赶往勍州，紫衣卫虽人数不多却胜在皆是精锐之师，亦在从军之列。婳儿披着大氅骑马行在最前，斜后方是冯熵，另一边则是紫衣卫首领紫秦，后方的随从小跑来报说距离勍州只有不到半天的行程了。冯熵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空，向婳儿微一抱拳：“郡主，依末将看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在前方的栈驿停留一宿，明日寅时再出发，不出半个时辰并可抵达勍州城了。”婳儿朝他点点头，道：“婳儿一介晚辈临危受命。战场风云变幻，将军所见所历远多过婳儿，还望不吝指教。”婳儿这话听来谦逊到了极点，却委实没有半字虚假。冯熵哈哈一笑大手一挥：“郡主过谦了，圣上钦定之人必有过人之处。”婳儿不再应答，心中更多的是对于勍州的担忧。但愿……还来得及。

　　整顿休憩了不到一晚之后，寅时方至，天色未亮。广袤的平原与山脉延伸至目不能及的远方，整片天空像被上好的罗纱笼罩成一片无边的静谧和肃廖，却仍能依稀可见勍州城墙的威严轮廓。朔风凌厉、战旗猎猎，休整完毕的军队已经在空地上集合待发，婳儿穿上大氅将弓背在身后，腰间坠着的则是那枚龙纹的虎符。冯熵在她身侧亦是披甲戴胄，向她做了个请的姿势，婳儿几步踏上小高台，高举起虎符，清了清嗓子道：“众将听令！勍州就在眼前，随我前进，保卫城池！”“保卫城池！保卫城池！保卫城池！”将士们的齐声高呼如同朝阳般振奋人心，似要唤起这阴霭沉沉的未明之日。紫秦陪同婳儿一步一步登上城池，冯熵率兵则御敌城前，朝阳尚未降临，大风轻卷起沙尘，依稀可见位于正前方的严军缓缓压阵而来，此刻的严相怕是已经知道德妃刺杀的计划失败，该是一副破釜沉舟的模样了。婳儿不禁握了握拳，目光停留在冯熵的背影上，成败在此一站，不知是否能成呢？冯熵回过头来，向婳儿举起了手中的长戟指向严军的方向，这是之前他与婳儿之间的手势约定。如果他举起长戟指向敌人是请示婳儿是否迎敌而上，如果婳儿比出相同动作的话便视为应允。婳儿举起右手凌空比划了相同的动作之后，冯熵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在头顶横举起了长戟——这是要众军准备的姿势，只待婳儿在城楼上击响战鼓方可进攻。婳儿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翻飞而起的沙尘后越来越清晰的敌军身影，放眼望去让人不可小觑。紫秦从旁递过了击鼓棒，婳儿接过后在心里默数着敌军现身的倒数距离，随即击响了三次鼓面。

　　“咚—咚—咚——”

　　冯熵一挥戟，身后的士兵们皆列阵冲锋，婳儿居高临下地看这冲锋陷阵的场景，不禁轻声感叹：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兵器相接、战马嘶吼，士兵们相继倒下又前仆后继，如若自己也能披甲上阵、痛击叛军该有多好。此战只可赢不能输，婳儿双眼紧盯着不断向前推进的战线，赢吧，然后班师凯旋。硝烟弥漫间，婳儿又开始看不清楚前方的战势，此时有士兵来报：“禀郡主，前方有报！”“说。”“冯大将军正率兵从正面与敌军交战，可敌军背后也出现了一股兵力从后方对其展开夹击。”紫秦闻言也略有震惊，忙问：“后方？是哪位将军？”士兵摇了摇头道：“目前无法判断是何兵力，但可以肯定的是，非我赟国军队。”“什么？！”既不是赟国的军力又为何要帮助一起打击严军呢？婳儿不禁觉得疑惑又后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婳儿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这其中的因果利害，如果另有叛军佯装成友军的样子，实则在等冯帅将严军击溃后再反包了仅剩的冯帅残军，后果不堪设想。思及此，婳儿遂系紧了自己的披风抽绳转头对紫秦道：“随我去看看吧。”紫秦忙劝阻道：“群主万万不可前去，战场如火场，您千金之躯万不可……”“随我前去。”婳儿直视向紫秦，眼神中充满了坚毅勇气，却也丝毫没有退让。紫秦一咬牙，抱拳道：“臣遵旨，定将誓死保护郡主。”

　　严军因着腹背受敌、前后夹击，双拳终究难敌四手，在漫天黄沙和嘶吼拼杀声中被冯熵挑落马下，年过花甲的严恩槐已被当众擒下，身后的一众严军见大势已去也纷纷缴械投降。这位年迈的昔日大将现今被左右两把长戟交叉着向城门驱赶，冯熵将其战袍戳于自己的画戟尖上宣告着此役的胜利。回过头却见婳儿正骑着她的素雉朝自己跑来，走近后婳儿却眉头蹙着向他道：“冯将军，严氏残羽的背部有外来军队相助。”冯熵之前只顾着眼前的杀伐争战，并未来得及关心其他战场外的事情，此时也是一惊。思忖片刻，才向婳儿提议：“不如由本将率人前去一探，会一会这支神秘队伍，再来向郡主禀告。”婳儿却摇头说：“将军辛苦了，还请将叛军全数压回剠州，严守城池。宸华与紫秦领紫衣卫前去探看情形，将尽快回来。”说着便握紧了手里的缰绳，轻夹马肚飞驰而去。紫秦上前亦是向冯熵一抱拳道：“劳烦将军务必守好剠州，紫秦这就随郡主前去。”冯熵瞧着两人远去的背影，不由一叹，朝手下挥挥手：“速将叛军押回城内！关好城门！”又嘱咐了一队人马远远地跟在婳儿一行之后以备必要时做接应。

　　晨光初熹，大战过年的沙场依旧弥漫着萦绕不去的血腥味和尘土味，婳儿策马径直向前，狂风浮沙间，婳儿似乎能望见远处排列开来的“援军”。究竟是谁？在这样重要的一役中协助击灭严军？紫秦追至她身侧提醒：“郡主，不可再向前去了。太危险了。”婳儿回头一望剠州的城池竟已遥远得模糊起来，才放缓了速度最终站定下来。紫秦望着婳儿似是在等待她的指令，可婳儿却始终双目直视着前方。空中甚至飘起了些许雪花，远处的扬尘也渐渐平息下来。婳儿右手往背后伸去，拿过了紫衫长弓，不急不缓地将一支箭卡于弦上，微微侧过身去调整姿势，左手虎口握着弓向前顶，右臂平举向后拉弦。弦满弓张，婳儿侧脸紧贴着劲弦，目光犀利且望得极远，又落下了几片雪花后，婳儿陡然松开右手三指，目送着箭离弦而去，速度极快力道亦是满满。
　　箭翎处嵌着的翠鸟羽即使在黑夜里尚能反射出蓝绿的微光，此时亦是穿过飞雪向目标而去。很近了，已经很近了，婳儿在心里默念着，身旁的紫秦亦是拔剑出鞘随时准备战斗。雪花洋洋洒洒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追随者那支破空而去的箭，噔的一声，箭头朝下重重地栽进黑实坚硬的地面。而距离箭头不足一丈距离之后，却是“援军”首领坐骑的马蹄。马儿似乎受了些惊吓却也只是蹬蹬马蹄并未有太大的动作，只见那马上之人高举起右手，示意所有身后的士兵将领停下，并朗声高语：“退！”便有丁零当啷的卸下武器的声响传来，婳儿一手执弓，一手愈发牢牢地抓紧缰绳，目光越过眼前迷迷茫茫的雪絮，定格在立于最前的首领剪影上。

　　云破日出，初阳斜斜地洒向大地，轻轻附在雪粒上显得温柔无比。来者马蹄哒哒地踩在逐渐湿润的黑土地上，从容地绕过那支斜立着的箭，向着婳儿越走越近。紫秦在其身旁已拔剑出鞘，以备不测。一阵风卷过，把斗篷披风掀起翻飞，那人终于来到婳儿面前朗声道，：“别来无恙，宸华郡主。”婳儿这才看清他的样貌，少年模样，一双墨瞳在将明未明的天空下显得奕奕发亮，剑眉朗目看向婳儿的目光磊磊大方又难掩桀骜，嘴边逸出一抹笑意。玄色斗篷迎风上下翻涌，剑鞘别于腰侧，婳儿看着他笑语不拘的样子，一时反应不过来他是何人。紫秦却先声夺人：“放肆，来者何人？还不退后！”远处的雪舞被大风吹散，眼前逐渐清明起来，那银边黑底的旌旗上书着大大的“越”字，婳儿暗自一笑，雪稚轻夹马肚，雪稚便慢慢向前两步。婳儿抬头迎上他目光，回道：“未料想是越王亲自率兵前来，多有得罪，还望海涵。”紫秦望着这两人，登时明白过来：眼前的竟是沛国越王亲自带来的援军！真是神奇！

　　长雪未消，天光初霁。婳儿与越王驾马走于最前，身后是铁水般的军队，收到消息的冯熵命人速速开启城门，迎二位入城。为表诚意，越王命令军队只在城门外稍是修整，两人方并肩最先入城。婳儿抬起头望着城门上挂着的大大的“剠州”二字，还是不禁热泪盈眶起来，心下更是百感交集，却终是没有任眼泪落下。

　　-中部完-

　　《王史》记：平初六年十一月，时值春申江汛情大忧，多蒙异族扰我边境，西北驻军拒拔营迎战，多蒙连同严军逆贼里应外合，先后破临水关、贺州直指西北咽喉剠州。圣上恶病未愈，命太子监守荆城，并令宸华郡主携江南大将冯熵领紫衣卫及冯军日夜疾行出兵。
　　十一月二十一，双方交战于剠州城外，得沛国越王之部神兵助阵，大破叛军于剠州。严恩怀被生擒，其部下已被掳作战俘。
　　十一月二十三，沛国援军启程返国，越王受宸华郡主邀请一同前往荆城。
　　十一月二十六日，圣上亲临荆城玄武门，迎接大军班师回朝，甚喜，祭天并大赦天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