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相许

　　“在这里休息一下吧。”快马跑了半夜，手冢和真田都是疲累，一条清溪出现在眼前，手冢完美地掩饰了眼中一闪而逝的黯淡，只是勒马提议，“坐下来喝点水吃点东西，也让马休息下。”
　　“恩。”真田跟着勒住战马，这个地方让他不是很舒服，不久之前，他正是在这里杀了忍足。几番雪雨将所有的痕迹洗刷干净，完全看不出不到一个月前，这里的土地曾被滚烫的血液染得猩红。
　　真田翻身下马，本想帮手冢一把却看见手冢已经自己跃下马来去解马颈处的水囊。看着手冢利落流畅的动作，真田不禁感慨起来。
　　“看来你骑马的技术已经相当娴熟了。”
　　“回到陌辽之后专门练习过。”手冢完全没听出真田感慨的意思，解下水囊就递到了真田手里，“怎么说也是丞相的儿子，不能一无是处。”
　　“一无是处还不可能，你至少会弹琴。”手冢喝水的动作映入真田眼里，居然也是绝佳的景色，手冢的美与性别无关，是由内而外的动人。真田看着手冢不经意抬手擦去嘴角漏下的水的动作，仰头将清凉的水灌入口中。温度偏低的水进入体内，清凉刺激的感觉一路沿喉至胃下移，这样的感觉对于驾马赶了半夜的路的人来说无异于至高的享受。
　　“琴棋书画终究只能当作陶冶品性的雅兴，想要有所作为，还是要治国经邦。”手冢找了处稍微干爽些的地方，抖开携带的披风坐了上去，真田收到邀请，也过去坐到了手冢身边。
　　场景有些熟悉，几个月以前，他们也是这样并肩席地而坐，仰望着十五圆月感叹命运。
　　那时候，我还不是觞国的皇帝，你也只是随行的使者，我们可以抛开身份立场，以姓氏相称，谈肺腑之言，没有争斗，也没有猜忌。
　　手冢不说话，真田也沉默。今昔对比，太过强烈，罪恶感让真田的心情难以轻松。说是陪同来寻找忍足再提供救助，真田却心知手冢所抱有的不过是虚妄的幻想。忍足早已死在他刀下，尸首都不知被桑原拿到哪里去处理得干净，想要找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但手冢那双琥珀般的眼睛教他不忍心拒绝更不忍心坦诚，之前就见过的眼神如今更加强烈，表象背后，手冢对忍足的感情有多深刻，昭然若揭。
　　心绪有些烦乱，真田仰头又饮下一大口冰凉的水，除此之外，他不知还有什么能让他冷静一些。
　　“真田，”手冢的声音叫停了真田的沉思，真田转头看着手冢，只见手冢面朝着西方神色凝重。“这次的事情平息之后，你还会继续西征么？”
　　“……为什么问这个？”
　　“我听说你登基后，觞国一直在向西扩张，只是因为和陌辽的战争而暂时中止了。”
　　“现在问这些有什么意义？到时觞国有任何举动，你们不都会一清二楚么？”说到迹部，真田有些不快，言语中也带了讥讽，“你们的四皇子登基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我是他心头大患，他不可能不试图了解我们的一切并伺机对付。”
　　“四皇子不是穷兵黩武之人，他的统治必然以国泰民安为第一要务。”手冢笃定的语气毫不动摇，“他既然承诺了和平，就不会和觞国有所冲突，请你不要对他持有偏见。”
　　“你很崇敬他。”真田看看手冢坚定的眼神，又转回头去，“看来他把皮鞭和蜜糖都使用得很好。”
　　手冢因这样的发言而微微蹙眉，真田不顾手冢的反感继续说下去，“我听莲二说，你为了救赤也遭了重刑，结果你却依然对他如此忠诚。”
　　“……”许是话题有些尴尬，手冢没有回话。真田不想尴尬下去，于是转而问出很惦念的事。“那时的伤已经不碍事了么？”推算下来，也就两个月的时间，看手冢现在的样子，倒不像是受过重伤的人，这多少让他放心一些。
　　“已经没事了。”
　　“……谢谢你放了赤也。”犹豫片刻，真田还是将感谢说出了口，得知消息的时候真田也曾心痛不已，虽然当时并不在场的柳只是陈述事实，他还是无法停止想象当时的场景，歉疚，震惊，愤怒……各种情绪交杂在一起，他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
　　“只考虑与友人的情谊而轻视了家国大局，并没什么值得称赞的。”手冢的回应让真田心情又开始发沉，手冢似乎有意在否定自己之前的做法。
　　为了家国大局就可以无视友人情谊吗？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这样诘问。但现在，他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手冢为了他放走了他的弟弟，他却为了国家杀了手冢的哥哥，何等荒唐。
　　“你确实改变了许多，手冢。”真田叹了口气，胸口有些闷痛，登上王位那一刻他就有做坏人的觉悟，但事情摆在眼前，他却久久不能释怀，他不知道这样的感情会不会淤积于心，直到死亡。
　　“你也一样。”手冢忽然站起身来，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冷硬。真田抬起头去看手冢，发现那双眼竟变得那般冰冷和绝情。
　　心脏狂跳起来，就在察觉到自己全身都不能动弹的一刻。
　　“不要以为我还不知道，出手杀我兄长的人就是你，真田弦一郎。”

　　听到手冢所说的话时，真田感到自己的浑身一阵冰凉，手冢冰冷的眼神如同利刃般将他的身心狠狠割伤。他说他已经知道了一切，那么他叫自己来的目的只有复仇。意识到自己只身跟从手冢来到这里只是被手冢的演技所欺骗，真田的心里涌上的感情既有惊诧也有恐惧。
　　“陌辽的人会来找我，不要和他们起冲突。”这样的说法根本是从他这里骗走了承诺，陌辽的大军杀到营前，觞国的士兵却不作反抗，其结果只能被全灭。
　　愤怒与恐慌让真田眼眶发红，盛怒之下，他却竟连颤抖也不能。从头到脚，全身上下竟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动弹，他所能做的只有眨眼，甚至连弯一弯手指也做不到。
　　红色的火药直冲上天，向埋伏在四周的陌辽士兵发完信号的手冢转过身来，踩着沉稳的步子向真田走去。真田眼看着手冢慢慢蹲下，抬手抽出他腰间的长刀又站起身来，刀刃一闪，寒光慑人。
　　“你就是用这把刀刺穿了我兄长的胸膛。”手冢微眯着眼看着手中锋利的长刀，语气冰冷。想到当时的场面，手冢便觉心中钝痛，仿佛那一刀刺穿的是他自己的心一样。“很遗憾，他并没有死。”
　　“……”真田沉默地看着手冢，仰视的角度使得本来并不高大的手冢此时却压迫力十足。
　　刀光一闪，手冢高举起手里长刀向着真田狠劈下去，真田想要躲闪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看着刀朝自己肩膀劈来。
　　时间如顿住一般，真田发现刀刃堪堪停在自己肩上，转动眼珠去看手冢，冰封的脸上神色肃然。
　　“四皇子有命，让我助你铲除异己，稳坐王位。我不杀你。”
　　战马的嘶鸣从四周响起，来的正是陌辽的士兵，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刻将真田围住，枪尖全部对准圆圈最中间的真田。
　　手冢将刀提起，刀尖向下用力刺去，锵地一声，刀直直地从真田两腿之间的缝隙插进地里，险险避开最脆弱的地方。一滴冷汗从真田侧脸滑下，刚才那一刀，手冢竟没有丝毫犹豫。
　　颈后被猛地敲了一下，真田只觉天昏地暗，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倒。“带他走。”意识完全丧失之前，真田只听到这一句话。

　　再醒来时，双脚已被铁链锁住，一动，就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真田睁开眼睛，四下一片漆黑，清冷而且潮湿，想必是密牢一类的地方。真田转动头部想看清周围的情况，却在抬眸时撞见一双青绿色的眼睛。
　　猛地一个激灵，真田撑起身体环视四周，黑暗中闪烁的绿色光芒共有六处，真田立刻便认出，那是三只沙狼的眼睛。
　　双脚被锁，武器被夺，打不能打，躲不能躲，逃不能逃。真田压下心中惧意，一边摸索一边向墙壁靠去。冷硬的石壁此刻有着莫名的安全感，真田微眯起眼，心脏的狂跳让他不安。
　　铁链的晃动声引来了手冢的注意，密牢的门被打开，光亮从门中透了过来，出现在真田视线里的正是手冢。从光线去判断，他失去意识的时间并不很长。
　　真田冷冷瞪着手冢，不发一言，手冢将门开得更大些，真田才借着光亮看清自己周围的情况。三面的木栏将真田围在墙边一个并不宽敞的区域，木门被铁链缠绕得结实。密牢的另外三面墙上各用铁链拴着一只沙狼，铁链的长度不足以让它们攻击到里面的真田，但只要真田踏出牢门一步，立刻会遭到门前那只沙狼的攻击，而另外的两边情况也是一样。靠墙一角处放了行军的被褥，看来倒是能暖上不少。围栏对角放了木桶，如果不是情况特殊，真田简直想称赞手冢的准备堪称周全。
　　“以后会有人定时给你送水送饭，如果一个月我还没有回来，会有人放你并送你回沁沙去。”停顿一下，手冢继续说道，“被俘的士兵，也会一个不少地还给你。”说完，手冢转身就要离开，真田看着手冢的背影问，“你要去哪。”
　　“……代替我兄长完成四皇子的嘱托。”没有更进一步解释的意思，手冢走出密牢，牢门被关上，视野重又陷入黑暗。寂静的冷空气中只听见三只沙狼粗沉的喘息，三双青色的眼睛盈满杀意，近在咫尺的距离足以让包括真田在内的所有人心惊肉跳。细细的铁链，细细的木栏，在嗜肉成性的沙狼面前能安全到什么地步，真田并不知道。
　　眼前重又浮现起手冢绝情冷硬的侧脸，真田慢慢闭上眼睛，这难道就是上天给予他的惩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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