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辅流云之八水吟

　　灯火通明、朴实庄重的殿堂正中，立着两名男子，一名青年，一名少年。青年高冠切云，长缨阔袖，衣带当风；少年尚未元服，总发垂绦，素单轻灵，各持一柄宝剑，眼波对峙，剑锋互指——原来已是气贯长虹，斗意渐浓。只见少年嘴唇微微一动，像是对青年致意，突的左手腕向天一翻，右臂横于胸前，疾步飞冲，步伐飘零；而青年男子岿然不动，唯袍裾流态稍改，沉稳下盘，内行人一眼便知，青年要硬接少年的招式。金石作响、火星迸发，果然，青年斜指宝剑，剑刃与剑格之角，夹抵住少年迎面横刺而来的凌空之剑，顺着剑脊划过去，眼看就要切到少年的脖颈。少年见势不妙，急中生智，变化歩点，侧身撤力，手中的宝剑顺着对手的剑身上挑，迅雷不及掩耳避开劣风，瞬间又回势直扫青年左肋。谁知，青年不慌不忙，丝毫不见回防之意。他调整了呼吸吐纳，气运丹田，突然双脚快速交替点地，鱼跃腾空，翻起一个筋斗，便在转身落地之时，劈剑直落，已然贴上了少年的锁骨。
　　“长公子好剑术！”“真不愧是狂子先生高徒。”“龙阳君的无双剑术，当世只有长公子嫡传！”旁座只有四人，一片切切赞叹之声。唯独半倾高台卧榻、玄衣华服的中年男子，却喜怒不显，并不出声——看上去，他似乎身体违和。
　　“阿兄，别伤了子惟！”怎知，唯一跪坐在中年男子身边殊色清丽、着五色花裙的少女，却已紧张的坐直身躯，焦急喊道，语音未落，惹的诸人侧目收声。玄衣男子微微一颦，转过脸来，凝视少女片刻，似有沉思后，竟玩味的莞尔，便带头鼓掌表示赞贺，台下诸人立刻随之附和。少女羞的两颊绯红，尴尬难掩，撅嘴翻眼，懊恼的眼神一个劲丢给中年男子。
　　“李度谢长公子赐教！”少年面如冠玉，目若秋波，然尚残稚气，背对长公子，却恭逊的紧。
　　“哪里！子惟的剑锋，精准无比！”青年皎然玉树，如朗朗日月；徐徐和言，似和春煦风，又别有一番风流。只是言语一出，诸人哗然，定睛一看，大骇，原来少年的剑锋，就在长公子剑落之时，已经悄然调转，被宽大的衣袖遮挡，穿过腋下，触在青年的心口处，分毫不差——双方势均力敌，谁也没有讨得便宜。“妹妹却是白白操了‘闲心’。”
　　“魏国龙阳剑法雄浑，刚柔并济，仿佛山崇水瀚；楚国熊氏剑术盈华，幻化莫测，有类凤鸟凌虚。李斯，你儿子好剑法!”眼见青年和少年同时收势，中年男子便倚住少女，稍稍起身，缓缓称赞道，略微一顿，再过改口，“不过，火候还是欠了，还须精进！李度，其实今天你已经输了，知道吗？”
　　“知道——李度已经竭尽所能，而长公子至多只使了七成功力，但见公子正面相迎便知。”少年抱拳，诚实作答。
　　“嗯，人贵自知！你练剑不过数月，已能悟到这一层见地，日后必大有可为！扶苏日后可有对手了。”中年男子捋着髯须，似笑非笑。
　　“陛下所言极是！臣必不敢一日懈怠，盼能与李度常相切磋。”长公子扶苏欣然受命。
　　“嗯……李度能弱冠了。”君王颔首，若有所思，“楚风，倒与婳儿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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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做梦，身临其境，每一次对白，每一个动作，都清晰可视，仿佛斗剑之人乃是自己——李恪睁着眼睛，盯着房梁，一遍又一遍的回忆，不肯放过每一个细节：
　　那位少女，居然是“她”！怎么会是“她”？而且，自己居然看见了她心中的“子惟”——李度，李斯的儿子……李斯，秦丞相？“陛下”……始皇帝政？错不了，长公子是“扶苏”！自己怎么会梦到秦朝的人与事？这些与自己何干？！
　　李恪百思不得其解，翻来覆去，右手一不小心碰到了枕边的袖珍锦盒，那是从洛阳来安州前，母亲给他的。李恪坐起来，打开锦盒，取出里面盛着的珠子——“霞晶珠”，看不出材质，血一般红，一明一暗、一实一透，从珠体之内往外烁动光华，周而复始，宛如一颗跃动不停的“心脏”！母亲说，这是好儿的遗物，交由自己处置，是留是丢，全随自己的意。李恪原本已经想好这颗珠子的去处，不知怎的，此刻却又踌躇，失魂落魄的看着“霞晶珠”不断幻化颜色深浅，心里却混沌而又空洞。
　　“咚咚……”此时，房门突然作响，有人要进来：“大王，可否苏醒？”
　　“嗯，进来吧。”李恪被唤回神来，忙收好珠子，又放回枕边。来人乃是裴行俭。裴行俭比李恪年长，颇得今上喜欢，又蒙多位名士关照，求学弘文，出入宫廷，稳重不失灵气。
　　“大王后日起程，前往国清寺，代天子致礼，这是随身的行李名录，微臣已经置办，请大王过目示下。”裴行俭恭敬的双手递上一本单册。
　　“你办事，我放心的，用不着我看！＂李恪伸出手，却挡了回去，“沔州驿馆都安排好了？”
　　“大王放心，微臣全已安排妥帖。”裴行俭有板有眼道。
　　“你这活‘神咒’……”李恪越看越想笑，揶揄裴行俭——裴行俭的乳名就叫“神咒”，据说是一位江左高僧所起，“别装啦，你是什么货色，以为我不晓得？还与我作态！＂
　　“谁装了？！没‘微臣’这活‘神咒’，文殊师利菩萨如何救得了阿难尊者？”裴行俭不慌不忙的蹭到李恪身边，盘腿坐了一个风雅的姿势。
　　却说着，又见一人闪将进来，原来是陈虞默。虞默少李恪半年，许是同一个娘呕心沥血带大，与李恪一个身形，面色也有五分像，只输了李恪几分英气，胜了些许傲气，总是一副“兢兢业业”的表情。
　　“恬不知耻，神咒与阿育一副德性！＂李恪笑嗔骂道。
　　“本来就是。《楞严经》上说，阿难尊者，示□□室，为摩登伽女，淫躬抚摩，将毁戒体。文殊师利，持佛顶神咒，前往救护；并提奖阿难尊者和摩登伽女，归来见佛，遂启发楞严大教。‘神咒’怎不是‘功德无量’？嘿嘿！”岂料陈虞默也不是“善主”，插科打诨是手到擒来，跟李恪更是没上没下，“哎，昨天阿嫂下葬，封闭墓道，我眼瞅阿兄既‘伤’且‘累’。后天，非要再去祭奠一番之后才肯走？”
　　“谤法，该打！不知道阿母在长安怎么样，最近可有给你来信？”李恪，却淡了笑容，怅怅言语其他。
　　“嗯，来信的，住在吉祥姊姊那，天天抱着小郎君都舍不得放手。”陈虞默眨了眨眼，又瞥了瞥裴行俭，彼此会意的一努嘴，晓是又触了李恪的心事，不好再多言，片刻，忽闻裴行俭长吁道，“只是可惜了，独孤家的小娘子……”
　　“可惜……噗嗤，是是是，阿育走的时候，可是垂头丧气的厉害。”李恪微微一忖，又被行俭诱出笑来——年节之后，李愔便随大流被李世民打发去了益州，想要回长安见心上人，有的好等。人间惨事，莫过于此！
　　“如此甚好，看不得见，摸不得着，长线远钓，欲擒故纵，以后方管得住蜀王！独孤小娘子便在吉祥姊姊目下，飞无所往，正好修身养性。”裴行俭却不然，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却目神无主般游移——所谓“活宝”，便是如此。李恪忍俊不已：“圣心远虑，尽出汝口，神咒果然大才！”

　　可是，有情人不说朝夕相守，总也要三五得见才是。皇帝的一纸诏命，生生造出了不止一人怨念！若不是书里面写了一个“腹诽”的罪名，李世民闰二月初七也从洛阳回了长安，独孤明珈真是恨不得到佛祖面前去评理——哪有这样棒打鸳鸯的！李愔也不是个好人，多久都没见着一面，这一走连个音讯都没有，去益州要过长安，好歹来一趟，还真是个“李愔”，没良心！虽说年后吴兴郡夫人来时，带了一个雕花涂漆的木球给她，说是李愔送给她的，还说什么这是紫檀木雕刻，有玄妙机巧，拆开后分成十二瓣，里面藏着一样东西，乃是李愔送给她的珍奇！可是明珈把玩这个小球一个月都过去了，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思来想去，没有办法，独孤明珈只好去找公主帮忙——李六郎，你记好了，看你回来我怎么收拾你！踩着羊肠小径的青苔，通往襄城公主李敏的园子，独孤明珈在心里诅咒李愔一万遍！
　　已是午饭之后，阿母带着愗儿午休，萧锐还在皇城公干没有回来，李敏正要得空小憩，眼瞅着独孤明珈满脸的懊丧，手里捏着她的宝贝挪进来，心里登时便知，明知故问：“明珈怎么了？瞧这小嘴撅的，都不好看了
　　“我……公主，你帮帮我吧，阿育弄的这个，我打不开……”明珈垂首奉上手里的玩物，支支唔唔。
　　“那不成！这是阿育送给你的，你得自己弄开了才行啊！不怕我看见不该看的？再说了，是谁拍着胸脯、大言不惭：‘不就是个鲁班锁吗？还能难倒独孤明珈？’”李敏赶忙拿态推辞。
　　“哎呀，公主，你就别笑话我了！”独孤明珈燥的两腮彤红。
　　“谁笑话你了？那是你的宝贝，谁敢乱碰！”李敏就是“不松口”。
　　“怕……也不行啊；还怕你看什么呀，现在是想看都没得看！不来求你，我自己又弄不开——鲁班锁都是易拆难组，可他送的这个倒好，连拆都拆不下哎！＂独孤明珈简直欲哭无泪。“他精通什么不好，非要精通玩鲁班锁！”
　　“你想好哦，当真要我来帮忙？”纤长浓密的睫毛下，李敏的眸子忽闪忽闪。
　　“嗯，想好了！”独孤明珈抿着嘴，郑重的点了点头，才道。
　　“那好，拿来。”李敏伸手要道，便从独孤明珈的手中接过这个紫檀木球，一个月来第一次瞧了仔细——雕工精致，造型袖珍，云纹层峦，玄鸟高飞，红黑相间，光锃饱满。仔细辨认，顺着云纹，表面分成十二块，却做得严丝合缝，唯有八只鸟纹的尾羽处留了小孔，似乎直通中心，委实叫人爱不释手！李敏会心一笑，开始转动漆球，每一块都捏捏，仔细查找突破之处。不一会儿，其中一块松动了，被顶突起一小截，却又拔不出来，李敏稍稍揪了一下眉头，似有思考起来。
　　“公主你慢点拆，我得看明白，等会我还要再装回去。”独孤明珈其实也发现了这跟可以活动的“锁”，可是遇到的问题也与李敏一样。
　　“好！我也得琢磨琢磨，阿育做的这些个古怪物什，还真要动一番脑筋。”李敏抬眼看了明珈一眼，笑道，“你坐我身边，我们一起琢磨。”
　　“好……他是怎么迷上玩鲁班锁的？”独孤明珈一边看着，一边随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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