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蜜里调油
时近冬至,昼短夜长。才刚过酉时,天色便已墨透,寒意顺着门窗缝隙丝丝缕缕地渗进来,与屋内暖融的炭火气悄然交锋。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值房内,只点了一盏黄铜烛台。烛火不算明亮,堪堪照亮书案周围一方天地,将伏案之人的身影在身后墙壁上投下放大的、微微晃动的轮廓。
江砚白刚处理完一份从陇西加急送来的公文,关乎今冬漕粮转运的疏漏,眉宇间凝着一层薄霜。他搁下朱笔,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带着墨香,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目光下意识地转向值房角落。
那里摆着一张不算宽敞的梨木小榻,原本是供官员值夜时小憩之用,此刻却被某人“鹊巢鸠占”。
虽然方嘉钰也官职在身,先前陛下与他爹也有意让他六部观政,学习磨砺,奈何六部官员一看调来的是这位爷,都怕得罪他,竟一直不给他安排工作,方嘉钰自己还提醒了几次,无果后便不再提了,这也让他现在有时间,天天往江砚白这跑,俩人蜜里调油。
此刻,方嘉钰裹着一件银狐毛滚边的厚实披风,蜷在榻上,手里捧着一本民间搜罗来的志怪杂谈,正看得入神。
他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常服,在昏黄烛光下,整个人像是笼在一层柔光里,唯有那披风边缘雪白的狐毛,衬得他侧脸如玉,长睫低垂,随着书页上的情节时而微颤。
许是炭火烧得足,他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神情放松,连脚尖都在披风下无意识地轻轻晃着,透着一股全然的安逸。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边的视线,方嘉钰从书页里抬起头,望向书案方向。四目相对,他弯起眼睛,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像夜昙于无人处悄然绽放。
江砚白心口那点因公务带来的滞涩,忽然就被这笑容熨帖平了。他没说话,只微微颔首,重新拿起一份新的卷宗,展开。
值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余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响。
一个处理着关乎民生吏治的紧要公务,一个沉浸于光怪陆离的奇闻异事,泾渭分明,却又奇妙地和谐共存,将这方小小的天地填充得满满当当。
不知过了多久,方嘉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志怪杂谈跌落在手边。
他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泼洒在窗纸上,唯有远处巡夜侍卫隐约的灯笼光点,如同星子,在寒风中明明灭灭。
他的目光又转回烛光下那个沉静的身影上。
江砚白微微低着头,绯色官袍在烛火下呈现出一种温暖的暗红色,衬得他脖颈和手腕露出的肌肤愈发白皙。
他执笔的姿势永远端正,肩背挺直,仿佛没有什么能压弯他的脊梁。跳跃的烛光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流连,勾勒出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专注的神情让他整个人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冷峻,却莫名吸引着人去靠近,去温暖。
方嘉钰看着看着,心里忽然就软成了一滩水,还冒着咕嘟咕嘟的甜泡。
从琼林宴上的针锋相对,到翰林院里的暗中较劲,从雨巷同行的别扭,到碧波湖畔的悸动,从潼川关外的生死相依,再到如今这灯下相伴的静谧……
一幕幕在脑海中飞快掠过,清晰得如同昨日。
这个人,曾被他视为虚伪做作的寒门学子,曾是他处处想要压过一头的对手,也曾是他醉酒后依赖的怀抱,遇险时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的屏障。而现在,是他心之所系,是他想要朝夕相伴的人。
那些过往的争执、试探、酸涩与甜蜜,最终都汇聚成了此刻心腔里充盈的、近乎满溢的安稳与幸福。
一种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
方嘉钰放下揉眼睛的手,望着那个身影,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值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刚睡醒时的一点软糯鼻音,又透着认真的意味:
“江砚白。”
江砚白正批注到关键处,闻声笔尖一顿,却未抬头,只从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嗯?”
方嘉钰看着他被烛光柔化的侧影,一字一句,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问道:
“我们这算不算……朝夕相伴了?”
他问完,心脏后知后觉地开始加速跳动,脸颊也有些发烫,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江砚白身上,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朝夕相伴。
这是很久以前,在那个雨落如注的废弃园林里,他带着满心憧憬和不安,问出的傻问题。那时,江砚白用一个落在额间的、轻柔而郑重的吻,和一个“好”字,给了他承诺。
如今,时过境迁,风波暂歇,他们真的做到了吗?
值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只有烛火依旧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边缘模糊,仿佛交融在了一处。
江砚白握着笔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地,将那份批注到一半的公文合上,把蘸饱了朱墨的毛笔,端端正正地搁回了青玉笔山上。每一个动作都慢条斯理,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郑重。
然后,他抬起了头。
烛光映入他深邃的眼底,那里面不再是平日处理公务时的冷静无波,也不再是面对外人时的疏离淡漠,而是翻涌着某种深沉而温润的情绪,如同被月光照亮的深海,暗流涌动,却温柔无限。
他的目光穿越不算宽阔的值房,精准地捕捉到榻上那个因为等待答案而显得有些紧绷的少年。
方嘉钰被他看得心跳更快,几乎要撞出胸腔,下意识地攥紧了手边的披风绒毛。
在方嘉钰几乎要承受不住这专注的凝视,想要移开视线的前一瞬,江砚白站了起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迈开脚步,绕过书案,一步一步,朝着小榻走来。官袍的下摆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拂动,在寂静中带起细微的声响。
他走到榻前,停下。
居高临下地看着蜷在榻上的方嘉钰。少年仰着脸,烛光在他清澈的眸子里跳跃,映出一点点不安,更多的却是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江砚白俯下身。
他没有如同上次那般,亲吻他的额头。
他只是伸出了手,指尖带着夜色的微凉,极其轻柔地,拂开了方嘉钰额前一丝不听话的碎发。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方嘉钰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情绪渐渐沉淀,化为一种磐石般坚定、却又春水般温柔的光。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比平时更低哑几分,在这静谧的夜里,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方嘉钰的心上,也敲碎了最后一丝不确定:
“算。”
只有一个字。
却重逾千斤。
方嘉钰的呼吸骤然停滞了一瞬,随即,一股巨大的、汹涌的暖流从心脏迸发,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
江砚白他弯下腰,伸出手臂,将榻上那个把自己埋起来的小鸵鸟,连同那件厚厚的披风,一起轻轻揽入了怀中。
方嘉钰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下,随即便彻底放松下来,顺从地靠进这个带着墨香和凛冽气息的温暖怀抱。
他伸出手,紧紧环住了江砚白的腰,将脸深深埋在他绯色官袍的胸前,闷闷的声音传出来:
“说话算话。”
“嗯。”江砚白收紧了手臂,下颌轻轻抵在他柔软的发顶,感受着怀中人真实的温度和依恋。
烛火依旧安静地燃烧着,光线昏黄,却将相拥的身影勾勒得无比清晰,投在墙壁上,亲密无间,再无隔阂。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庭院中,覆盖了青石板路,映着值房窗纸透出的、那一小方温暖的光。
天寒地冻,夜色深重。
而这方寸之间,春意正浓。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