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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南州女子,出嫁后不归娘家,葬礼全由夫家操持。然而,金皎皎被夫家残害致死,儿女不知所踪,她心有滔天恨意,不愿进夫家的祖坟。
莫家夫妻对其有怨,不发一言,不肯靠近。船上水手收足银钱,个个都是瞎子聋子,不闻不问。
屠长卿和宋宣商量了一会,都觉得就算深秋天寒,尸体也不能丢着不管,迟早会出问题。纵使她犯了错,但也是可怜人,死都死了,随便处理也不像话。
幸好,屠长卿读的书多,他在一本古老的南州风俗志里找到丧葬仪式——南州兴海葬,客死异乡者,可用洁净白布包裹遗体,写上名字和身份,放进鲜花和香料,沉入海中,再撒五种谷物做祭礼,求海神庇佑魂魄。
古时风俗可能和现在不同,书里也没写举行葬礼的逝者身份,但事有从权,他们都不是南州人,凑合着办,反正也没人怪罪。
宋宣贡献出她在丹城扮丫鬟的粉色裙子,替金皎皎擦干净血污,整理遗容,简单梳洗了一下,虽然手艺粗糙,衣服不合身,但金皎皎天生丽质,看起来还不错。
屠长卿在储物空间里拆出几块垫箱子用的雪缎,用针线缝起来,充当裹尸布,再用黄纸写上金皎皎的名字,身份则是凤城金家女儿,放进遗体怀里。
接着,又均出一束在莫山悬崖摘的冰心玲珑花,连同他熏屋子用的九和香,裹了进去。
最后去厨房找到黄米、糙米、糯米、小麦和豆子,装了满满五大碗,勉强凑成祭品。
海葬仪式很简单,金皎皎的遗体缓缓沉入海底,没有送葬人。
宋宣代替亲友,拿着碗里的谷物,大把大把地往海里撒,边撒边说:“祭品虽少,凑合着用,咱们相识也是缘分,不讲究虚礼,等我宰了那头老怪物,再拿怪物的头颅来祭你,这才是真正的痛快。”
屠长卿感觉太冷清,他想了又想,拿出根白玉短笛,站在船头,他在夜风里,在月光下,轻轻吹起一首古老的送葬歌。
幽幽笛声,如哭如泣,代替哀思。
宋宣听见笛声,安静下来,她不懂乐理,分不出乐声好坏,但此情此景,处处熟悉,却怎么也想不出在哪里听过。
花楼?乐坊?酒肆?城主府的宴席?中州人爱乐器,吹笛高手如云,她也听过天籁绝响的笛声,技巧高超,感情充沛,但她毫无触动,只想睡觉。
屠长卿的笛声很简单,清澈透亮,干净纯粹。她竟被笛声打动,勾出阵阵惆怅,想必是世间最好的笛声,在她心里,远胜所有大师。
不可惊扰梦境,不能打断曲音。
她斜斜地靠在船沿边,看着月下吹笛人,嘴角含着笑意,侧耳聆听。
不知不觉……
万古时光,月色依旧,浪花依旧。
……
甲板处,潘惠姐疲惫至极,哭到晕厥,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丈夫的怀里惊醒,浑身颤抖,眼里露出恐惧。
莫全有低声问:“你又做噩梦了吗?”
孩子失踪后,妻子思念若狂,夜夜噩梦,根本无法闭眼,只要闭上眼,就会看见被困的孩子在哭着叫母亲。
莫全有安慰:“别怕,我们会找到的。”
“不,这次不是噩梦,”潘惠姐深深地吸了口气,茫然道,“我梦见了金皎皎,我梦见好多年前的场景,原来我曾见过她,雪灾压倒房屋,她披着白色的狐裘,在城门给灾民发粥,指挥救灾,她不嫌弃穷人粗鄙,解下狐裘送给受伤的老人,还亲手把脏兮兮的孩子抱进暖屋……”
莫家村也受灾了。
她排在队伍里领粥,悄悄看了一眼,那时她还不知那是城主夫人,和村人悄悄讨论,感叹世上竟有那么善良的女人,祈祷她能长命百岁。
可如今这个女人却化为母狼,向无辜的孩子露出可怕的獠牙。
潘惠姐喃喃自语:“全有哥,我不懂……”
莫全有问:“你不懂什么?”
潘惠姐抬起头,迷惘地问:“我不懂,好好的女人,怎么就变成狼了?”
莫全有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沉默不语。
旭日缓缓在海平面升起,明亮的朝霞驱走乌云。
潘惠姐摇摇晃晃地站起,走向船舷,看向大海,葬礼结束,恩人已去休息,海里看不见金皎皎的影子,只剩下几个残留些许谷物的大碗,被丢在空无一人的船头。
海波晃荡,海船晃荡,看不见狰狞的容颜,看不清黑暗的内心。
她无法分辨,自己是人,还是狼。
潘惠姐想了很久,很久,没有答案。她犹犹豫豫地走向船头,拾起地上的碗,轻轻将剩余的五谷撒向大海。
祭奠曾经善良的女人。
祭奠曾经温柔的自己。
……
天亮了。
屠长卿在客舱休息了好一会,悠悠醒来。
海船是运货的,匆忙收拾出来的客舱虽然干净,还堆着不少杂物和箱子,无处安放,只能留在里面。
海上风浪大,晃得有些头晕。
他吃了颗清凉丸,拿出纸笔,开始给屠家写信,信件不敢寄给还在生气的母亲,想了又想,决定寄给最稳重的大姐,从中回转。
奈何,下笔如有千钧重,沉甸甸,不知怎么描述。
思索良久,他把信分成两份。
一份口吻轻松,写他要去荒城研究上古历史,强行拖了宋宣保护,请姐姐不要担忧,信里还留下了张二猛的船老大的名字,方便联系,然后放进灵鸟肚子里寄回去。
另一份则详细写了白河城的真相和自己的真实行程,用机关盒装起来交给船老大,若他没有取回此盒,便交给来寻人的姐姐。
灵鸟要飞三天才能到熔山。
如果出事,屠家会派人通知宋家和宋医师。
屠长卿感觉认识宋宣后,底线降了许多,也擅长做“坏事”了。他寄出信件,反复推敲,觉得安排妥当,万无一失,就是心里有些不安,总觉得漏了点什么细节。
宋宣端着食盘,踹门进来,看见他长吁短叹,愁眉不展的模样,以为害怕,笑问:“你在担心什么?”
屠长卿纠结:“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不对劲,我做事谨慎,处处都会想到,不应该……”
宋宣猜测:“是狼母骨珠吗?”
屠长卿早把那颗骨珠翻来覆去,研究透了,史书上没有记载狼母的归处,猜测是随着海神潮生的南州军,死在最后战役里,如果骨珠真是狼母骨,代表狼母的遗体安葬在北州,被野蛮人发现后拿来打磨成项链,做炫耀的工具。
他愤愤然:“畜生。”
宋宣笑道:“我觉得狼母不会在意自己的遗体怎么处理,她有狼的血统,修的就是野兽之道,不愿为人。”
屠长卿纠正:“狼母跟随宣华上神,修的是杀戮之道!你别乱说话,惹怒神灵,我母亲说,狼母的魂魄还游荡在北州荒原。”
宋宣迟疑:“不对吧?”
她总觉得是野兽……
屠长卿论证:“《冬书》《北州碑记》《新书》里面都有记载,狼母擅刺杀,修的就是杀戮之道,我可以把书背给你听。”
宋宣听见“书”字就头晕,赶紧打断,坚决道:“不用背,你肯定是对的!”
她爽快承认,屠长卿心里又犯嘀咕,有些不安:“你的感觉也会错吗?平时都挺准的……”
“我又不是圣人,当然会出错,”宋宣哄道,“管他狼母还是狼爹,管他杀戮还是野兽,哪有你高兴重要?别胡思乱想,对了,你昨天晚上的笛子吹得可真好听,比大乐师还厉害,怎么没听你吹过给我听?”
“没有那么好,我二姐擅长琵琶,比我强多了,”屠长卿被夸得耳朵微红,他谦虚道,“我,我学得不多,有感而发,微末技巧,平平无奇,哪里值得你喜欢?”
西州人喜欢音乐,没人不懂乐器,高手如云,他喜欢研究古乐谱,大部分乐器都懂一些,最爱笛子,闲时常吹几曲,随心所欲,但是,从未在女孩面前吹过。
他不敢在外头乱吹!
西州风俗,除了葬礼家宴或者神庙祭奠等重要场合,男人单独为女人歌唱或奏乐,代表追求。如果女子夸赞或合奏,则代表同意追求,有时还会引起误会,闹出不少事端。
宋宣热情洋溢地夸道:“不要妄自菲薄,你的笛声是最好的,我很喜欢,可惜昨夜的曲子是为葬礼,太伤感,我想听快乐曲子,你晚上可以吹给我听吗?”
屠长卿面红耳赤,脸烫得就像火烧,这该死的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番话搁在对男女之事大胆热烈的西州人身上,暗示得很露骨,就和表白没区别。
我很喜欢你的笛声——我喜欢你。
你晚上可以吹给我听吗——你晚上可以跟我在一起吗?
光天化日,太不矜持了!
屠家二姐哄情人时经常弹琵琶,说甜言蜜语,然后就是夜不归宿,早上餍足回来,还和姐妹们交流勾引男人的经验,不知羞耻,荒唐过分!他可听不得这些。
屠长卿心跳加速,他想起兄弟的劝告,脑子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久久才冷静下来。意识到对方是真不懂习俗,又不好意思解释,想了许久,小声道:“好……我单独吹给你听,但,你到了西州就不要再说这种话了,特别不要在别的男人面前说想听他的曲子。”
宋宣不解:“为什么?哪有别人?我从不听曲子,只有你,嗯……”
她忽然停住了,耳朵动了动,站起身,缓缓向屠长卿走来。
屠长卿看着她越靠越近,心跳如鼓,害怕被看出脸色发烫,忐忑不安,怀疑对方是不是回转心思,想重新追求自己。
此女勇往直前,从不后退。
虽然很气人,但做事靠谱,性格直率又活泼,本事厉害,还好看……
张二猛说:好姑娘错过就没有了。
如,如果……她特别热情,特别积极地追求,看在她那么喜欢自己的份上,也,也不是不能回头的。
屠长卿浑身紧张,胡思乱想中……
船舱狭窄,宋宣在他身边擦身而过,径直走到那堆箱子处,仔细听了听声音,猛地掀开最大的箱子,骂道:“小鬼!你怎么在这里?快出来!”
屠长卿吓了一跳,赶紧去看。
葛天荣躲在箱子里,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津津有味地从缝隙里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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