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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幕
又到了一年桂花开时,秋风卷着金雪簌簌飘下,落在院中人的肩头发顶。
谢砚冰瞥见萧琮已经朦朦镀了层金边,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低下头,伸手替他拂去一身桂花,沾了满手香。
他一边拍着,一边接着说:“……计划便是如此,已确认过秦检明日不在宫中,剩下的就要看何婕妤和盛朝铭的造化了。即便他们无法脱身,明日巳时,我同苏姨也会准时离开宫城。”
谢韫辉安静地听完他的谋划,末了说:“就算一切皆如你所谋划般顺利达成,事成之后,你又要天下人如何看你?”
“我起初也曾想过要让一切名正言顺、尽善尽美,但如今局势逼人,以后再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谢砚冰笑了笑,迎上她的目光,“乱臣贼子的名头我倒也担得起,待到来日江山稳固,天下人自会明白谁对谁错。”
他话说得轻巧,但谁都清楚,哪有那么简单?在史笔落下之前,他要先蹚过一条污浊的血河,所珍惜的一切都可能为此碾落成泥。
“你说的对,再也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时机了。”谢韫辉自然清楚局势,叹了口气,又问,“昭雪的证据可寻到了吗?”
一旁的萧琮正要说话,手臂被谢砚冰不动声色地按了按,到了嘴边的话只得咽了回去,端起桌上茶盏掩饰般饮了一口。
谢砚冰八风不动地说:“年代久远,沧海桑田,实在未能找到。”
萧琮看向谢韫辉,依然难以从她的脸上瞧出半分情绪,忧心她发现端倪,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母亲,明日一早,我与肃之将以接应父亲的名义率府卫出城,之后吕掌柜也会带着最后的人手撤离。越晚离京,变数越多,我们走后又无府卫保护,您还是同吕掌柜一道,尽早离开吧。”
谢韫辉摇头:“我和砚冰一道,最后再走。”
“师伯!”谢砚冰急声唤道。
谢韫辉却轻声问:“到了现在还要叫我师伯吗?”
谢砚冰微微一怔,目光在她与萧琮之间游移,一时未能分辨她指的究竟是哪一层关系。
犹豫片刻,他挑了个更妥当的称呼:“姑姑,您就听世子的……”
“砚冰,”谢韫辉柔声打断他,“我近来总是梦见知白。”
谢砚冰陡然收了声。
“起初,我梦见他还没有我的腰高,抱着我的腿,软软地唤我‘阿姐’;再过些时日,我梦见他正值束发之年,顽皮惫懒,总不肯好好完成课业,被父亲拿着鸡毛掸子追得满院子跑……”
她顿了顿,视线在谢砚冰的面容上抚过一圈,声音也变得飘飘然,“最后,我梦见他躺在病榻上,气息微弱地问我:为什么没能照顾好你?”
谢砚冰眼眶一热,慌忙垂下眼睫:“路是我自己选的,苦果自然也由我自己来尝,与您有何关系?”
萧琮闻言,拢住他的手捏了捏,谢砚冰没有抬头,轻轻回握了一下。
“前尘旧事,我们都不提了。”谢韫辉看着他们交握的手,“此后路途艰险,风波难测,你们会照顾好彼此,对吗?”
“自然。”
两人异口同声,随后讶然相视一眼。谢韫辉看着他们,露出个如释重负般的笑:“明日巳时二刻,观兰亭后巷?”
谢砚冰再劝不动她,只好应下:“好,姑姑保重,明日见。”
最后三个字咬得格外重,像是想要驱散心底难以言明的不安,然而无济于事。
又一阵风过,谢韫辉就坐在漫天香雪中重复道:“明日见。”
*
翌日,天光未亮透,太医院已人仰马翻。
二皇子盛朝铭于夜半骤然病重,高热不退、呕逆不止,几位值守太医轮番诊视,竟都束手无策,情形急转直下。
消息传至御前,永熙帝本就因战事心力交瘁,闻此噩耗更是惊怒交加。
恰在此时,何婕妤冲至殿外,不顾内侍阻拦,长跪哭陈,言称有惊天隐情要禀报。
今日是高忠仁随侍在御前,刚哄好皇帝,就听见殿外动静,压着烦躁小声问:“殿下,可要宣婕妤娘娘进殿?”
“宣。”
殿门开合,何婕妤由内侍搀扶着入内。
她鬓发散乱,泪痕纵横,昔日温婉仪态荡然无存,扑倒在御案前数步之遥,再无力支撑般伏地痛哭:“陛下,铭儿并非急症,是有人蓄意谋害!求陛下为我们母子做主!”
永熙帝看着她,眉头紧锁。
高忠仁察言观色,提醒道:“二殿下突发恶疾,陛下亦是忧心如焚,娘娘切莫因悲伤过度,口出妄言,徒惹陛下烦忧啊。”
“非是妄言!”何婕妤抬起头,眼中悲恸与愤怒交织,“臣妾此前偶然寻得些蛛丝马迹,当时觉得事关重大,不敢轻言。可如今有人竟敢将毒手伸向皇嗣,臣妾便是拼却性命也要将这事揭开来!陛下!许妃混淆皇室血脉,盛朝钰非是陛下骨肉!”
“何婕妤!” 永熙帝猛地一拍御案,喝道,“你可知构陷妃嫔、污蔑皇嗣,是何等大罪?!仅凭你红口白牙,就敢在此妄议天家血脉,朕看你是失心疯了!”
何婕妤凄然一笑:“臣妾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千刀万剐!机缘巧合,臣妾宫中旧人前日寻得一桩纵火案的遗孤,此人声称事发前,曾有宫中来人以一名女婴和重金换走他家中新落地的男婴,而第二日就发生了火灾,除他以外全家无一幸免。”
“此案恰好发生在三皇子出生后一日,卷宗陛下可命人即刻核对,”她颤抖着取出一封泛黄信笺,双手高举过头顶,“此乃那人在案发前的家书,请陛下圣览!”
高忠仁上前接过,先验看了有无不妥,才躬身奉给皇帝。
随着字句入眼,永熙帝脸色渐如浸了寒霜。最终他将信纸重重拍在案上,沉声道:“单凭一纸书信就敢下此妄断?你还有什么话,说下去。”
何婕妤续道:“许妃近日心神不宁,惊悸难眠,屡次三番邀请栖云国师至瑶华宫宁神。陛下,若非心中有鬼,何须如此?”
皇帝侧头,高忠仁立刻凑近一步:“确有此事。”
“太医院早在钱氏案中信誉尽失,他们当年连陛下脉案都可篡改,何况区区妃嫔的喜脉?若其中有假,自然难以辨明!”何婕妤趁势再拜,字字泣血,“陛下!三皇子绝非陛下骨肉!正因如此,铭儿才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臣妾今日字字句句皆非虚妄,还请陛下明鉴!”
高忠仁听到此处,惊出一身冷汗。他原本只当是后宫倾轧的寻常戏码,没想到何婕妤这番陈情听着竟有五六分真。
许妃一个深宫妇人,哪有这般通天手段完成皇嗣调包并隐匿多年?背后若无人暗中操控,绝无可能。而能在宫中拥有如此权势,且与许妃相关的,还能是谁?
答案已呼之欲出。高忠仁额角青筋不受控制地微微一跳,心底暗骂:秦检又他妈的在干这样的混账事!
他用余光觑向御座。永熙帝面色阴沉,显然也和他想到了一处,强压着怒火开口:“朕知道了,何婕妤,你先回去照顾铭儿吧。”
何婕妤不甘喊道:“陛下!”
永熙帝一摆手,殿中内侍上前,半是搀扶半是强制地将何婕妤“请”了出去。
高忠仁注视着何婕妤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外,收回目光,却见永熙帝已再次拿起案上的家书。
他正欲问是否要着人去刑部调动卷宗,永熙帝已倏然起身:“摆驾瑶华宫。”
*
被“请”离御前的何婕妤走在宫道上,面上凄切之色已褪得干干净净,步履急促,身后跟着的宫女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她一回到揽月阁,守在殿外的太医们便围了上来。
领头的正要禀报二皇子病况,何婕妤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有劳诸位大人费心,请先至殿外稍候。”
她目光一扫,随手点了个小太监:“你,跟本宫进来。”
几个太医还欲再言,何婕妤已经带着太监宫女走进二皇子的寝殿。
太医们面面相觑,迟疑着退出殿外。
殿门方合,太监宫女甚至来不及转身,便觉颈后一阵疾风袭来。
苏流云双臂一展,托住两人轻声放在地上,抽了根绳索捆在一块,再掏了帕子堵住嘴。
随后不知从哪儿摸出一颗药丸,几步走到榻前塞入盛朝铭口中。
盛朝铭喉头滚动,呛咳了半晌,终于将那解药咽下。待他恢复了力气坐起身,何婕妤已不见了踪影,殿内多出了一个与地上宫女一般无二的宫人。
他还未及惊讶,顶着揽月阁掌事姑姑壳子的女侠已风风火火地一手扳过他的脸,另一手将一张人皮面具覆了上去,低喝道:“别动。”
盛朝铭僵着任她揉捏。不过数息之间,苏流云撒开他的脸,将一套内侍的衣物丢到他怀里:“换好,走人。”
*
殿外等候的太医焦头烂额,见掌事姑姑领着两位宫人出来,领头的忙上前问道:“敢问姑姑,殿下现下如何了?”
“殿下服了药,气息稍平,已然睡下了。”掌事姑姑说,“娘娘正亲自在榻前守着,吩咐诸位大人在此静候传唤。”
太医们齐齐松了口气,又见掌事姑姑和两位宫人脚步不停,直直朝着揽月阁外去。
三人低眉顺目,步履匆匆,一路往太医院方向行去。途中偶有相熟的宫人认出掌事姑姑,上前问好,她也只略略颔首,并不多言。
无人觉得他们的行迹可疑。二皇子病重的消息自清晨就已传遍宫闱,揽月阁的人心急火燎地往返太医院催问方药,再正常不过。
然而,三人行至太医院与丹枢院交界处,就再不见了踪影。
不多时,一辆马车自丹枢院中驶出,朝着宫门方向辘辘而行。
至宫门处,守卫远远瞧见熟悉的丹枢院车驾,依例上前。
“仙长今日也是出宫采买?”守卫拱手问道。
“需采买一些用材。”车中人主动伸手掀开车帘,露出内里码了半个车厢的药材箱笼,“几味用料见了底,需得补上。”
守卫见是国师亲自押车,心下先是一怔,又探头借着日光例行公事地向内看了一眼,便不再多作深究,侧身让开通路,扬声道:“放行。”
*
瑶华宫。
宫人的通传声刚落,永熙帝已经入了内殿。
许妃正由宫人伺候着对镜梳妆,铜镜里蓦地映出皇帝阴沉的面容。她慌忙转过身,裙袂带过妆台,拂倒了一只粉盒,细白的香粉泼洒在妆台地面,污了满地锦毯。
她福身行礼,身后宫人也跟着跪了一地。
“朕的皇子病重,你倒有闲情在此涂脂抹粉!”永熙帝将何婕妤呈上的家信狠狠掷在她脚下,“许氏,你自己看!”
许妃钗环尚未戴齐,几缕青丝垂落在颈侧,跪下去拾起纸页,目光扫过其上字句,几瞬之内想通了关窍,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一颤,旋即被她强行稳住。
泪光盈盈的眼望向永熙帝,许妃哀婉道:“陛下……臣妾愚钝,看不明白,也实在不知做错了什么,竟惹得陛下如此动怒?”
若在往常,见她这般情态,永熙帝纵有怒火也消弭大半,可今日不知为何反倒愈发烦躁,侧首道:“高忠仁。”
高忠仁即刻会意,朝身后跟进来的内侍递了个眼色。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一名内侍便捧着个被朱砂符箓严密封缄的桃木盒入内,躬身禀道:“此物是在偏殿内发现,被藏于柜中,偏殿内还找到了些香灰符箓的残余,请陛下过目。”
永熙帝拿过木盒,三两下撕去符箓,掀盖一看,里面赫然是一件红缎肚兜,尺寸小巧,做工粗糙,绝非宫廷制式。
他将肚兜扔到许妃面前,“那你告诉朕,这又是什么?”
许妃指尖触到红布,如同被火燎到般猛地一缩,随即哀切地哭泣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臣妾……臣妾只是……”
她半晌说不出句整话,永熙帝失了耐心,厉声逼问:“只是什么?!”
恰有没眼力的内侍搜完瑶华宫上下,自作主张地将三皇子盛朝钰领了进来。高忠仁狠狠剜了他一眼,却已来不及阻拦。
盛朝钰被轻轻推到闹剧中央,看了看满地跪伏的宫人,又看了看泪流满面的许妃,懵懂地问:“父皇,这是在做什么呀?母妃为何哭了?”
许妃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她仰起脸,泪水冲花了脂粉:“陛下!求陛下别让他在这里!让他出去!出去啊!”
她这般失态的模样,与往日的娇柔温顺判若两人。皇帝心中最不堪的猜想已经被证实,指着盛朝钰,目眦欲裂:“那他到底是谁的种?!”
三皇子也哭起来,殿内乱作一团。许妃就在这片混乱中歇斯底里地喊:“陛下是要问臣妾?我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傀儡,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护不住,我怎么会知道?您不如去问问他!”
“谁?!”
许妃却不再回答,望着满地狼藉痴痴地笑了起来。
无需她答,永熙帝已然明了,怒极反笑:“传秦检、栖云即刻入宫。”
“回皇爷,”高忠仁硬着头皮回禀,“秦检今日奉旨清查钱氏余孽,此刻应已在城东别庄。”
“那就喊回来!”永熙帝咬牙切齿,拂袖向外走去,“瑶华宫即刻起上下封锁,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进出!”
高忠仁垂首领命:“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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