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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枝
“说好让小白术来帮我,你倒好,不声不响就把人藏起来了。”
陆治斜倚窗框,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
周望舒眼也未抬,指尖轻抚过梅枝新发的嫩芽,轻声道:“他年岁尚小,正该好生读书。留在京里能帮什么?不过添乱罢了。”
“他那手医术,太医院里也寻不出几个能及的,如此也叫添乱的话,那些老太医怕不是要羞愧而亡了。”
“怎么,如今倒看上他的本事了?”周望舒语气凉凉地截断他的话,“先前不是疑心他背后另有高人指点?还学些挂枝儿的淫词艳曲,好一个五殿下啊。”
“日久方见人心嘛。那孩子跟你出生入死这些回,我岂是那般迂腐之人?那些词本嘛,恰巧碰见了。你若是没看,怎么知晓哪里来的?”陆治轻笑一声,凑近打量那株新栽的梅桩,“若真爱这些,宫里御苑多的是成品的梅树,向父皇讨两株便是。何苦从这细枝嫩芽养起?”
“你不懂。”
周望舒凝视着盆中虬曲的枝干,眼底漾开极浅的笑意,再不理会身旁人的絮叨。
陆治自讨没趣,将备好的行囊搁在案头,转身没入夜色。
待室内重归寂静,周望舒指尖轻触梅枝上那点初萌的绿意。这截白术随意捡来的残枝,竟在凛冬里生出了新根。是否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在昭示着什么?昭示着……那段他深藏心底的情意,也能如这枯木逢春般,在绝境中生出新的希望?
他素来不信神佛,此刻却对着一截梅枝怔忡出神。
孟春悄步进来看了一眼,默然退至廊下,唤来两个精通园艺的小厮,细细嘱咐定要护好这盆梅桩。
梅枝虬曲,在素白瓷瓶里投下寂寥的暗影。唯独这一枝,失了水分韧皮干瘪,不见半星绿意,连最后一点生机都消散在氤氲药香里。
墨衣少年端坐书案前,书卷在指尖泛着柔光。墨色衣衫衬得他肩线单薄,面容较一年前清减不少,唯有一双眉眼依旧亮如星子。
这般变化连池霏都暗自纳罕。谷中饮食从未短缺,甚至夜宵汤品日日不重样,怎会将人养得愈发清癯?
老谷主每每见了,便要给白术塞上些零嘴,顺便再评价池霏一句:“你就不是块养孩子的料。”
"师父?师父——"
稚嫩的呼唤伴着窸窣响动从窗棂传来。回春正踮脚扒着窗沿,小脸憋得通红。虽长了一岁,身量却未见抽条,要窥见室内光景仍颇为吃力。
“何事?”白术从书页间抬眸。
“爹让我带你出去转转!”回春眼睛亮晶晶的,“说是奴儿干都司那边遭了灾,要咱们去帮忙。”
“莫再唤师父了。”白术起身推门,唇边漾开浅淡笑意,“平白乱了辈分。”
时光如流水,初时蚀骨的离愁已渐渐沉淀,只在某些深夜化作心口细微的抽痛。
“咱俩半斤八两,您不也没唤师叔作爹?”回春灵活地钻进屋,自顾自寻了绣墩坐下,“爹说了,咱们各论各的。”
白术微微摇头。池霏待他倾囊相授,却终究隔着一层说不清的道统藩篱,那声“父亲”始终哽在喉间。好在池霏从不计较,由着他以“先生”相称。
老谷主对此颇多微词,奈何拗不过两人脾性。于是回春谷里便生出这般景象:小徒们尊老谷主为师父,称池霏作师叔,唤白术师兄;而白术敬称老谷主,尊池霏先生;回春则唤老谷主爹爹,称池霏师叔,偏要追着白术喊师父。各论各的,倒也别有趣味。
“具体出了何事?”
白术心中微动,好似一滴水砸进了一滩湖水中,泛起了层层涟漪。连千里之外的荆楚都收到了消息,想来京师里的内阁也早早收到了,只是这种事情应该不需要小侯爷出京吧。
“凌汛冲毁堤坝,爹说大灾之后容易滋生疫病,要我带药材前去救治灾民。”回春从怀里摸出油纸包,拈起糖块含得两腮鼓起,满足地眯起眼睛。
白术执书的手微微一顿:“先生允了?”
“应当是吧。”回春托腮望向窗台枯梅,伸手一动,连着根一起拔了出来,“师父既种不活这些梅枝,何不换些药草?”
“偏要种这个。”白术话里带了几分赌气的意味。
“可自去年冬日都种枯二十株了……”回春小声嘟囔,“您就饶过它们吧。”
少年唇角笑意渐淡。回春忙岔开话头:“师父同我去嘛!听说奴儿干的草原望不到边呢。”
“后山不也有草场?”
“那怎能一样!那叫草地,不是草场,连马儿都跑不开。”
争执未休,门外响起清越嗓音:“腿短倒腾得倒快。”池霏迎风而来,广袖挟着晨露清香,见着白术却立即端正神色,“若不愿去便罢了。”
“先生肯放我去东北?”
“这是什么话。”池霏失笑,“回春谷何时成了囚笼?”
白术指节一僵,药典上的墨字在眼前模糊成团。
画地为牢……
原来困住自己的,从来不是回春谷的千重山、万道水。
深冬送别时撕裂肺腑的痛楚,此刻化作细密的针尖,扎在心上。原来那人的缰绳从未系在他颈间,是他自己咬着铁索不肯松口,在臆想的囚笼里撞得头破血流。
他忽然想起冬日里陆治的话。
“周月啊,他真是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心地善良得很。”
沐云城,常宁城,慕吟阁甚至金玉山庄,他既能将十几万黎民性命扛在肩上,又如何容不下他这一缕尘缘?
原来自己得到的,从来不是独一份的私情,而是与万民同等的悲悯。
白术垂眸,看着掌心因捣药磨出的薄茧。
医者悬壶济世,原该有囊括四海的胸襟。
倒是他……枉读圣贤书,竟困在方寸情爱里,作茧自缚。
风声卷起林涛,沙沙的鸣动传来,青衣先生负手临窗,语声里藏着海阔天空的期许:
“乾坤纵麒麟,江海驰鹏翼。”
因着池霏一番话,白术心中动了几分意气,略收拾了两件衣裳,便随回春和春杪一同出了山。虽年纪尚小,他行事却已有章法,临行前不忘检查包裹中的瓷瓶与药囊是否齐备。
此时正值大地回春,山间蛇群游动,蛇毒入药可治顽疾,两人便一路走一路采,顺道也摘些应季的草药。原本不算长的山路,走走停停,竟用了五日。
十日后,一行人搭上了船。
“我们这船……是不是在逆流?”
白术望着窗外水势,忽然轻声问了一句。
春杪闻声凑到窗边,眯眼细看水纹与山势走向,讶道:“还真是逆水而行。”
“我记得,当初去回春谷时,走的是逆流?”
白术语气中还带着两分不确定,人却已起身往船头走去。既然南下的时候是逆流,北上便该是顺流才对!河水流向又不会今日东流明日西奔。
不多时,他回转来,颇有些哭笑不得:“是坐反了。”
回春不识路,全听白术安排;春杪久居北方,不谙水路。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讪讪。
“白先生真是眼明!”春杪干笑两声,试图圆场,“一眼就瞧出咱们走反了。”
白术只淡淡扫他一眼,并未多言,领着二人下船换乘,又辗转数日,方顺流抵达扬州。自扬州转入运河,一路北上,终至京师。
路上整整一月,抵达通州码头时,回春头一回见这等热闹,扯着白术的袖子惊呼:“师父!你看那边的小娘子——眼睛是蓝的!”
白术不动声色地将他拉回身侧,低声道:“京师重地,勿要大惊小怪。”语气虽温和,却自有一股持重的意味。
三人未在京师停留,雇了车马直往开原城去。又是一路颠簸近月,直到熟悉的城垣映入眼帘,白术始终平静的眉眼,才终于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舒缓。
开原城的情况比他们预想得好许多,至少,没有出现灾民流入的情形。
“几位客官打哪儿来啊?”
这日三人正坐在路边茶摊上歇脚,守着三碗热气蒸腾的粗茶。店小二嗓门洪亮,一眼瞧出他们不是本地人,便热络地凑过来搭话。
“南边来的,”春杪笑着招招手,老毛病又犯了,熟络地攀谈起来,“小二哥,坐下聊聊?你们这儿可有什么新鲜事儿?”
小二见眼下清闲,乐呵呵地一屁股坐下:“嗐,瞧几位是来做买卖的吧?这年头生意可不好做哟!西边正跟瓦剌打着呢,没完没了的,闹得多少流民往咱们辽东涌,物价也乱,生意难喽!”
“打仗?可是瓦剌犯边那事儿?”
“可不就是嘛!”小二一拍大腿,嗓门又扬高几分,“那群狼崽子,就是欠收拾!总是改不掉那种强盗行径!年年开春就来抢,他们没吃的,咱辽东人家家就有余粮啦?”
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茶客端着碗凑过来,插话道:“还有北边黑水河冬天冻出事啦!听说上万两官银都给冲没了,这下可好,灾民更多,忙都忙不过来!”
他说得激动,手臂上青筋都绷了起来,又是恨又是恼。
回春好奇地问:“这么多银子没了,朝廷不查吗?”
“查?”那汉子蒲扇般的大手往桌上一按,“官字底下两张口,不填饱那两张官嘴儿,谁给你真查?再说了,那银子最后流到哪儿?还不是喂饱了从上到下那些官老爷!真要查起来,上上下下这一串,都该死!”
另一桌有个穿粗布短衫的少年怯怯插嘴:“听说……这回朝廷派了位大人来查案,前几日已经到了。”
“到了顶啥用?”汉子哼了一声,仰头灌了口茶。
少年小声争辩:“您没见过那位大人,我表弟瞧见了,说长得可俊哩!”
这话一出,满茶摊的人都哄笑起来。有人高声打趣:“得了吧!就你家婆娘那模样,你看隔壁老母猪都像天仙!”
“哈哈哈。”
一阵爽朗的哄笑声震得茶棚顶都簌簌作响,连白术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暮春将尽,北行的官道上却寻不见半分暖意。白术三人在这家挂着破旧酒旗的野店歇了一宿,次日晨起便觉寒气侵骨。待车马再度启程,道旁残雪在枯草丛中闪着冷硬的光。
回春自幼长在气候温润的回春谷,何曾受过这等苦寒,不出两日便发起高热。一行人只得在途中的无名客栈滞留,耽搁了两日行程。待他病势稍缓,三人重新上路,如此磕磕绊绊又行了十余日,总算在五月将尽时,望见了一座名为“散叉”的边陲小城。
“我们这算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回春望着高耸的城门楼喃喃道。
幸运的是,他们在封城前一刻入了城,眼下住的客栈存粮尚足,半月之内不至断炊。不幸的是,如今内外隔绝,他们同样被困在了这里。为了方便探听消息,几人特意选了一家靠近城门的客栈。
守城的是个名叫阿济格的女真将领,生得虎背熊腰,如一尊铁塔般镇在城头,目光扫过城下黑压压的流民,无人敢轻举妄动。这些从凌汛或是战乱中逃出的百姓,拖家带口跋涉至此,早已精疲力竭,此刻进不得城,也不甘心散去。
城主终究心软,命人送出些棉被、帐篷,由兵士分发下去,城外这才暂时安稳下来,未生骚乱。
“这才晴了两日,怎又冷得彻骨?”回春裹紧棉袍从外头回来,鼻尖冻得通红,手里拎着刚买的药材。
店小二边帮着掸去他肩头的寒气,边抱怨:“谁说不是呢!往年这时节,晌午都能穿单衣了。客官您从南边来不知道,咱们这儿今年这天气,真是邪性!”
白术正临窗翻阅医书,闻言抬头:“往年此时,不该这么冷么?”
“哪能啊!”小二连连摆手,“按说都快六月了,放在江南,早该穿纱了吧?”
“南方此时,确实炎热了。”
“就是这话!可今年偏不,您瞧这天阴的。”小二压低了声音,“我听往来商队说,瓦剌那边冻死了好些牛羊,部落活不下去,这才拼命南侵……”
白术眉头微蹙,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际,忽然凝住:“你们看,窗外飘的……可是雪花?”
“不能吧。”春杪话音未落,几片冰凉的雪屑已随风卷入窗内,沾湿了他的衣袖。
“老天爷!这是不让人活了啊!”店小二惊叫着关上窗棂。
白术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袖口,望向远处城门的方向,低声道:“这场雪一下,城外的百姓……怕是熬不住了。只怕他们乱起来,城里的百姓也要受难。”
小二紧了紧衣领,强自宽慰:“有阿济格将军在呢!他守着城门,乱不了!”
摆弄药草的回春闻言抬起头,眼里闪着好奇的光:“那位将军,很厉害吗?”
这话顿时打开了小二的话匣子。他绘声绘色地讲起阿济格的往事:如何从一介流民被镇北将军张兴远赏识,如何在战场上勇武过人,又如何因守城失利被张兴远逐出镇北军,最终来到这散叉小城。
“别看将军被贬至此,咱们城主却当他是个宝贝!”小二最后压低声音道,“这方圆百里,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熟悉边情、更能镇住场子的人物了。”
雪花无声地落在窗棂上,积起薄薄一层白。困于城中的百姓,与城外数千流民的命运,此刻都系于这座孤城,与那个守在城门的身影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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