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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痣
狗狗祟祟。
一般用于形容做亏心事而恐为人知的状态。
说的正是乔念。
上午刚拿了世锦赛女子4x200米混合泳接力的冠军,她本应该跟随队伍去北城参加特训,但一想到母亲囿于下午的展会,还没能摸到她那闪亮的个人冠军奖牌呢
——团体冠军是两种奖励机制,团队的奖杯,个体的奖牌。
乔念嘚瑟的心就掩饰不住,还是乐呵地跑去跟教练请假。
“刚从冷板凳上下来,不要作妖,又折腾回去了。”
教练深深看她一眼,少女的明媚张扬正处于向内敛转化的关键沉淀期,她压制她,冷处理她,就是为了雕琢顽玉,使其韬光养晦,一鸣惊人。
现在看来,自己的选择很正确,没人能比乔念做的更好。
教练叹了口气:“就一天时间。”
她抬腕看了眼手表:“明天晚上八点前归队。二号标准池,1500米混合泳长训,游进十七分钟,否则再别想请假。”
“Yes,Madam!”乔念规规矩矩敬礼,“请组织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教练还没来得及说完叮嘱,乔念倏然冲下了团体大巴车,她倚在窗边,百无聊赖开始计算其乔念奔过马路的时间。
柏油路,100米,才跑十几秒钟啊,这孩子……
真是归心似箭。
夜色已沉。
乔念狗狗祟祟地猫进家门,想给母亲一个惊喜。
鸟悄地摸到顾知微的卧室:“Surprise!”
她把奖牌咬在齿间,摆出自认为最漂亮的姿势。
咦……
家里灯是亮的,母亲的卧室梳妆台上还有拆开未来得及合上盖子的一管口红。
显然是回家补过妆了,可家里却没人。
抛媚眼给瞎子看?
乔念急地在家转来转去,兜圈。
妈妈会去哪呢?
是庆功宴上又喝了很多酒,回家醒酒后被公事叫去续摊?
还是胃疼,下楼到小区对面的脏摊儿上溜缝去了?
真是的,啊,明明有阵子没有过量饮酒了呢,怎么还是这样。
乔念皱了皱眉,给母亲拨去电话。
“喂……”周围有浓重的烟火气,叫卖声。
楼下新疆烧烤经常会放地域性极为浓重的维吾尔民间小调。
“谁啊。”母亲的声音轻飘飘的,一听就是喝多了。
“你在哪儿?顾知微。”乔念按捺火气。
乔念盯着梳妆台上的黑管001,想象母亲被蜜色唇釉擦拭过纹路的唇,粘在碧绿色的啤酒瓶上,分离时留下湿软的唇印。
她捏紧手指。
“叫我……叫我什么?没大没小。”
顾知微有些晕头转向,她恍惚间瞥见手机备注上一长串的乔乔乔乔乔乔乔乔☆念,仿如重影。
一时只以为自己喝多,电话那边……
是那个讨厌的大东西?
“……有了……交往对象,就不把妈妈……放在眼里了。”
“……?在说些什么啊。”乔念百米冲刺向门外跑,电梯来的很快,她让顾知微不要挂电话,一边在心里理顺母亲话语里的信息。
这个语气,只会对自己,要么就是……
姐姐。
姐姐有交往对象了?
电话里声音软得不像话:
“我教过你的——
一切亲密的行为,都要建立在双方主观意愿认可的前提下,初吻是很很珍贵很珍贵的,亲吻也……”
母亲停了停,似乎重重吸了口气,“算了,你也成年了,我们什么关系,我没资格管你。”
说着就要挂断电话。
乔念忧心,那烧烤摊在小区的东西面儿各有好几家,她沿路找,跑的肺都要从胸口烧脱腔,为了缩短信息圈,不能让母亲挂电话。
乔念声音沉下来,灼灼地喘,压低几分,有些黏着的低苦,听起来又磁又糯,便有几分像姐姐。
“顾知微。”乔念模仿姐姐,打断母亲,“别挂我电话。”
“凭什么命令我。”
那边传来酒瓶碰撞的声音,顾知微喝了口,很想吐。
但这次不是为了酒,而是长期以来,想到大的,就会有的莫名其妙的生理反应。
【不熟。】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乔总的女朋友,姜懿真。】
“经过……我的同意了吗……”
“交女友,开公司,提前毕业,搞融创,做投资……呵。
胡折腾,折腾到进医院。
要不是我在北城还有些人脉一直联络着帮忙照看……我都不知道你人都差点没了……差点没了……
……乔安。”
“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你眼里和心里,是不是早就没我这个妈了。”
“我只欠你一场生养,不意味你就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
骨肉。
那声音像被针刺了一样,说得断断续续,酒瓶在桌面上叮咣撞地直响。
乔念呼吸都快停住了,她在树影下夜奔,却觉得每一步都比世锦赛的终点更加漫长。
路灯,无数又无数,数不尽的路灯。
将她的影子拉长。
“妈……”这声分不清是不是替姐姐喊的,乔念觉得自己声音在颤。
顾知微的手指一顿,酒瓶捏紧收在手心,眼底一片水色。
“……别这样叫我,你不够格。”
“怎么不死在外边呢,为什么要回来呢……”顾知微喃喃。
下意识却把手机贴离耳骨更紧密。
似乎想让那声久违的「妈妈」钻进身体。
电话这时却挂断了。
传来阵阵忙音。
【找到你了。】乔念在心里说。
乔念收起手机,将它藏进口袋。
她换上惯常松快走路的姿势,脸上带着笑意,慢慢靠近烧烤摊。
烧烤摊是摆在露天的简易露营桌,低矮,人坐上去就有种蜷缩的姿态,乔念因此显得居高临下。
顾知微是说那刺眼的笑容。
是大的?
她好想吐。
“Surprise!”乔念咬了咬挂在脖子上的金牌。
是小的。
顾知微这才缓缓地呼吸:“嗨。”
随即又问:“……怎么没去北城?回来干嘛?”
顾知微再划手机,手指晃晃悠悠地,要去调整到微信界面,准备给乔念教练打电话。
手机被一双常年浸泡在泳池中,因而显得矜贵且白皙的宽大手掌夺走了。
乔念划拉两下,删掉通话记录。
默不作声地把母亲的电话收缴,她笑了笑:“队里奖赏我的呗,头功,给我特批放假一天,陪妈妈。”
“谁叫全国网友都说我是妈宝女呢,我就是嘛。”
顾知微顺着昏黄的灯光抬眼望她。
夏日的树影葱茏,稀稀疏疏,路灯下光像拢了层微弱的萤火。
乔念穿的是运动外套,灰色的帽衫,下襟却很短,收在腰腹之上,露出一大片柔软的肌肤。
她看见女儿窄而细软的腰上,最靠近肋骨的位置,有一粒黑色的小痣。
顾知微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身体上同样的位置。
也有一粒圆形的小痣。
顾知微站起身,碰了碰乔念柔软的小.腹。
其实顾知微很想往上探手指,她想把那颗痣,剜下来。
可是小的和大的完全不一样啊……
视线相触,她看见乔念眼里闪着乖顺的光彩。
乔念敏感地颤了颤,捉住母亲微凉的手指。
捏在掌心。
“怎么什么菜也没点,就光喝酒啊。”乔念若无其事问道,“不开心?是宴会上出什么事了?”
“嗯……工作上……有个合作方很麻烦,事儿精。”
“啊。”乔念拽起母亲,顾知微还穿着宴席上的正装,踩着高跟鞋,看起来和环境格格不入。
“妈,你听过煨大米理论吗?”
“什么?”
“就是说新手去煮米饭啦,无论在网上还是厨房教科书上学习要加多少水,最后还是凭手感,加多加少,饭也不会太难吃。”
“如果觉得乱成一锅粥了,那就喝了算啦,人生主打一个顺其自然,不合适的,就不要太勉强。”
“怎么过不是过呢。”
乔安蹲下身,替母亲拆解高跟鞋的脚链。
那银色的凸显质感,衬得皮肤又白又细滑。
“我背你啊。”乔念背过身,腰腹上还能看见分明的脊椎。
“走了一路,会很累吧。”
顾知微还在犹豫,她心中一动,整个人就被小的斩钉截铁地托在身上。
乔念常年运动,线条匀称,托举她似乎毫不费力。
手掌握住分开的脚腕,然后是小.腿上一根顽直细腻的骨,继而是大.腿底侧水豆腐一样的肌肤。
母亲的重量。
在她背上对抗地球的引力。
“我念书很差,但也知道学不来,强求不来的东西,就不要和自己为难。妈,那个合作方很难沟通,就推掉吧。我会赚很多很多钱,我会养你的。”
顾知微一时说不出话。
人在腾空的时候,脑中的血氧都在做违背重力的反做功。
她晕晕乎乎的,望着孩子的背,想起第一次送乔念去学习游泳时的样子。
那孩子拖着背漂向她游来,数次坠进水里,扑腾出水花,但很快又自如自在地畅耍起来,全世界的灯光瞬间沦为陪衬。
顾知微害怕水,但她是母亲。
母亲抓扶着游泳池的墙壁,看那些女儿溅起的水花摇晃,像守护一盏烛灯。
现在那盏灯哄她开心,托她在背上,在这个干燥的夏天。
没有水池,可她的孩子还是如此闪耀。
顾知微的鼻头有些微酸。
她伏下身,揽住乔念的脖子,呼吸贴在耳边:
“装小大人,是不是?”
又慢慢地笑:“……前几年……
前几年流行过一阵子异形宠物,不养猫,不养狗,不养冷血动物,养那些飞天蝠鼠,可达鸭,和长不大的小猪。”
“我们做过一次创意展,这些异形宠物挺可爱的。”
“唯一有一点……”顾知微捏了捏乔念的脸,被捉住手指。
“痒。”
“你猜,来的都是多大的「小猪」?”
“多大?”
“最小的——”顾知微伸出双手比划,“也有三百多斤。”
“哈哈哈哈哈哈。”
乔念看母亲手臂的影子,在地上投出一个圆弧的形状,地面也变得有些飘忽。
母亲的呼吸和味道都好近。
“原来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长不大的宠物猪。”
顾知微握住掌中手指:“放我下来,我背你。”
“不要,你喝醉了。”
“我可以,抱抱。”
乔念吞了吞口水,母亲的高跟在她另只手里摇晃,她放在地面,自己穿上,把运动鞋换给母亲。
一样大小的脚掌,这是乔念第一次穿高跟鞋。
也是第一次在母亲跟前意识到自己的成长。
顾知微稀奇地看她的脚腕,去缠那银色的脚链,绑住,很衬。
女儿站直时由于身段高挑,腿部后方的肌肉也绷得板正,少女的清新与熟女的姿态在悄然过渡。
母亲摸了摸,乔念就腿软得差点站不住。
顾知微蹲下身,露出毫不设防的背。
细长的吊带,在母亲蝴蝶骨边盘旋。
“上来吧,小猪。”
“我不是猪。”乔念声音闷闷地。
“嗯,我知道。”顾知微腾了好大把力气,在乔念扶住树干借力后,才勉为其难地站起来。
“那也要好好养。”
走没两步路,顾知微哎哟哎哟感叹光阴易逝,崴了脚。
乔念也不换鞋了,就着高跟又把母亲挪到背上。
这就是运动员的适应能力吗?
顾知微惊叹。
“疼吗?”乔念摸她的脚腕,肿了。
顾知微缩了缩,“疼。”
又轻轻嚷着:“都怪你啊。”
“嗯嗯嗯怪我。”
“你三百斤。”
“我八百斤。”
“你是猪猪。”
“我是猪猪。”
两人爽朗在夜风中笑。
走回家的路显得温软又漫长。
“……乔念。”
“嗯?”
“我……算不算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
“可我总觉得自己不太了解你……”们。
“长大了都会有自己的小秘密。淘气的总是孩子,哪能米煮坏了去怪锅不行的。如果觉得不够了解,那来重新认识一下就好啦。
我是乔念!
大桥的桥少块木头,想念的念!”
“……傻孩子。”
顾知微忽然摸了摸乔念的耳朵。
“念念,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有。
“游泳……会很累吧。”
“不累。”累。
乔念背着母亲,一深一浅地走着。
月色缓慢。
“如果要喜欢……你一定……要喜欢一个对你很好很好很好的人……念念。”
“我加油,我努力。”
我爱的人,她已经是了。
母亲的手指沿着耳廓,温柔而缓慢地抚摸。
乔念觉得风好烫。
“我会加油!我会努力的——!”
她掂了掂背上的母亲。
“准备好哦——”
“诶诶,什么?”顾知微抓紧。
“我要开始努力了——”
声音方寂,少女在夜色中奔跑。
顾知微被乔念的发梢撩到,风把那些少女细软的长发吹进嘴巴。
顾知微呸呸地嚼巴了两下——
“慢点跑啊,别摔跤。”
母亲在那少女的脊背上随风摇晃,怕女儿摔跤,但更多时候感受到的却是难以描述的洒脱和自由。
女儿的味道,很像老家那怎么晒也晒不干的洋甘菊。
夏日的梅雨季很长,也会很难结束。
洋甘菊的花期好长。
从春日到秋景,度过漫长的梅雨季。
迎来了夏天,又送走了夏天。
洋甘菊在爽利的风中奔跑。
慢慢,生长。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
走进小区似乎过了很久。
到楼下电梯,女管家值班,感叹一句她们俩母女感情真好。
顾知微愣了愣,点头:“嗯。”
乔念把背后撑.开的腿握得更紧。
她们前脚上电梯,电梯门刚要合上。
“欢迎业主回家!”
女管家的声音响起。
那电梯门展开。
夜色中,一个脸色潮红的女生仰起头,露出纤长的脖颈。
“扶好我啊,笨蛋。”那女生说。
她的长发微性感地散乱开,酒气也散乱开,越过女生耽溺于欲.色的脸。
顾知微和乔念看见了一个远在意料之外的人。
——扶住女生的那个人。
是乔安。
乔安的嘴唇有些肿,胸口的一片肌肤雪红,露出潋滟而似乎被凌.虐过后的粉白。
乔安不经意撩动头发,声音低哑:
“懿真,别出声,有外人。”
然后才抬头望向母亲和妹妹。
对上视线,声音恍然一般流露出精准的惊讶:
“真巧。”
“是你们啊。”
顾知微胃里翻江倒海一阵酸涌。
好心情败坏的很彻底。
好恶心啊。
不过四年,她就变成了她的——
【外人和你们。】
乔安和姜懿真的味道搅缠在一起,塞满电梯。
金属的轿厢内,现在是满满当当的四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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